舒梵本能地扣緊掌心,掌心是一片黏膩的汗濕。


    她忙俯首貼地,雙手合十,結結實實地行了一個大禮:“臣女衛舒梵給陛下請安,惟願吾皇萬壽無疆,安泰吉祥。”


    黃昏時分,園中仍覆著薄薄一層積雪,日光鋪灑在雪地上,映出淡淡金芒。


    舒梵跪在那邊,風揚起紗幔,隱約瞧見亭中屏風內佇立著一道頎長身影,忙垂下頭,愈發不敢抬。


    不知過了多久,亭中傳來一道低沉的男聲:“起來吧。”


    聲音涼潤,緩緩散入雨絲中。


    分明不算疾言厲色,那種常年久居上位自帶的威壓還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舒梵不由想起那次在幽州刺史府裏見到他時的情景。


    “求求你,救救我——”她雙目欲泣,渾身被灼燒地好似要燃起來,沒有半分力氣地掛在他身上。


    她生得柔美而無害,一張清淩淩出水芙蓉的巴掌臉,柳眉纖長,杏眼圓潤,純與欲的極致結合。


    身段也是窈窕修長,凹凸有致,多一分嫌豐腴少一分則太柴,真真恰到好處的骨肉勻停,是個男人都無法把持的絕色。


    可他隻是淡掃她一眼,漆黑的眼底無動於衷:“哪位大人讓你來的?”


    就如初見那時,她救了尚還是皇子的他,說要去給他取藥,他卻驀的攥著她的手腕不讓她走,平靜地說,若是放她離去,不能擔保她不去找人告密害他。


    她當時氣得夠嗆,心想,這天底下怎麽會有這種人?


    她好心救了他,他還恩將仇報。


    她冷笑回懟他,說,貴人您平日莫不是做多了虧心事,才這麽害怕別人來尋仇。


    他不以為意,反倒笑了,一雙狹長的鳳目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直看得她脊背發涼。


    後來再見,他已是天子。


    天子微服私訪,為的是尋訪術數大師莫玉子,途徑幽州刺史府,遇到誤食了媚藥的她。


    天子是什麽人?掌天下大權,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不過是一個女人,想要便要了。許是微服無聊,又許是那夜飲了些薄酒,鬱燥難舒,她便成了緩解的媒介。


    又許是將她當做了那等曲意承歡、想要平步青雲的女人。


    他們本是毫不相幹的人,一個高高在上,貴為天子,一個隻是不受重視的五品小官之女。陰差陽錯下,卻有了這樣的因果。


    舒梵不知道要怎麽開口,目光卻忍不住朝亭中望去。


    此時,兩個內侍挑開簾子,撐起紗幔,亭中那道身影才清晰起來。


    皇帝清拔修長,玉冠束發,一身玄色便服沉立在台階上,愈發襯得四周肅穆而闃靜。分明左右隨侍之人眾多,卻無一人敢發出聲響。


    舒梵不經意抬頭就對上了一雙淡漠深遠的眸子,漆沉深邃,若潭水一般。


    她忙垂下頭,再不敢亂看,一顆心亂得如急鼓一般。


    隻是,皇帝不開口下麵人是不能主動開口的。


    舒梵垂首站著,隻覺得有道如有實質的目光在她麵上打量,更加不敢抬頭。


    皇帝收回視線:“進來吧。”


    舒梵這才緩步走進亭內,在距離皇帝約莫四五尺的地方停下。


    她幼年雖然隨母親四處流離,到底是大族出身,基礎的禮儀規矩是學過的。皇帝問話不能不答,回話時不能太過靠近,超過六尺就是大不敬。


    “無妨,上前來。”李玄胤道。


    舒梵這才忐忑上前,垂著頭站在那邊。


    視線裏隻瞧見玄底暗金的袍角掠過靴麵,隱約繡有不太明顯的章紋。


    “朕很嚇人?”皇帝又道,聲音裏聽不出喜怒。


    舒梵不明白他的意思,隻好道:“天威難測,臣女不得不怕。”


    皇帝容色冷清,信手翻開一卷竹簡,執筆在上方書寫道:“你在雲州都敢執朕的龍淵劍假傳聖旨調派府兵,還有什麽不敢的?”


    四周靜得落針可聞,一切好似放緩了,讓人的呼吸都不自覺滯塞起來。


    舒梵屏息,鼻息間還縈繞著一種奇異的暗香,像檀香,也像鬆木,一絲一縷緊緊纏繞著她,像是要把她絞殺,她大氣不敢出。


    當時黨項來犯,雲州兵馬和輜重嚴重短缺,她實在別無他法,怕母親和舅舅出事,不得不出此下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果然,隻要天子想知道的事情,就沒有不能知道的。


    她心裏忐忑,但漸漸的也鎮定下來。


    皇帝既然主動提起,想必應該沒有要降罪的意思。


    倒不是她覺得自己在天子心中多有地位,兩年前,皇帝曾允諾,孝期過去便會接她入宮。君無戲言,他又是重諾之人,想必不會食言。


    而且,他不是那等計較毫厘小事之人。


    據說皇帝親征柔然和吐穀渾時,和將士們同營共苦,所吃所用皆一致,他雖然吏治嚴酷,但隻要不觸及他的底線,一些事情他都是睜隻眼閉隻眼,更不會跟她這種小姑娘計較。


    “家母危在旦夕,我是急了,絕對沒有冒犯天恩的意思。而且,陛下贈劍時曾說,若遇到生命危險,即可持此劍去找附近的府兵救援……臣女當時六神無主,心裏想到的隻有陛下贈劍時的高大身影,那樣凜然的風姿……便沒有多想。”她咬著唇,垂著頭緩緩說道。


    皇帝提一下嘴角,約莫是笑了。


    雖然大抵也看出了她是在拍馬屁,嘲諷居多。


    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瞧他舒展的眉宇,應該是沒有那麽生氣了。


    舒梵心裏鬆了一口氣,頗有劫後餘生之感。


    “你倒是一張利嘴,巧舌如簧。”


    舒梵忙稱不敢。


    皇帝淡聲道:“抬起頭來。”


    舒梵咬了下唇,這才抬起了頭,就這樣,不偏不倚對上了李玄胤的目光。


    皇帝年歲不大,今年不過二十又四,一雙狹長鳳眸卻顯出與年齡全然不相符的深沉與世故,撲麵而來的侵略性。


    分明英挺的劍眉下是那樣一雙撩人的眼睛,眸光深湛,濯濯風流,眼神卻極為冷硬,恍若天山穹頂終年不化的積雪,令人不敢直視。


    他是極好看的,隻是太冰冷了,恍如廟堂裏高高在上的神像,自帶凜然威儀,一般人在他麵前都很難抬起頭來。


    “你和團兒近來可好?”他似是隨口一問。


    “挺好的,團兒有這麽高了。”舒梵猶豫了一下,伸手跟他比劃了一下,躑躅著又道,“會喊娘親和爹爹了,經常拉著我的衣角問爹爹在哪。”


    “是嗎?”他神色略婉轉,低頭回憶道,“朕上次見他,還是在繈褓中,那麽小一點。”


    “孩子都長得很快的。團兒的胃口很好,愛吃山楂糕、羊奶、蜜餞果子……”


    借著孩子的話題,舒梵終於跟這個冷漠如雪的男人拉近了幾分關係,原本清冷肅穆的氣氛似乎也被這種溫情淡化了。


    皇帝後來說這兩年辛苦她了,朝堂動蕩,他實在分身乏術,望她諒解他的苦衷。


    天子都給台階了,她當然不好拿喬,連忙道:“陛下言重了,這些年陛下雖不曾親至,卻常遣左右親信送來金錢器物,加以照拂,梵娘慚愧,實在受之有愧。”


    他淡淡點頭,沒再說什麽。


    團團這時被抱回來了,原本還茫然窩在一個宮女懷裏的他頓時不樂意了,帶著哭腔朝她揮舞著小手,不停地往外撲著。


    舒梵怕他摔下來,想上前接過,又礙著皇帝在旁邊,不敢輕舉妄動,隻敢眼巴巴望著。


    “罷了。”皇帝給那宮女遞了個眼色。


    那宮女領命,忙將孩子抱過來還給了舒梵。


    舒梵嫻熟地抱著孩子輕聲細語哄著,眉眼溫柔,母子倆其樂融融,仿佛旁人誰也融不進去。


    她哄了會兒覺得不妥,忙抱著孩子上前些,讓他喊爹爹。


    隻是,團團怕生,兼之皇帝威嚴冷峻,氣場極強,孩子也像是有所覺察似的縮在她懷裏不敢抬頭,遑論和他親近叫他爹爹了。


    舒梵心裏忐忑,不敢去看皇帝的臉色。


    好在他神色平靜,似乎並沒有放在心上。天色不早了,他似乎乏了,闔上眸子,令她跪安。


    “臣女告退。”


    待她纖細的背影離去,皇帝才睜開眸子,雙目清明。


    隻是麵上無波無瀾,瞧不出什麽。


    引路的宮女一直將舒梵和團團送到東陽門外才準備離去,臨走前,將一個精致的玉瓶交給她,吩咐她要好好上藥,現在天氣冷了,膝蓋不能馬虎,免得落下什麽病根。


    “多謝姐姐。”舒梵忙抱著團團欠身。


    “姑娘言重了,您可是未來的娘娘,我怎麽擔當得起?姑娘喚我芍藥即可。”宮女欠身回禮,端莊而得體,笑容也極為溫婉,“姑娘不該謝我,應該謝陛下。”


    舒梵一怔:“這藥是陛下所賜?”


    “這是高句麗進供的上好寶藥,除了陛下,還有誰能賜下?陛下心裏是有姑娘的。隻是,姑娘不要總是和陛下對著幹啊。”


    舒梵沉默,沒有應答。


    “若是宮裏不傳召,姑娘是不是打算一直不進宮?分明令牌賜了,車馬隨時備著,姑娘卻一次都不來,陛下顏麵何在?總不能讓陛下丟下政務去宮外找姑娘吧?這成何體統?”


    舒梵尷尬道:“沒有的事,陛下政務繁忙,是我不敢叨擾。”


    芍藥微微一笑,也沒有戳穿她,隻是又道:“陛下還是很關心姑娘的。不然,姑娘以為,為什麽你剛被太後叫去,後腳太皇太後就遣人來傳喚?”


    舒梵微怔。


    “假傳聖旨,私自調派邊防府兵,這一樁樁一件件,換了旁人十個腦袋也落地了。誰能像姑娘這樣有恃無恐,高高拿起,輕輕放下?”芍藥歎氣。


    別的不說,龍淵劍是陛下佩劍,昔年太-祖皇帝賜予陛下的生辰禮,竟然輕易贈予了一個女子?


    第3章 養崽


    舒梵回到府上已經很晚,卻還是被叫到棠棣院。


    院中常年焚著檀香,分明栽種著不少花木,花木的氣息卻很淡。


    衛敬恒下朝後換了身交領常服,站在窗邊不言不語,神色看上去有些陰沉。


    舒梵知道他近來在渭河治理的差事上犯了錯,又害得自己老師被政敵狠狠參了一本,如今已成太傅一黨的邊緣人物,心情自然不佳。


    她屏息靜氣,放輕了腳步上前:“父親,您找我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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