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戈搖頭。


    “那去躺椅上坐一會兒吧。”王鶴玲把開衫脫下來,也套上新的浴袍。


    弋戈一眼不發地跟著她,躺在躺椅上,閉上眼睛。她想就這樣睡一覺,閉著眼,什麽也不聽、什麽也不看,睡一覺,就都忘記了。


    再醒來,她還是可以用自己的鐵麵、優秀的成績,必要的時候甚至是刻薄的語言、剛硬的拳頭,去保護自己不受任何一次窘迫、一聲嘲笑、一個眼神的傷害。


    可王鶴玲就是不如她的願。


    她半躺著,語氣說不上是慵懶還是冷漠地問:“聽你爸爸說,你這次期末考試考得很好?”


    弋戈“嗯”了聲:“還行。”


    “不錯。”這大概是在表揚?


    “我們家裏人讀書都很厲害的,我跟你爸爸都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你外公更優秀,他是複旦 56 級的本科生。”


    弋戈附和:“真厲害。”


    她在腦海中搜尋這位外公的信息,搜了半天才想起來,她壓根沒見過外公。或者是見過了也不知道?畢竟那時候她還是個繈褓裏的娃娃。


    話題結束,弋戈以為自己終於可以睡了。可幾秒後,王鶴玲又說:“小戈,你應該稍微減一點肥。”


    弋戈原本漸漸鬆散的神經緊急集合,每一個細胞都嚴陣以待,她的腦袋像是瞬間被箍上緊箍咒,如臨大敵,連聲音都變得冷淡決絕:“為什麽?”


    王鶴玲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斟酌了一下才說:“瘦一點更健康,而且女孩子瘦了才好看。放心,我們家裏沒有肥胖的基因,你稍微減一減,很快就苗條了。”


    弋戈無言很久,淡淡地問:“你知道 bmi 指數嗎?”


    “…什麽?”


    “bmi 指數,即身體質量指數,是用體重公斤數除以身高米數平方算出來的數字,國際通用衡量人體胖瘦程度以及健康與否的標準。”弋戈的聲音平板無波,像在念課文,“我身高 1 米 78,體重 70 公斤,bmi 指數 22。這個數值,在 18.5-23.9 的標準範圍內。”


    王鶴玲錯愕地看了她一眼,不知是驚訝於她較真地列舉數據的行為,還是不敢相信她居然覺得自己不胖。


    “另外,我每年的體測都是滿分,體檢一切正常,運動會上隻要參加的項目一定會拿獎牌。”弋戈卻好像受了刺激似的,不停地列舉著,“我不認為我有任何健康問題。恰恰相反,統計表明 bmi 指數在 20-22 的人死亡率最低。”


    說完這一長串,她並沒有獲得任何快感,但莫名地有了一種“愈挫愈勇”的奮鬥欲,她坐起來對王鶴玲說:“對了,希望你以後不要多此一舉替我安排早餐,無論是在家還是在這裏。吐司雞蛋我吃不飽,我需要碳水,米麵包子那種,三媽會給我準備,就不勞你費心了。”


    “還有那件泳衣,能退的話就退了吧。我討厭粉色的東西,也討厭短裙和露臍裝——別誤會,和身材無關,單純討厭而已。”


    說完,她露出一個微笑,在王鶴玲驚愕而憤怒的眼神中揚長而去。


    她在沙灘上留下一個個完整而踏實的腳印,心裏卻想,剛剛看王鶴玲,她好像輕得連腳印都那麽淺。


    弋戈不自覺地裹緊了浴袍。海南的冬天,原來也並沒有多麽溫暖啊。


    第31章 .明明是男人在作祟,卻總要讓女人針鋒相對、互相折磨。


    弋戈回到房間,脫掉那件濕嗒嗒的、黏在身上的泳衣,像褪去了一層皮膚。她衝了個澡,然後濕著頭發坐回書桌前,開始寫數學作業。


    她喜歡數學,因為數學要求人專一。哪怕有一點分心和不專注,演算結果就會給你懲罰。而隻要你足夠專心,數學也會回饋你。


    例如現在,直到夜幕降臨,弋戈都再也沒有想起剛剛那些糟糕的事情,她的腦海被圓錐曲線占滿。


    十點,她把帶來的所有數學試卷都寫完了。正打算繼續寫習題冊,忽然聽見“哢嗒”一聲,弋維山出現在她臥室門口,表情很複雜,說不清是愧疚、憤怒,又或者有那麽一些難為情。


    但有一點確鑿無疑——疲倦。他看起來很累,連腳步聲都那麽沉重。


    “小戈,和媽媽吵架了?”弋維山試探著問。


    弋戈看著他臉上艱難的笑容,心裏忽然覺得不忿,他為什麽永遠都在當和事佬?他有什麽資格當和事佬?而且,他難道不會生氣嗎?不可能的,能把生意做那麽大的人,怎麽可能不會生氣。那他會生誰的氣?她,王鶴玲,還是他自己?


    弋戈忽然生出惡趣味,她故意說:“沒有吵架,是她單方麵侮辱我。”


    弋維山笑得很勉強,“傻孩子,說什麽侮辱,那是你媽媽。”


    “她生了我,跟她現在侮辱我,矛盾嗎?”


    “你媽媽就是那個脾氣……她其實也是為你好的。當然,爸爸不是說她說得對,但你也要理解,媽媽怎麽會害你呢……”弋戈看得出弋維山措辭的艱難。或許,他已經累得根本就沒有腦細胞來處理老婆孩子這點破事了,所以他說的話每一句都像是八點檔肥皂劇裏的台詞拚貼。


    弋戈打斷了他,“我不需要。”


    弋維山噤聲,疲倦而無奈地看著她,嘴唇動了好幾次,最終把手搭在弋戈肩膀上,才說:“就當幫爸爸一個忙,去給媽媽道歉,好不好?”


    弋戈瞪大了眼睛,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看著弋維山,無法理解他怎麽好意思提出這樣的請求。因為太愛王鶴玲嗎?還是因為怕麻煩所以找軟柿子捏?


    “我知道,這件事是媽媽的錯。”弋維山拍了拍一下她的肩膀,像是某種安撫,他拖了把椅子坐下,“但爸爸希望你能體諒媽媽,媽媽是很想對你好的,她隻是心裏有委屈。”


    “委屈什麽呢?”弋戈較真地追問。她都沒喊委屈呢。


    她在弋維山眼裏看到一閃而過的痛苦,然後看見他低下頭,沉沉地說:“都怪爸爸。”


    這是弋戈第一次知道自己出生後被送回桃舟的原因。不對,其實原因一直沒變,就是她所猜想的那樣,為了生個兒子。但中間的一些曲折變故,她卻是第一次知道。


    王鶴玲和弋維山是大學同學,學校裏出了名的神仙眷侶,畢業證和結婚證兩手拿。王鶴玲原本想多享受幾年的二人世界,因此弋戈的到來是一個意外,又或者“驚喜”——用弋維山此地無銀的話來說。


    “其實你剛出生的時候,你媽媽是特別高興的。她每天晚上都睡不了覺,因為隔四個小時就要喂你喝奶,爸爸經常半夜醒來,看見她抱著你、輕輕地給你唱歌……”弋維山笑著說,試圖用一種緩慢的語速把弋戈帶入一段溫馨的回憶裏去。


    弋戈看著他,禮貌性地回笑,忽然問:“我當時的名字是什麽?”


    “…啊?”


    弋戈露出天真的微笑,“她那麽喜歡我,沒有想好給我起的名字嗎?”


    我本來應該叫什麽?如果不是弋戈的話。


    三媽和小外公在派出所裏焦急地等待失約的弋維山時,我的戶口上,本該落下的是什麽名字?


    “那時候,還沒想好的。我們都是叫你小名……”弋維山措手不及,給出很蹩腳的解釋。


    “哦,你繼續說吧。”弋戈輕聲說。


    弋維山的語氣弱下來,他倉促而慌亂地講完了一個狗血的家庭故事。


    或者根本稱不上是故事,更像是糾紛。


    大意就是,王鶴玲雖然喜歡女兒,但弋家老太太卻對此十分不滿,並在王鶴玲月子期間對她極盡白眼、嘲諷甚至辱罵。出月子後,王鶴玲落了一身病不說,人也變得暴躁易怒、神神叨叨,因此又背上“矯情”的罪名。


    這場激烈而深刻的婆媳矛盾最後的結果就是王鶴玲在巨大的情緒壓力下主動把燙手的山芋丟回了桃舟,戶口上在弋維金的名下。因為隻有這樣,彼時還在國企上班的弋維山才能再生一個兒子。


    兒子是個小福星,他出生後沒多久,弋維山辭職下海,掙到第一桶金,然後便是風生水起、平步青雲。這時候的弋老太太一抹臉,又變成了慈眉善目、安享晚年的婆婆,王大小姐也終於過回眾星捧月的好日子。


    皆大歡喜,完美結局,誰都不願意想起遠在桃舟的大女兒——趨利避害,這是人的天性。誰願意想起一個曾經把家裏弄得雞犬不寧、婆媳不睦的小麻煩呢?在母慈妻美兒子又可愛的溫馨環境裏,弋維山唯一表達掛念的方式,就是給陳春杏多打錢。


    “是爸爸的錯……爸爸當年做的不好。”弋維山把頭埋在臂彎裏,聲音沉痛,“可是爸爸也沒有辦法,那個年代,也沒有別的辦法,畢竟是你奶奶……”


    他的表情、聲音都很疲憊,也很痛苦,好像生活的壓力和家庭的不和諧壓得喘不過氣,使他無助得想要自殘。


    弋戈看著他焦頭爛額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個場景過於可笑——她在聽她親爹講他們當年為什麽不要她,親爹說是因為她親媽和親奶奶不對付。現在,親爹讓她去給親媽道歉,因為不是親媽的錯,親媽也是受害者。


    那麽是誰的錯呢?親奶奶嗎?


    哦對,當然是親奶奶了,畢竟她都入土了。把錯都推到死人身上,讓活著的人毫無負擔地生活,這是性價比最高的選擇。


    更何況,弋家老太太大概的確不是什麽善茬。弋戈想起小時候不知怎麽得知的家族往事:弋維金排行老三,弋維山排行第五,那家裏的老大老二和老四去哪了呢?老大先天不足夭折了,老二一生下來就被弋老太太丟到野山上去了,而老四,似乎是在弋維山出生後就被送走了。


    她們都是女孩。


    可弋戈卻對這些傳言裏的弋老太太恨不起來,也許是因為她對她根本沒有印象。麵目模糊,也就無從可恨。


    她看著麵前頹喪而痛苦的中年男人,反而覺得他更加麵目可憎。


    “的確是你的錯。”弋戈冷笑一聲,眼睛裏射出極冷的一道寒光,照著弋維山錯愕的表情。


    “我是你的女兒,媽媽是你的妻子,奶奶是你的媽媽。我和媽媽的矛盾,媽媽和奶奶的矛盾,說到底都是你惹出來的問題。明明是男人在作祟,卻總要讓女人針鋒相對、互相折磨。以前是媽媽和奶奶,現在是媽媽和我,而你永遠都是那個誰都不得罪的和事佬,我要是再蠢一點,還會和你變得親近,滿足你給人當爹的虛榮心,對嗎?”


    弋戈慶幸自己的語速跟上了思路,這些話一口氣說出來才尤為有力。她心裏忽然覺得無比暢快,是從未有過的那種暢快,類似於寫作文再也不用擠牙膏,一氣嗬成。


    她發現自己找到了這麽多年情緒的終點,那些委屈、埋怨甚至是恨,都不該衝著冷淡高傲的王鶴玲,而應湧向麵前這個看起來慈愛溫柔而包容的父親。


    “你怎麽好意思呢?怎麽有臉讓我去跟媽媽道歉呢?”弋戈幾乎是在乘勝追擊,帶著譏諷的微笑看著弋維山。


    她看見弋維山臉上的表情變幻,從錯愕到慌張,最後惱羞成怒,一瞬間烏雲密布的那種憤怒。


    很好,他終於生氣了。終於不裝了。弋戈居然感到得意。


    然而暴雨沒來得及落下,電話鈴聲打破了弋戈精心構造出的挑釁氛圍。


    她看見弋維山的表情一瞬間就柔和下去了,溫柔地安撫了對麵幾句,然後放下手機,冷著臉對弋戈說“媽媽在樓下喝醉了,我去接”,就快速離開了房間。


    十多分鍾後,走廊裏傳來王鶴玲撒酒瘋的聲音。


    “弋維山,你生的好女兒!”


    “都他媽怪你!老子給你生兒子生女兒,以前被你媽欺負,現在……現在你女兒也指著老子鼻子罵!”


    “弋維山你他媽王八蛋!”


    弋維山聲音低而柔和,王鶴玲罵一句,他就應一句,直到聲音漸漸變小。


    弋戈終究沒忍住,推開房門。


    她有些驚訝地看見弋維山打橫抱著王鶴玲,步履緩慢但穩健而王鶴玲窩在他寬厚的懷裏,顯得更加纖細嬌小。她一隻胳膊還不安分地揮著,嘴裏小聲發著牢騷。


    盡管弋維山高大挺拔,盡管王鶴玲很瘦,但看到這畫麵,弋戈還是像沒見過世麵似的怔住了——在她的認知裏,這種親昵是獨屬於二十幾歲小年輕的,就像電視台愛播的那些偶像劇一樣。


    但現在,她的爸爸抱著媽媽,畫麵也沒有絲毫不妥,同樣甜蜜和浪漫。


    弋維山看見她杵在門口,輕聲說了句:“沒事了,早點睡。”


    然後他略過她,抱著王鶴玲,走回了主臥。


    弋戈躺在床上,睜眼望著天花板上華麗的燈罩,窗外的海浪拍打著她的耳朵。


    她睡不著,腦海裏全是剛剛王鶴玲窩在弋維山懷裏撒潑的畫麵。


    那一瞬間,她好像忽然就想開了。


    弋戈恍然明白過來,王鶴玲其實一直是個 22 歲的小姑娘。她被外公嗬護、被弋維山寵愛,這些愛讓她永遠停留在青春年歲,永遠天真、嬌蠻、等著別人去愛去哄。這對她來說是一種幸運,但對弋戈來說不是。


    弋戈的出生讓王鶴玲受到從未有過的排擠和欺辱,哪怕是天生的母性也無法讓她對弋戈產生不顧一切的愛與包容。更何況,那時候弋戈還未滿月,她來不及和這團隻會哭鬧的肉產生感情,就在弋家老太太的倒逼下直覺地把她丟回桃舟。


    現在弋戈回到她身邊,即使王鶴玲有心彌補對女兒的虧欠,可她過了一輩子被人捧在手心裏的日子,除了弋家老太太,沒人對她說過一句重話,到四十歲了弋維山還能抱著她哄一路,她怎麽可能在一個冷淡、倔強的青春期女孩麵前一次又一次地放低姿態求和呢?


    她們倆之間,與其說是在共同努力修複和彌補母女感情,不如說是在試探和角力。弋戈昂著頭顱守護著十餘年來她自己劃出的孤獨王國,王鶴玲也咬著牙維護自己大小姐的尊嚴。但這樣的試探是不會有盡頭和結果的。


    唯一的解決方法是,王鶴玲從未成為母親,或弋戈從未存在過。但這兩者都不可能了。


    弋戈有些心酸地認清了事實,反而很快就輕鬆下來。她本來就不再需要一個媽媽了,現在發現王鶴玲也不過是個較勁的小姑娘,她反而有一種“巧了,省得麻煩”的鬆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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