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青哪會知道這些事,不如問伯堅。”


    “……問我?我依稀聽昂之提了一口,聽說是齊曜齊公子家中臨時出了些狀況,今日來不了,得改日了。”


    “唉,真是可惜了,下回也不知道燕兄還會不會來參加,齊公子這不就錯過了嗎?”


    “上京城這般大,也不一定就見不著了。”


    “可是子澄兄……還真有些神出鬼沒,你們不覺得嗎?”


    說話人聲音幽幽的,在蕭英叡耳邊響起,驚得他腳下踏空,眼看就要從樓梯上滾落下去!


    正當這時,從旁穿出一隻手臂,牢牢地鉗住了他的胳膊,蕭英叡反手一抓,借力站穩了,才鬆了一口氣,想回頭同那出手的人道謝,哪知一回頭,華灩、白又青、陳伯堅、華瀟等數張臉齊齊看著他,直看得他險些再倒吸一口涼氣。


    “蕭公子,走路得當心些。”華瀟對他笑了笑,善意地提醒了一句,而後便從他身邊借道而過。


    等到人一個接一個走了,蕭英叡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聽到身側一道帶著涼意的聲音傳來:“蕭世兄,你站穩了嗎?能鬆開我了嗎?”


    蕭英叡悚然一驚,回頭一看,華灩正站在他身後的台階上,冷冷地俯視他。


    蕭英叡沿著她的視線下移,才驚覺方才扶他的人竟是華灩。隻是他一時情急,反手反抓了回去,竟以為是欄杆,就一直沒有鬆手。他有些訕訕地放開了手。


    華灩被他抓得生疼。她抬手揉了揉被他抓過的地方,冷哼一聲,斜睨了他一眼,而後麵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過。


    留下一道冷淡的背影。


    蕭英叡有些怔怔地站在原地,方才因那猝然靠近的穠麗麵容而下意識屏住了呼吸,一時竟忘記了喘息。直到從胸腔處傳來鼓擂般的心跳,因窒息而帶來的沉悶痛楚遲鈍地蔓上心口,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氳著濃墨重彩般的、水光瀲灩的眸子,那輕飄飄的仿若鴻毛般的一睨,卻在他心裏鏨下一道極深的印跡。


    *


    這時已近戌時,天際複又飄落些細雨。細如牛毛的雨滴將天與地都連成了朦朧的一片。


    華灩從樊樓裏出來時,書童打扮的小黃門早已將喂飽了草料的馬牽了過來。


    華灩翻身上馬,卻沒見到兄長的身影,四處張望了一會兒,才望見華瀟正在一處簷下與人說話,應是與會友道別。


    雨勢漸漸大了起來,連綿的雨點交織成了雨幕,隔著一層透明的水簾,樊樓門口的珠燈華彩愈加絢爛。


    華灩坐在馬上,百無聊賴地等著皇兄敘話完畢。她擺手推卻了小黃門呈上的帷帽,仰臉向天望了去。


    此片燈火連綿不絕,漆黑天幕都被照耀地褪卻了淡淡墨色,幾顆寥落星子稀疏地高懸在天空。


    今夜無月。


    來往樊樓的豪客那樣的多,以至於車馬嘶諳,門口被堵了個水泄不通。


    華灩皺了皺,控著韁繩令雪白駿馬往旁走了兩步,站到了幾株柳樹下,安靜地等著華瀟回來。


    “噅律律——”


    耳邊突然傳來勒馬聲,華灩循聲望去,見一架馬車急急忙忙停在了門口,駕車的小子跳下車轅,撩起簾子恭敬的請人出來。因恰好停在了路當中,還惹來一陣罵聲。


    幾乎是眨眼間,馬車旁就多出一個人來,穿著玄色的直綴,腰間束三指寬的革帶,未帶襆頭,而是用一支玉簪束發。待他行至燈下,才看清他衣襴處用銀線暗繡了祥雲紋,環繞至前胸,在煌煌燈火下閃爍著細碎星子般的光芒。


    也許是華灩的視線太過明顯,那人還有一腳邁進門檻時,側身探究地回望了一圈。


    麵容冷淡俊美,卻不及那一雙鷹一樣敏銳的眼睛給人留下的印象深。


    華灩一怔,那人的視線微漾了漾,很快就歸於平靜,一手攬了膝襴上樓去了。


    華灩依稀聽見人喚他:“齊公子——”


    第3章 來是空言去絕蹤3


    齊公子?這個時辰來此,難道是方才他們說的今日因故未來的齊曜?


    華灩正思量間,望見兄長同人拱了拱手,正轉身穿過雨幕朝這邊來了,便趕忙吩咐小黃門將馬牽過來,這一點些微的念頭很快就湮滅不見了。


    華瀟利落地翻身上馬,笑著望一眼小妹,問道:“今日可玩痛快些了?”


    華灩驅著馬同他並轡前行,沉吟了片刻,卻是反問他:“我觀這文會與會者眾、群英薈萃,無一不是青年才俊,阿兄來此,是為招攬俊才嗎?”


    華瀟讚許地看了她一眼,緩緩道:“寶熹一朝,宣帝改科舉為五年一屆,雖本意是為大浪淘金、臻選優才,但如今朝中無人可用,卻是個先祖未曾窺見的弊端。”


    “今年是隆和十四年,恰好要開放五年一次的科考,各地有意向入仕的學子們紛紛上京備考。”華灩接道,“人才濟濟,正是吾兄的良機!阿兄,你不妨學做那太.宗皇帝,‘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她揚起了一對秀長的眉,眼神極亮,顧盼神飛。


    華瀟有些好笑地看著她,壓低了聲音近乎歎息般的吐出了一句話:“太.宗皇帝的智慧和氣魄,豈是我等能輕易效仿的……”


    低低的尾音拖長了,逶迤地在夜風中留下蝶翩般的痕跡。


    華灩並沒有聽清,勒著韁繩策馬靠近了,歪著頭看他,問道:“阿兄是在想,今日來的那些學子中哪位更優秀嗎?”


    這位大夏年輕的儲君垂著睫羽,輕輕地笑了兩聲,點了幾個人的名字:“陳伯安、向昂之、白又青,這三人的文章我都看過,於實務均很有見地,所作策論詳實有理,言之有物。”


    華灩微微點了點頭。


    這三人應都是理學派的弟子,主張知行合一、格物致知,可以說是與當下朝野儒林中占大勢的鴛湖派是幾乎相反的兩派。聽大哥話中的意思,應很是賞識這幾人。


    然而正如她對皇兄處事手腕、行事做派並不完全熟悉,朝堂上的老大臣們也一樣,光看皇兄詩詞風格靡麗,都以為他更偏向鴛湖派。哪知今日之行,卻叫她意外看清了皇兄溫和的文人外表下,那顆鮮活的心。


    她悄聲問:“阿兄,你同我說這些,就不怕我說出去嗎?”


    華瀟失笑:“你要說給誰聽?是老二?還是沁兒?”


    他搖了搖頭,唇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就算你說出去,他們也不會信的。在他們眼裏,我大約隻是一個庸懦之人,能坐在今日的位置上,不過是仗著有個好出身罷了。”


    他眼底閃過一道寒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她、他們,巴不得我早點死!”


    華灩默然。


    即便大哥是嫡長子,可在以禦史中丞為首的黨派看來,他身上流著的依舊是卑賤的血脈。


    如若不是當初他們的父皇登基時極力要立發妻燕氏為後,如若不是燕皇後當時懷有身孕,而皇室下一輩已近十年無嬰孩出生,那麽作為邊夷流民後裔的燕皇後,是絕無可能登上後位的。更遑論她那雙藍色的眼睛。


    大哥生下來雖有著黑發黑眼,暫時平息了朝議,但他的生母卻死於產後血崩。他從小失了母親,而他們的父皇能給予這個長子最大的補償,也隻能是抱著他坐上太子尊位。


    如今的太子華瀟,文采斐然、才藻豔逸,更隨大儒飽學經綸,詩文自成一派風流,他們依然說,“彼蠻夷之人,何以載國之重器”。


    華瀟輕輕地歎了口氣,很快又打起精神來,笑道:“亥初了,我雖叫了宮人留鑰,但還須更快些。”


    華灩點點頭,雙腳輕踢馬腹,催馬快跑起來。


    一匹栗色的駿馬從她身後追上來,烈烈夜風刮過臉頰,拋散起如瀑的長發和飛揚的衣袂,在這場臨時起意的賽馬中,華灩心中積累的塊壘,也一同消散在風中。


    皇城如一隻蟄伏的巨大的野獸,吞噬了黑暗,靜靜地沉眠在不遠處。


    太子遣了東宮長史候在宮門,一見兩騎飛馳而來,立馬令人下鑰開鎖。當兩位貴人馳至宮門前時,左右兩扇大門剛好打開,噠噠的馬蹄聲漸去漸遠,厚重宮門也在那一股被激起的揚塵裏緩緩闔上。


    大夏皇城輝宏壯麗,入夜後各宮燈燭都點起來了,珠輝玉映下愈發顯得金璧輝煌,遠望便如一座地上仙宮。


    入宮之後,兄妹倆便分道揚鑣,去往各自的寢宮。


    月明宮內還留著燈,保母不肯睡去,硬要強撐著等小主人回來。


    華灩早在甫一入宮時就下了馬,從東宮侍衛手裏奪了柄燈籠,一路搖晃照耀著回了月明宮。燭火雖微,仰賴四方燈光,也算一路順利地走了回來。


    見著華灩歸來,保母雖則口上假裝埋怨,實則早已為她準備好了宵夜、命人備下了熱水。


    華灩早就餓了,以一種端莊又不失風雅的姿勢飛速用完了一碗熱湯麵,激出一身的汗,而後就著涼爽的夜風痛快洗了個澡,便枕著稀疏星光,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天邊還泛著魚肚白的時候,保母就躡手躡腳地上前,預備叫醒華灩。


    月明宮上下都知,永安公主一向起床氣就大,保母照看了她十幾年,這才摸準了她的命脈。


    等染著霞色的朝雲鋪陳開整片天空,淩雪已經熨燙好了公主今日要穿的衣裳,濯冰則接過小宮人遞來的高柄大肚銅壺,往亮澄澄的銅盆裏注入熱水,再用冷水調和後送至內室。


    保母將手巾浸入水盆裏,擰幹後動作輕柔地敷上床帳內熟睡的少女臉頰。


    等那點熱意散去,複又浸入溫水裏,重新擰幹,然後抬起擺在薄被外的一隻柔軟瑩白的手,用手巾緩慢地擦拭著手心、手背。


    如是反複數次,這睡意昏沉的少女終於睜開了惺忪的眼睛:“姆媽,幾點了?”


    保母坐在床邊,取出懷表瞧了瞧,柔聲道:“三娘,七點鍾了,該起了。”


    華灩閉著眼,胡亂點了點頭,向大床深處翻了個身,將自己埋入柔軟的被褥中。


    保母也不見怪,隻一樁樁事吩咐下去,月明宮內外很快就秩序井然地動了起來。


    約莫過了半刻鍾功夫,華灩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此時她的眼底已一片清明,不見絲毫倦意。


    淩雪捧著檀木托盤上前,連同兩三名小宮人一起抖開柔軟繁複的衣裙服侍公主更衣。等華灩從紫檀木大座屏後轉出,濯冰帶著一群女使,分別奉著手巾、梳篦、象牙櫛、牙刷、痰盂、銅盆等物,依次上前侍奉公主盥漱。洗漱完畢,另一批女使帶著西洋舶來的水晶鏡、妝奩、胭脂盒、粉盒等物晉謁,公主叫起後即為她傅粉潔麵、畫眼描眉。


    這兩三波人,無一不進退有度,全程肅然無聲,靈巧利落。


    公主裝扮完畢,早膳便剛好擺了上來。


    熱氣騰騰的細料餶飿兒浮在奶白色的湯裏,幾粒翠綠的蔥花伴著紅油落入湯中,漾出微小的漣漪。這一道羊肉細餶飿兒是昨日華灩點名要吃的,膳房一早就起來揉麵切肉包餶飿,下到沸水裏滾上幾遭,撈出後再澆上一大勺高湯,這滋味便是神仙也吃得。


    另有麻腐雞皮、廣芥瓜、梅子薑、沙糖冰雪冷元子、群仙羹等四冷四熱二麵點二燉品,杯盤碗碟擺滿了一張紫檀木圓桌。華灩用了半碗細料餶飿,稍稍挾了幾筷子涼菜,便放了箸叫撤了。


    保母看她吃得不多,上前心疼地勸道:“三娘,不多用些?可還要上一早上的課呢。”


    華灩擺了擺手:“我去了。”


    語罷,叫上濯冰帶上書箱,乘上肩輿,施施然往凝暉殿去了。


    到了凝暉殿,華沁和另外幾名宗室女早已落座。趁著今日講經的先生還未到,華灩趕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華沁看到她來,一雙眼睛欲言又止,似有話要和她說。隻是還未開口,須發蒼蒼的老先生就顫巍巍地走了進來,隨著書頁翻動的窸窣聲,先生幹枯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蓋過了華沁那細若蚊吶的低語,她隻好作罷。


    待到這本日的課講完,老先生早已叫小太監服侍著回去了,其餘幾名宗女收拾好了文具,過來衝華灩福了福,便也依次歸家了。隻有華沁還坐在座位上。


    華灩瞥了瞥,隨口問道:“柔蕙,你是有話要和我說嗎?”


    隻見華沁咬著唇,一臉猶豫地湊過來,期期艾艾地看著她:“那、那我就說了?”


    華灩莞爾:“我們之間還有不能說的話嗎?”


    華沁是普通的宗室女出身,隻是她才落草,父母便意外逝世,當年華灩的母親駱皇後還在世,因緣巧合之下知道了她,瞧她小小年紀失了怙恃可憐,便把她抱進宮來收作了養女,封了柔蕙郡君。後來駱皇後身子日漸敗落,六年前撒手人寰,這偌大的深宮,隻有她與華灩,因著從小一起長大的緣故,還能親近。


    是故華灩由此一說。


    華沁素來有些柔弱,此刻瞧她表情,變幻莫測,似仍在猶豫。


    華灩也不催她,隻是靜靜地坐著,慢吞吞地收拾著梨花木雕花書桌上的用具。將紫毫毛筆掭淨了墨,在黃瑪瑙秋葉式筆洗中慢慢漂開,然後擱在青玉潮水筆架上,再移開鎮紙、吹幹了墨跡,把字紙疊起來。


    在紙張摩挲的沙沙聲中,華沁朝她看過來,弱弱地問:“隨波,昨、昨夜歇夏節,太子殿下是不是帶你出宮了?”


    華灩驚訝地偏頭望了望:“你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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