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弋戈撥通三媽的電話。


    這幾個月陳春杏忙得腳不沾地,幾乎住在了醫院,弋戈在家裏就沒見過她幾麵。上周兩人說好,弋戈期末考試後一起出去吃飯,可一個小時前,陳春杏發來短信說醫院走不開,不能帶她去吃飯了。


    分數的事鬱悶一會兒也就算了,可對於陳春杏突然的失約,弋戈有些接受不了。她隱約感覺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不然弋維金病情穩定,有什麽值得陳春杏忙活的?但連一向喜怒形於色的王鶴玲都表現如常,這說明問題不出在她親爹親媽身上,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有什麽其他的事情能影響陳春杏的生活。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陳春杏壓著聲音:“小戈,怎麽了?”


    本來是有些脾氣想發的,可聽她的語氣,所有的牢騷又都偃旗息鼓了——三媽在醫院,每天守著個口不能言手不能動的植物人,沒有人聽她講話,她卻連打電話都要小心翼翼壓著聲音。


    “…沒什麽,就是想問問三伯的情況。”弋戈的牢騷到了嘴邊又掉了個頭。


    “唉,還不是老樣子。”陳春杏提起弋維金的病,永遠都隻有這一句話,連語氣都不會變的。


    弋戈了然地點點頭,又說:“有護工在,你也別太辛苦了。”


    話說到這裏就停了,想問的“你什麽時候有空”或“什麽時候回家”,弋戈絕不會問出口。


    “三媽心裏有數的,”陳春杏在電話那頭笑,“你考完試了吧?是不是要放暑假啦?在家裏休息幾天,多陪陪你爸爸媽媽。”


    “嗯。”


    弋戈簡短地答應了一聲,然後掛斷電話。


    一轉身,碰見葉懷棠從辦公室裏走出來。也許是因為今天沒課,他不像往常一身襯衫西褲,而是穿了件白色印花的 t 恤、搭配卡其色休閑褲。


    很年輕的打扮,幾乎像個大學生——光看臉,沒人會相信葉懷棠已經四十幾歲。


    葉懷棠看起來心情很好,舒展的表情卻在看見弋戈的時候不自覺地僵了一下。


    當然,弋戈也僵回去了——她和這位儒雅帥氣的老師之間永遠有一種尷尬的磁場,誰也不想搭理誰、卻又不得不互相糊弄的那種尷尬。


    “老師好。”弋戈率先出聲。


    “嗯。”葉懷棠幹笑了聲,“你那個作文我看過了,其實寫得還可以,但是在論述力度上還有些問題……什麽時候找個空,我和你仔細分析一下。”


    “好,謝謝老師。”弋戈像個機器人,標準而尷尬地吐出一句又一句問候語。


    好在夏梨走出了教室,拯救了備受折磨的葉懷棠。


    葉懷棠的笑容立刻又舒展開,他把手負在身後,微微彎腰,看著夏梨問道:“怎麽樣,叫了幾個幫手來宰我的錢包?”


    弋戈看著這個畫麵,葉懷棠簡直像個帥氣的學長,賞心悅目之餘忽然覺得又有哪裏不對勁——是了,如果把葉懷棠換成劉國慶,這絕對是限製級驚悚影片。但現在這個人是葉懷棠,所以畫麵看起來還挺和諧的。


    唉,這個看臉的世界。


    葉懷棠欣賞夏梨在他注視下的害羞,和被這害羞激發出的、可貴的小小刁蠻。她埋怨地說:“老師,是你自己說要請我們吃飯的!”


    葉懷棠聳聳肩,低聲笑道:“好吧,憑君差遣。”


    “葉老師!原來是您要請我們吃飯啊!”範陽興衝衝地跟在後麵,激動極了。對中學生來說,能和老師吃飯是一種“榮譽”,這往往意味著你深得老師的青睞或肯定,或是已經和老師成為的朋友。更何況,這老師是葉懷棠,這是多拉風的事兒!


    “是啊,感謝你上課那麽配合我,總是給我捧哏。”


    “好說好說,都是小事!”範陽厚臉皮地攬下了所有誇獎。


    “怎麽樣,想好去哪吃了嗎?”葉懷棠一攤手,問。


    “火鍋店!”夏梨說,“我姑姑家開的,味道很不錯。”


    “哦?所以是有家屬折扣?”葉懷棠問。


    “當然!”夏梨笑起來,露出兩枚甜美的梨渦。


    “那走吧?”


    “弋戈。”


    葉懷棠話音剛落,就看見蔣寒衣走向弋戈,“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


    天,別讓她一起。葉懷棠在心裏祈禱。


    弋戈看了看蔣寒衣,又看了看另一邊的三人。她很糾結。說實話她現在不太想回家,她想出去大吃一頓。可葉懷棠……葉懷棠會不會在飯桌上也高談闊論順便把他和師母的故事又講一遍?那可真是太倒胃口。


    蔣寒衣見她猶豫,忽然狡猾地笑了,然後湊近她耳邊小聲道:“你是不是還想吃肯德基?我可以陪你去。”


    太近了。


    男生的呼吸吹在她耳邊的絨毛上,她全身上下像過電一般抖了一下,然後耳朵像燒起來了似的發燙。


    “嘖嘖,老師還在呢,幹什麽玩意兒?!”範陽不滿地叫出聲。


    弋戈被他這揶揄的一句驚醒,忙退後一步,“去就去!”


    她瞪了蔣寒衣一眼,快步走到夏梨身邊。


    “去唄。”蔣寒衣咧嘴一笑。


    第42章 .矜持是她握緊鉛筆的小手,放蕩是她漫出血色的耳朵


    火鍋店,五人坐進一間小隔間裏,方形長桌,每側兩把椅子。葉懷棠和夏梨坐一側,蔣寒衣和弋戈坐另一側。


    範陽搬了個椅子回來,看見大家自動分組,愣了一下,對葉懷棠道:“老師,您上座吧!”


    夏梨一聽這話,暗道自己疏漏,忙站起身給葉懷棠讓位子,“對,葉老師,您坐主座。”


    葉懷棠卻不動,懶散地抱著臂嗤道:“你們呐,真不懂尊老愛幼,我這麽一把年紀了,讓我坐過道?”


    範陽一愣,“也對哦……”


    “趕緊坐好,廢話那麽多!”


    葉懷棠吹胡子瞪眼的時候也不凶,反而一副精明頑劣的模樣,像金庸小說裏的老頑童。夏梨想到這,低頭抿嘴笑了笑。她和葉老師聊過好幾次金庸,她說最喜歡白馬嘯西風的李文秀,葉老師不說他喜歡誰,隻說最不喜周伯通,無擔當無大義,非君子也。


    蔣寒衣也笑了聲,不過他的主要注意力還是在弋戈身上——弋大小姐已經盯著一張菜單認真研究了三分鍾了。


    看看人家這態度,對菜單和試卷一視同仁、一絲不苟,多值得學習。


    “實在取舍不了,就都點吧。”蔣寒衣一側身,笑著說。


    “……”弋戈瞪了他一眼,把菜單放下。她就是個來蹭吃的,還是老老實實地有啥吃啥吧。


    小年輕的動作逃不過葉懷棠的眼睛,他向來自詡開明,不會像劉國慶似的凶神惡煞抓早戀,可這時卻略有遺憾地看了蔣寒衣一眼——好好的男孩子,眼睛有什麽毛病?


    但他還是笑著把菜單還給了弋戈,“來吧,女孩子點菜。別替我省錢哦。”他一招手,讓服務員多拿了一張菜單遞給夏梨,“一人一張。”


    弋戈正在思考是否要客氣地推辭,蔣寒衣毫不見外地接過他手裏的筆,“唰唰唰”勾了一長列肥牛肥羊毛肚午餐肉。


    “……”


    他勾得還挺準,全是她愛吃的,因此弋戈忍住沒罵人。她抬眼看向夏梨,心裏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夏梨這麽有禮貌的人都沒推辭,說明這時確實不需要推辭。


    夏梨在認真地挑選適合燙火鍋的蔬菜。蔣寒衣和範陽兩個吃什麽都能活,弋戈……弋戈看起來也不挑嘴,但葉老師就不好說了,她拿不準他愛吃寫什麽。


    正在紅薯片和土豆片之間糾結時,葉懷棠忽然湊過來,輕輕說:“點你自己喜歡的。”


    他的聲音不像同齡男人那樣低沉,反而有一種清澈的明朗,但又和蔣寒衣這種少年人的清亮不同,似乎更有磁性一些。如果要夏梨選擇一個詞來形容的話,她會用,“疏朗”。


    風神疏朗。樹影疏朗。月光疏朗。疏朗可以形容樣貌、性格、氣質,就是不能形容聲音。但沒關係,夏梨仍舊為她的用詞而暗暗得意——這是奇妙的通感,反正葉老師肯定懂的。


    葉懷棠靠得並不近,而且輕輕地說完一句話之後就立刻退開了。他是故意的,小女孩最受不住的就是這一瞬的親昵,和親昵後的克製,這所謂的“紳士風度”。哦不對,在夏梨這裏,應該說成“君子風度”。


    因此他現在欣賞著夏梨輕輕抿嘴“嗯”了一聲後的微妙動作:矜持是她握緊鉛筆的小手,放蕩是她漫出血色的耳朵。這是少女的美妙,他多年來沉溺其中,並為此付出無法計量的心血,從皮囊到靈魂,從八公斤的啞鈴到金庸和紀伯倫。


    他戀戀不舍地將目光挪開,撥冗應付另外三個小孩。一個無趣,一個傻氣,另一個倒是賞心悅目,可惜審美糟糕——他們都不值得他付出心血。


    範陽笑著恭維他摘掉眼睛之後更帥了,蔣寒衣涮了滿滿一漏勺的牛肉,全部舀進弋戈的碗裏,而弋戈……她好像隻看得見眼前的牛肉似的,吃得安靜而專注。難得她吃相並不難看,可還是俗。


    一頓飯吃得非常愉快,葉懷棠大概是唯一一個願意忍受範陽滿嘴跑火車的老師,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們倆在聊,蔣寒衣偶爾插幾句。弋戈除了讓蔣寒衣別給她夾菜之外就不怎麽說話,因為忙著吃;夏梨也一直很安靜,因為教養。


    看,這就是區別。


    葉懷棠又給夏梨夾了兩片肥牛,輕輕說:“多吃肉,小姑娘這麽瘦。”


    他主觀上並沒有影射誰的意思,可如果弋戈會為此難過的話他覺得也算一件功德——她的確應該有些自知之明。可惜弋戈沒有,她在認真地剝一隻基圍蝦。


    孺子不可教也。


    吃得差不多,葉懷棠起身去結賬。


    飯桌上驟然隻剩下最熟悉的同齡人,夏梨卻反而變得不自在起來。她隔著火鍋的熱氣看對麵的弋戈,她還是那副樣子,不論是聽課、寫作業還是吃飯,什麽都事不關己的樣子,即使這一次是她考了年級第一。蔣寒衣殷勤地替她燙著各種食物,也用眼神替她擋住範陽的揶揄。


    沒有人打算問問她的期末成績,沒有人羨慕她如此被葉老師欣賞,連範陽都隻顧著笑弋戈“一哥肚裏能撐船呀”,夏梨忽然覺得無趣。


    葉老師什麽時候回來。


    葉老師怎麽還不回來?


    葉懷棠在櫃台和夏梨的姑姑姑父寒暄了很久,主要是在爭執這段飯到底要不要付錢。最終葉懷棠堅持留了五張百元紙幣在櫃台上,笑道:“既然您不收,我就厚臉皮把零頭給抹了。”


    姑姑大驚失色:“哪裏要這麽多!總共也才三百多!”


    葉懷棠點點頭,抽回一張紙幣,“那正好!”


    姑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晃了一槍,無奈地歎道:“您是老師,怎麽好讓您花錢!我們家夏梨還要麻煩老師多關照!”


    當然,他會認真關照。


    葉懷棠笑得謙遜:“當然,夏梨是很好的孩子。”


    兩個男孩子風卷殘雲地打掃完剩下的邊角料,打算分別送兩個女孩回家。


    走到門口,葉懷棠卻忽然問:“你們倆住在哪?我送你們回去。”


    蔣寒衣笑道:“不用了老師,我和弋戈住一起,範陽和夏梨也住一塊兒,我們自己回去就行,放心吧!”


    葉懷棠聽到前半句還暗自竊喜,可後半句就不那麽令人愉悅了。不過他麵不改色地點點頭,微笑道:“那先一起走吧,順段路。”


    “好啊,葉老師你住教室宿舍吧?”範陽接茬。


    “嗯,走吧。”葉懷棠紳士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江城的夜極熱鬧,沿著街道一路走下去,燒烤店、龍蝦店、大排檔,都還燈火通明,光著膀子的啤酒肚男人們坐在露天方桌邊談天侃地。


    範陽吃嗨了,沒大沒小地勾著葉懷棠的肩膀,又開始嘰裏咕嚕地跑火車,從自己悲催的語文成績說到“老葉你為啥這麽帥我老了也想這麽帥要不以後我就叫你葉帥吧”,簡直是喝了假酒的程度。夏梨走在葉懷棠另一邊,清楚地聽見葉懷棠在應付他的間隙不住歎氣,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與前麵三人的熱鬧不同,蔣寒衣和弋戈並排走在後麵,很安靜。主要是弋戈很安靜——她有點發飯暈。


    或者不是飯暈,隻是她最近有點小小的惆悵。她想三媽了。她不是那種能在長輩懷裏撒嬌的孩子,心裏這點黏黏糊糊的依賴也絕不會向外表露絲毫,可想念越是憋在心裏,就越是令人惆悵。


    晚風輕輕吹拂,弋戈聞著街邊各種大排檔的濃鬱香氣,眼皮昏昏沉沉的,直想睡覺。


    “喂你看著點兒路!”蔣寒衣眼見她迷迷糊糊地就往樹上撞,忙一伸手拽住她手腕把人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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