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聽清楚了,她無奈道:“不過一封信罷了,也值當你們這樣吵?算了算了,還是我這個老骨頭去送吧。”


    眼看保母一隻腳就要跨過門檻,濯冰正欲開口製止,就聽見內間傳來華灩倦怠的聲音:“濯冰?”


    濯冰瞪了淩雪一眼,劈手奪過她手中的信函,轉頭進去了。


    “回殿下,是有駙馬的來信。”


    華灩登時有了些精神,原本揉著太陽穴的手指放下了,她擁著錦被坐了起來,眉眼舒展開來:“快拿來予我看看!”


    濯冰拍開泥封,用竹刀裁開信套,將那浸了水漬隱隱泛黃的信紙轉遞給華灩。


    “呀!齊哥說他馬上就能返程了!”華灩喜悅道。


    淩雪不知道什麽時候也進來了,躬身恭道:“祝賀殿下。”


    “快!取筆墨來,我要回信!”


    華灩甚至來下床更衣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吩咐了下去。


    於是濯冰磨墨,淩雪奉紙,將矮方幾搬到了床上,服侍著華灩走筆如龍蛇,飛快地寫完了一封信。


    連墨都來不及吹幹,就封入信套,交由奇墨轉寄給驛站,送給在千裏之外的郎君。


    “唉,也不知道這信能不能按時送到他的手上。”信送出去了,華灩坐在妝奩前,忽然自言自語道。


    濯冰不去探究她說的究竟是什麽事,隻是忠實地用她一雙靈巧的雙手,為華灩綰發盤釵。


    而淩雪則笑語盈盈地附和道:“一定會的。京裏發的是八百裏加急的驛站,一定會送到駙馬爺手上。倘若駙馬爺走得快,說不定信還沒送到,人就已出現在殿下麵前了。”


    華灩蒼白地笑了笑。


    轉頭凝視著西洋舶來水晶鏡中的自己,點了點額角道:“這裏加個花鈿罷。雖是家宴,卻也不能馬虎了。”


    *


    隆和十八年夏仲月。


    青陵台,清涼殿。


    酉時一刻。


    因更衣梳妝的緣故,華灩到的不算早。


    有幾個太子近來寵愛的低位嬪妾已入了水榭涼閣,在薰風明燈中擠擠挨挨地坐下了,嘰嘰喳喳地說些什麽。


    還有些皇帝昔日康健時冊封的嬪妃,此刻也跟著入座了。


    華灩一身銀霓紅細雲錦廣綾上衣,配玉色如意雲紋綾裙,挽了素馨黃掐蔥綠牙緄的披帛,迤邐地從九轉十八彎的淩波曲廊上走來。眉心一枚火紅榴花,耳墜水滴狀紅寶石,隨著步伐晃動,熠熠生輝。


    有那入宮晚的宮人嬪妃羨慕地望著她,竊竊問:“這是誰?好生氣派!”


    同伴資質深,忙道:“此乃永安公主!先皇後嫡女,如今協理六宮,自然不一般!”


    “原來她就是永安公主……”發話人怔怔,“我服侍太子殿下的時候偶爾見過胤國公一麵,隻有公主才配得上他……”


    同伴忙捂住她的嘴,低聲斥道:“你瘋啦!你我都是皇家的人!你怎麽敢去肖想胤國公!”


    雖身為駙馬,但許是因為身有軍功的緣故,這前朝後宮,除卻月明宮的人,大家多半都稱他為胤國公,而不是永安駙馬。


    說話的人悻悻:“我省得的。我隻是忍不住……”她同伴沉默了一會兒,也小聲道:“胤國公卻是俊朗風流。”


    二人望望華灩端雅的身姿,對視一眼,忽而齊齊笑了出來,歎道:“胤國公雖名聲不太好,但才氣無雙,也隻有天家公主才配得上他。你我都是俗人啊!”


    她們在這議論紛紛,殊不知自己也被人議論著。


    聽得纖微的動靜,華灩遠望見亭台水榭裏坐立的人有不少她陌生的,皺眉道:“那些是什麽人?今日不是家宴?”


    奇墨消息靈通,又是從嘉肅宮出來的,一麵引路一麵道:“回殿下的話,那幾位是太子殿下宮裏的小主。許是下頭人沒仔細,一說是家宴,就把她們也叫來了。殿下若是看著不順心,奴才去打發了她們去?”


    華灩搖頭:“算了,既然來都來了,就讓她們坐著吧。不過一頓飯。”


    語罷時,她已步入正殿。


    殿內燈火輝煌,較之外麵水榭亭台更為豔麗而輝映。


    華灩細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明明國庫空虛,民窮財匱,宮裏卻還如此奢靡……


    這一念轉過,她看見太子妃含笑起身向她迎來,她趕忙收了念頭,亦笑著上前去。


    “灩兒來了。”太子妃溫柔道。


    不知怎麽,華灩瞧燈下太子妃的眉眼,忽覺得有幾分陌生。


    她定了定神,斂裙一禮:“見過嫂嫂。”


    第67章 書被催成墨未濃12


    太子妃啟唇未語, 華灩便聽到她身後傳來一陣豔麗的女聲。


    笑聲如銀鈴,清脆肆意。


    是白側妃。


    白側妃一身豔麗紅裙,手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笑盈盈地走出, 眉目間春風得意,很是招搖。


    華灩皺了皺眉。


    白側妃向來溫順妥帖,如何今日這般輕狂?


    但看太子妃神色自若,此刻正噙著笑接待匆匆到來的奚貴妃母子和一眾妃嬪,似乎並未發現這裏的異樣,華灩隻好將這點疑惑埋進心裏, 也笑著衝白側妃點點頭。


    然後她就看到白側妃牽著的那個小女孩掙脫了她的手, 朝太子妃撲了過去。


    嗤!


    華灩聽到周圍人中發出的嬉笑聲,白側妃的臉也瞬間陰了下來。盡管太子妃當即回頭,抱起了大郡主。


    白側妃這才收拾好麵上的神情, 複又裝作溫柔小意的樣子, 款款上前。


    華灩被引著入座,正好瞧著大郡主取了塊糕點要喂給太子妃, 而她瞥到人群背後,白側妃的神色扭曲了一下。


    也許是因為不願女兒不同她這個生母親近,反而去親近嫡母吧。


    華灩這般想著,忽聽到殿門口儀仗雅樂逶迤而來, 金黃龍輦降在門口,一身團龍白圓領袍的太子小心翼翼地扶著瘦骨嶙峋的皇帝下了禦輦。


    山呼萬歲。


    在皇帝久病之後, 這還是如今的華氏皇族第一次如此整齊地坐下, 齊聚一堂。


    皇帝人已瘦得不成樣子了, 龍袍套在他身上空蕩蕩的, 寬大的袖袍堆疊在龍椅上,愈發稱得他瘦骨如柴。倘若不是張勝全在旁支撐扶著, 隻怕他連坐都坐不穩。


    哪裏還有以前豐神玉朗的樣子。


    皇帝嘴裏發出“嗬嗬”聲,張了嘴,聲音細如蚊蠅。還是張勝全曉得他的意思,彎腰堆著笑跑下來請了太子、太子妃、華灩、三皇子、四皇子等人坐到皇帝下首的圓桌上。


    二皇子有差遣在身,已傳了話回來,今日怕是趕不及,請父皇皇兄先行開席。


    在座人都心知肚明,皇帝沒有多少日子了,這一場晚宴,與其說是家宴,不如說是最後一麵。


    席間觥籌交錯,飛觥獻斝,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來,自然是語笑盈盈,歡歌笑語,好不熱鬧。


    皇帝也微笑著看著滿堂兒女親眷,時不時示意張勝全舉杯,代他敬酒,那被點中的自然忙不迭,喜不自禁,笑得嘴角直咧到下巴。


    倒是華灩,因心情陳雜,無意多飲,隻淺淺沾了沾唇角,就放下了杯子。


    她聽到身後那一桌上傳來幾道細微的聲響,似是在議論今日的菜肴。


    “醍醐、麆吭、野駝蹄、鹿唇、駝乳糜、天鵝炙、紫雲漿、玄玉漿……噫!進宮這般時日,今日才算大開眼界!”


    華灩不自覺將視線落到水晶盤中,忽覺身側有異動,她悄悄轉頭,隻見太子妃指了指陳列其上一道豐盈微顫的醬色肉肴,低聲對她說:“才進上來的新鮮熊掌,煨得爛極了,你多用些補補身子。”


    華灩亦輕聲道了謝。


    此時宴到酣處,滿堂人都吃得醉醺醺的,酒氣混著食物的芬芳醇厚,交雜出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臭氣。


    華灩因天熱胃口不佳,此氣味入鼻,更欲作嘔,任是山珍海味、珍肴異饌,她扭頭再看,毫無一絲胃口。


    太子妃關切的目光下,她正欲開口解釋,就見太子妃懷中的大郡主踮起了腳費力地去夠一隻杯盞。小孩子手腳靈活,饒是太子妃與她身邊的女使反應再快,待到兩人手伸出去阻止時,大郡主肉窩窩的小手就摸上了這隻西洋進貢來的水晶高腳杯。


    一聲清脆瓷裂聲後,晶瑩碎片滾落到地上,連同杯中注滿的紫紅色芬芳異常的西洋酒,一同沾染到了華灩的裙上。


    玉色如意雲紋綾裙上頓時彌漫開一片豔麗的酡紅。


    “素商!”太子妃嗬斥。


    那孩子的手猛地縮了回去,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犯下了錯,鑽進太子妃的懷裏,悄悄露出一張臉來,怯怯地望著華灩。


    素商探出的小手白生生的,藕節似圓滾滾,揪著華灩的裙擺,不停地搖晃著。


    太子妃被她弄了個哭笑不得。


    立時有訓練有素的女使上來收拾局麵。


    這邊動靜頗大,連太子也注意到了:“怎麽了這是?”


    此前幾名年長的宗親王爺團團圍住了太子和皇帝,都不必猜都知他們是在隱晦地議論著皇帝大行後的事情。太子華瀟對待宗室的態度不如他的父皇親近,幾個老王叔對此很是擔憂,今夜叫他們撿到好時機,為了自己的利益什麽都不管不顧了,恨不得叫太子當場給他們立下字據來,好保證他們以及華氏宗室將來的榮華富貴。


    太子妃搖頭,拍了拍大郡主的背,嗔道:“瞧瞧你的好閨女做的好事。都把灩兒衣裳弄汙了。”


    太子轉而看向大郡主,大郡主張開手臂撲向太子,奶呼呼地喚道:“爹爹!”


    “誒!”太子眉眼舒展。


    大郡主素商是太子的頭生女,待她向來就不同。華灩也不會同一個黃口小兒計較,不過是衣裙髒了,換一身便是。於是她同太子妃說了聲,便帶著女使悄悄走過小道,去了淨房更衣。


    清涼殿內熱鬧依舊。


    老王爺們從皇帝那得到了允諾,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太子正和幾位皇叔應酬著;三皇子坐在奚貴妃身邊,拉也拉不動,狼吞虎咽地啃著一整隻燒雞,奚貴妃滿臉尷尬;四皇子躲在三皇子的影子下發呆;女眷們紅飛翠舞,霞裙月帔,嬉笑聲不絕於耳……


    倘若隻視這一處宮殿,倒是熙和安瀾,人丁興旺。


    皇帝環視一周,不見華灩的身影,他有些發怔。


    過了一會兒,他艱難地在龍椅上挪動著身軀,發出一點聲響來。張勝全循聲而來,恭敬道:“陛下?”


    皇帝從鼻腔裏噴出一絲氣息,發出含糊不清的模糊語調。


    張勝全笑笑,麵上更為恭謹:“這都是老奴份內的事,整敢擔一句辛苦。”


    皇帝又張了張嘴唇,顫巍巍抬起了手,指了指丹陛下的眾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青陵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燕折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燕折雪並收藏青陵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