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瀟瀟”。


    第二天弋戈起得早,朱瀟瀟還睡得很沉。她躡手躡腳地從被窩裏爬起來,看見帳篷角落裏丟著個小小的白色垃圾袋,隱約能看見裏麵裝著那個爐甘石洗劑的瓶子,還有大團的紙、棉簽和保鮮膜。


    她回頭看了眼朱瀟瀟,對方仍安靜地睡著,側身窩腰把自己蜷縮成一團。


    弋戈並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是朱瀟瀟已經想明白了,或者她隻是單純地收拾了一下屋子?


    但無論是哪一種,她現在都要把它丟掉。丟得遠遠的。


    弋戈拎著塑料袋走出帳篷,一眼便看見蔣寒衣站在樹下,笑容開朗地朝她揮手。


    他穿黃色外套,整個人都明亮耀眼。弋戈的心情卻很難被調動起來,她看著蔣寒衣英俊的討人喜歡的笑臉,想到的是昨天晚上坐在小板凳上給自己塗藥的朱瀟瀟,像被折疊的洋娃娃一樣的瀟瀟。


    她把垃圾袋扔進帳篷後麵的鐵桶裏,然後才繞出來,走向蔣寒衣。


    “我昨天在船上看見湖那邊有好多小店,也有吃飯的地方。”蔣寒衣迫不及待地向她介紹這一早上的安排,“我們可以走到湖邊去,散散步,然後在那裏吃個早飯!”


    弋戈心裏嘀咕這安排未免也太豐富了些,她原本以為隻是單純吃個早飯,兩人一起泡桶方便麵那種。


    但蔣寒衣笑得太燦爛,燦爛得讓她不忍心拂他的意。她笑了笑說:“好像有點遠?老劉昨天說九點要點人的。”


    蔣寒衣看了眼時間,6:48.


    “兩個小時,我們走快點,可以的!”他似乎很堅持。


    弋戈扶額,走快點哪還叫散步,那不就是競走?她現在恐怕沒有這個心情。她微笑問道:“一定要去嗎?”


    蔣寒衣頓了頓,“也不是非要去……”


    看他為難的樣子,弋戈知道,那就是非去不可了。


    “主要是我昨天看到那邊有很多各地特色小吃,燙粉、粿條還有糍粑什麽的,我覺得你肯定喜歡!”


    弋戈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沒法對蔣寒衣說不了。


    路上,蔣寒衣看出弋戈心情不佳,卻不知她為什麽心情不佳。他反複權衡著,這會兒是快點走讓她吃到好吃的比較管用,還是慢慢地陪她散散心更好。


    微風吹拂,誰都沒有說話。


    可弋戈長長的頭發擦過蔣寒衣的肩膀,好像已經在他心裏撩撥了千言萬語。她的頭發怎麽長得這樣快?他記得她剛來的時候,分明還是齊肩短發的。


    蔣寒衣有些耐不住了,他想和弋戈說話,想逗她笑。甚至有那麽一瞬間,他腦子裏蹦出個不管不顧的混世魔王,慫恿他說:“天氣這麽好,不如順便表個白吧!”


    可現在當然不是個好的時機。


    蔣寒衣有些灰心地想,那個好的時機什麽時候才會出現呢?這麽久了,他好像永遠都不懂弋戈究竟在想什麽,比如那天姚子奇對她說了那些話,她卻絲毫沒受影響,似乎“喜歡蔣寒衣”這件事無論真假,在她心裏都掀不起任何波瀾;比如現在,他想知道她為什麽心情不好,卻連個開口的契機都找不到。


    他在甜蜜而矛盾的心情中一邊享受與弋戈並肩而行的快樂,一邊又灰心地看著自己並不光明的前途。


    弋戈卻冷不丁地開口了。


    “蔣寒衣,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蔣寒衣立刻回應。


    “你們男生,對自己的長相或身材會有什麽要求嗎?或者說,期待?”弋戈心裏一團亂麻,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問什麽,隻是麵對蔣寒衣,一向戒備森嚴的傾訴欲自然而然地敞開了大門。


    “就是……會希望自己長什麽樣、有多高、多瘦、有多少肌肉,如果不是那樣的話,就會很焦慮、很難過。”她盡量描述清楚自己的問題。


    蔣寒衣很認真地思考了半分鍾,回答道:“會吧,誰都想帥成貝克漢姆。不過我們可能對身高的期待值會更高一點,肌肉什麽的,隨緣唄。人嘛,高矮胖瘦都有,美也不是隻有一種標準的。用不著為了這些東西焦慮,要悅納自己,對吧?”


    其實聽弋戈這麽問,他大概已經明白了她的心情為何糟糕,因此謹慎地措辭,試圖不動聲色地給她燉一鍋不太膩的雞湯,聊以安慰。同時心裏暗罵——肯定又是範陽和高楊那幾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胡說八道,看他回去不把他們吊起來打!


    “美不是隻有一種標準”,“悅納自己”。


    好“正確”的回答。弋戈苦笑。


    你能這麽順暢地說出這些無比正確的話,是因為你自己就在那個美的標準中啊。或者,就算不在,就算幹瘦如範陽或虛胖如徐嘉樹,他們也不會為此焦慮,甚至也能堂堂正正地說教一番“悅納自己”,那是因為沒有人會在他們走過大巴車過道的時候誇張地往邊上躲,沒有人會特地關注他們早上在食堂吃了三個還是四個包子,沒有人會用他們的身材去創造笑料,並樂此不疲地說上兩三年啊。


    可看著蔣寒衣小心翼翼的表情,弋戈又不忍心拆穿和苛責,隻好配合地笑起來,打趣道:“幹嘛,一套一套的,上思想健康課啊?”


    蔣寒衣仍然懸著一顆心,怕說錯什麽踩著她的雷點,連笑都不太自然了,“本來就是這個道理嘛!”


    “行行行,你說得都對!”弋戈舒展眉眼,做出一副玩笑的樣子,衝他拱了拱手。然後又扯開了話題,“你昨天吃了東西嗎?那些店,哪家最好吃?”


    蔣寒衣怔愣地看了她一會兒,不太明白她心情為什麽變得這麽快。但他來不及多想,回答道:“我沒吃,昨天一直在船上,葉老師和夏梨兩個人也太能說了,你一句我一句的……”他說著回想起昨天那場麵,葉懷棠和夏梨簡直是從詩詞歌賦聊到了人生哲學,他現在頭皮還一陣發麻。


    弋戈噗嗤笑了,“那就到了再看吧,快點,跑!”


    她說著忽然撒丫子跑起來,祈求湖邊的晨風穿過她發梢時,把這一腦袋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吹走。


    “喂!怎麽說跑就跑!”蔣寒衣反應不及,被落下好幾步。


    “不跑就要遲到了,誰叫你話那麽多!”


    弋戈的聲音被風稍來,蔣寒衣加快腳步,跟上了她。


    兩人最終選擇吃燙粉,那老板操著一口難懂的方言,弋戈粉都快吃完了,也沒聽明白這到底是哪個地方的特色。


    不過粉確實挺好吃的,熱氣騰騰剛燙出來的粗米粉,裝在比臉還大的湯碗裏,碼著肉絲、香菇絲、海帶絲、紅辣椒、炸花生米,又鮮又脆,米粉還很有韌勁兒,呲溜就滑進嘴裏。


    蔣寒衣看著認真嗦粉的弋戈,心裏忽然又開了太陽,一掃陰霾——有時候弋戈還是挺好懂的,至少不管發生什麽事,帶她來吃頓好的總是管用。


    弋戈吃得滿頭大汗,把粉撈幹淨了,又開始喝湯。蔣寒衣不知什麽時候又去要了一碟酥脆的小燒餅來,正好就著湯吃。


    “這裏能打包麽?”她揪了塊餅丟進湯裏,忽然想起什麽,問道。


    “不知道,應該可以吧。”蔣寒衣說著便起身去問了問老板,經過艱難的混雜方言和普通話的溝通後,回來告訴弋戈:“可以,你要打包什麽?”


    弋戈:“我待會兒吃完自己去說吧。”


    “行。”


    蔣寒衣見弋戈嘴角沾了餅屑,想找張紙,可他們這桌沒有,於是扭頭去借鄰桌的。


    他伸長了胳膊抽了兩張紙,眼神撤回的瞬間,隨意地往門口掃了眼。


    那不是……


    蔣寒衣愣住了。


    他疑心自己看錯,沒來得及多想,下意識地拍了拍弋戈的胳膊。


    “那個是不是……你三媽?”


    弋戈循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門外不遠處,湖邊的綠道上,陳春杏正挽著一個陌生男人的手,兩人有說有笑地迎風漫步。


    陳春杏穿了一條紅色的長裙,弋戈沒有見過。可她頭上的珍珠發卡、腳上的高跟皮鞋,弋戈都很熟悉,寒假在醫院時她就注意到了。


    可當時她怎麽也想不到,三媽終於開始打扮自己的原因,會是這個。


    不遠處的陳春杏一席紅裙,笑容舒展,似乎還抹了口紅……她親昵地挽著身邊男人的手,時不時笑倒在他肩頭,顯出弋戈從未見過、也無法想象的風情來。


    蔣寒衣看看湖邊忘我談笑的中年男女,又看看已經呆若木雞的弋戈,心裏暗暗叫苦,這是什麽流年不利的日子……怎麽好不容易把弋戈帶出來一次就讓她看見了這種場麵。


    他正絞盡腦汁地想要怎麽處理這個局麵,忽然被弋戈抓住手腕,往回一帶,“別回頭!”


    蔣寒衣乖乖照做,猛地轉了身,一動也不敢動。


    再轉身的時候,陳春杏和那男人已經走遠了。


    弋戈望著他們緊緊靠在一起的背影發呆,直到再看不見,才收回目光,愣愣地繼續揪燒餅。


    蔣寒衣觀察弋戈的神色,她看起來並沒有生氣或傷心,好像隻是有些驚訝。


    “別說出去,我們今天什麽也沒看到。”弋戈把一張餅揪完了,全丟進湯裏,卻一口沒吃。下定決心似的,嚴肅地對蔣寒衣道。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蔣寒衣同樣嚴肅地保證。


    “謝謝。”弋戈衝他笑了笑,起身去櫃台,“我去打包一碗粉給瀟瀟。”


    第51章 .“你不知道老師喜歡你嗎?”


    回到帳篷裏,朱瀟瀟才剛起床,正在梳頭發。她的頭發又多又厚,還有點自然卷,不得不隨身帶著小鏡子和小梳子才能打理妥帖。


    弋戈捋了捋腦子裏混亂得快爆炸的信息,決定先解決眼前的這一件。


    她把打包回來的燙粉放在小桌子上,語氣平常地說:“給你打包了燙粉,我剛剛吃了,好吃。”


    她麵上看著平靜,心裏卻緊張極了,等待著朱瀟瀟的回答。她並不知道經過一夜之後,朱瀟瀟會是怎樣的狀態。會氣她多管閑事嗎?會恨她撞破了這難堪的秘密嗎?還是已經平靜下來了?弋戈在心裏默默提醒自己,無論哪一種都可以理解,無論哪一種,她都能接受。


    朱瀟瀟的目光懶洋洋地掃在那袋子上,然後又慢吞吞地看了弋戈一眼。


    毫不誇張地說,這一眼可以列入弋戈人生中最緊張的五大時刻之一。


    幾秒後,朱瀟瀟看著她問:“有肉嗎?”


    弋戈怔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粲然笑道:“有!”


    “加了辣?”


    “變態辣!”


    “蔥和香菜?”


    “我親自舀的,兩大勺!”


    朱瀟瀟麻溜地綁完最後一圈馬尾,從凳子上蹦起來,利落地拆開袋子搓了搓木筷,露出“行家”的挑剔笑容質疑道:“有這麽好吃?”


    弋戈篤定道:“我的口味還能有錯?快點吃快點吃,就是要燙的時候才好吃!”


    朱瀟瀟挑了一大筷子,囫圇吹了兩下就全嗦進嘴裏,被燙得齜牙咧嘴,手舞足蹈地比了個大拇指,“好吃好吃!”


    弋戈得意地點了點頭。


    九點,劉國慶站在他自己劃的那條男女帳篷分界線中間,準時吹響了口哨。弋戈站在方陣裏,聽見身後女生交頭接耳:“老劉昨天一晚上就睡在中間這條道上,你看他那帳篷,本來就是壞的,他還搭錯了,肯定漏風……嘖嘖,圖啥啊他。”


    另個女生歎了句:“怕我們晚上不好好睡覺還互相串門唄,真是的,這都什麽年代了……看看葉老師,人家多開明。”


    “哦對了,葉老師呢?他沒住帳篷嗎?”


    “沒有,葉老師不是睡眠不太好麽,電視台給他在那個農家樂留了房間。本來老劉也有的,他自己不去,唉。”


    “無語了……”


    弋戈看著劉國慶臉上邋遢的胡茬和眼下兩坨烏青,和朱瀟瀟對視一眼,搖頭苦笑起來。


    唉,中年人的執著。


    與沒精神的外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劉國慶那把萬年不變的大嗓門,“看看你們這一個個哈欠打的,昨天晚上又偷偷玩手機了吧?!都高三的人了,能不能自覺點,我就不該鬆這個口準你們帶手機!”


    正在打哈欠的範陽怔住,吞了口空氣,默默把嘴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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