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灩還記得那夜她挽著自己的手把臂同遊,她生得玲瓏嬌小,又十分會說話, 極討人喜歡。隻是沒想到她竟對極小的孩子也下毒手。


    按照溫大郎所言, 薑氏初到蒲城時還對他母親應梅清和兄弟二人有個笑臉,待到她自己陸續生下一對兒女後, 應氏母子的存在便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兼之父親溫周近年來常常要領兵換防,並不常在家中,薑氏的動作就愈發肆無忌憚。先是把他們挪到別院居住, 送來的三餐飯食多半是冷飯殘羹,接著一個個打發走院中老仆, 偌大一個院子就居住他們母子三人, 外加一個經年服侍應梅清的老嬤嬤不肯走也留下來, 再後麵就斷了他們的月錢。應梅清自己織布繡件, 再有早年的首飾當了還錢,如此生活雖清貧, 卻也不是不能忍。隻是蒲城本就寒苦,前年雪下得格外大,本應送來的炭不僅缺斤少兩,銀霜炭變黑炭,大半還被雪淋濕了,燒起來黑煙嗆鼻不說,為了取暖隻能受著。


    然而那個老嬤嬤卻病了。


    她本就年紀大了,又受勞累,這般折騰之整理更多汁源可來谘詢企鵝君羊81481六9流傘下染了風寒高燒不退。應梅清手頭銀錢不過請醫問藥,第一次帶著孩子找上了將軍府去求薑氏。薑氏一麵假意應允,一麵又叫應梅清留下來好好歇著,卻百般折騰她。一會兒說自己餓了要喝粥,讓應梅清去廚下親手熬,送上來卻借口打翻,滾燙的熱粥就直直澆到身上,燙出一串燎泡;一會兒又說屋裏炭不夠熱,要應梅清去劈柴,劈了足足一日才鬆口叫她進屋。應氏並不是什麽柔弱的性子,隻是為著老嬤嬤才咬牙忍著,哪知薑氏找各種理由足足絆了他們好幾日才放他們走。應氏母子回家推門一看,老嬤嬤的身體早就在坑上涼透了!


    桌上仍是出門那日給嬤嬤燒的水,壺裏早已結成冰。


    沒有大夫來過的痕跡。


    應梅清失聲痛哭。


    她自幼來到溫家,無父無母,雖有義父義兄,但真正照料她起居、撫養她長大的還是這個老嬤嬤。老嬤嬤夫、子皆早逝,早已視她為自己親女,又幫助應梅清生下長子、次子,雖名為主仆,實為母女、祖孫。老嬤嬤到死,眼睛都睜大著,手伸向茶壺,想喝一口熱水。


    死不瞑目。


    應梅清人似乎恍了神,麻木地倒在了一邊。還是大郎跑出去找了人來,草草一口薄棺將老嬤嬤葬了。


    轉眼便是蠻子攻城。


    可溫周禦敵在外,已三年沒有回蒲城了。守城的軍士也是人,如此苦寒之地,少不了要找些樂子,兼之商賈往來,人流不絕,曾在溫氏先祖手下固若金湯的蒲城,破了。


    城破那日清晨,應梅清病入膏肓,溫大郎強行護著母親和弟弟往將軍府找去,到了才知主母幾日前就帶了小公子小小姐往城外打獵去了。一時默默。


    中午時分,城外忽傳來兵戈攻城聲,溫大郎匆忙抓了個人問,才知道北蠻南下攻城的消息傳了已不止一兩日了。也就是說,薑氏早就得了消息,但卻扔下他們跑了。


    傍晚時分,城門被巨木撞開,城外夕陽高懸在城牆上,天際呈現出一種濃稠微醺的橙紅色,如同人體中將要流盡的血色。


    也如同應梅清回光返照時的臉色。


    他緊緊摟著母親,仿佛這樣就能減緩她離去的速度,然而,命運何其殘忍。


    夕陽升起來的時候,母親的臉龐也仿佛被餘暉照亮,她短暫地露出了一個微笑,美麗得像是幼時在庭院中望見盛開的梅花,葳蕤自生光。這樣的笑容,也隻在母親臉色停駐了幾年,隨著父親的離開和歸來,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然而此刻,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麽,埋下頭把臉緊緊貼在母親的脖子上,滾燙的淚珠無聲落下,落入她的衣襟。他哭得抽搐起來,不住地搖頭,哽咽道:“娘,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丟下我們……”


    她似乎有說些什麽,然而他含著淚水望著她虛弱而美麗的臉,卻什麽也聽不見。


    此生與她共處的最後記憶,是她抬到一半就落下的手。


    那隻手單薄但不瘦弱,滄桑卻有力,正是這隻手,為他們織布裁衣,種菜換糧,撫養他們長大。


    這隻手宛若最堅固的屋頂,一直為他們擋風遮雨,撐天柱地。


    可是現在,這隻手落下了。這個人,也不在了。


    弟弟發燙的身體縮在他懷裏,他抬頭望著濃鬱陰沉的天,耳側刮來充斥著血腥氣味的風,忽然想起來她那句沒有說完的話。


    她說:要好好長大。


    他吸了吸鼻子,找來縛帶把弟弟緊緊背在身上,從大水缸裏爬出來。一夜過後,東方既白,空氣中仍殘留著淡淡的木頭燃燒的硝煙味兒,他從頹垣敗壁間爬過,獨自走向遠方。


    背後,濃煙衝天,火光又起。


    *


    華灩照看華旻和溫大郎一道去上學。


    素商咬了咬唇,麵有難色。


    華灩注意到了,從卷帙中抬頭問她:“怎麽了?”


    素商道:“姑姑,表兄尚未有學名。”


    華灩招來溫大郎。


    短短幾日工夫,好飯好食供著,溫大郎便如雨後春筍,迅速地躥了一節。來時才做的褲子已經吊在腳踝處了。


    溫大郎垂下眼,聲音無悲無喜,冷靜地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父親本說,等我進學後再起大名,可我五歲不到他就走了,再回來後……”


    再回來後,便帶了薑氏。


    華灩明白過來,無聲地歎了口氣。


    她望向溫大郎的眼神頓時柔和下來:“如今你要和旻兒一起進學,沒個學名實在不便。你若是不嫌棄,便由我給你起名,如何?”


    華灩想了想,命人取來紙筆,提腕寫下一行字,喚他起身:“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你既是溫家子嗣,又是應氏之子,望你能承祖誌、蕩北蠻、守國門。”她凝望著這生了一張桀驁麵孔的男孩,將手中紙張遞給他,慢慢道:“你名‘少雍’。”


    溫大郎頓時跪下來,叩首道:“謝殿下賜名。”


    還不等初得大名的溫少雍反應過來,她又點了點那張紙,微微一笑:“至於你二弟,名‘少商’如何?”


    溫少雍一怔,隨即大喜,再次行禮:“少雍代弟少商謝過殿下!”


    華旻在一旁也笑道:“——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是個好名字呢。”她轉頭對溫少雍說:“少雍哥哥,你的名字也好聽。振鷺於飛,於彼西雍。我客戾止,亦有斯容。”


    溫少雍怔怔:“是什麽意思?”


    華旻微微一愣,先轉頭看華灩,見華灩麵帶鼓勵地看著她,她想了想,便對溫少雍笑道:“是《詩》裏的句子,姑姑寫的‘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則是《書》中的內容,少雍哥哥去學堂了,好好聽先生講課,自然也會懂得的。”


    溫少雍點了一下頭:“好,我會好好聽先生講課的。”


    華灩一直含笑看著他們。


    眼前這一對小兒女,叫她想起少時同太子哥哥一起上學的日子,那時長兄還會化名燕澄之微服出宮,有一次拗不過她,隻好連她也帶上。也正是那一次,她第一次遇見了溫齊……


    思緒紛紛,她回過神來,朝濯冰示意。


    於是濯冰上前,笑著送了華旻和溫少雍離開。


    華灩忽然晃了一瞬,疑心自己頭疾又要犯了,默坐著歎了口氣。


    濯冰方回來,見狀默默上前,為她卸掉釵環,解了發髻,一頭漆黑長發披下,上手為她揉捏按摩頭頸。


    華灩順著力道縮坐進寬大的扶手椅中,織錦椅搭上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搖晃。她蒼白著一張臉,舒手自鎏金木匣中取出一隻琢磨得圓潤通透的白玉煙鬥——是宮中皇帝聽聞她因病誤傷自己後送來的。


    沉香長案旁九枝燈燭火微微,華灩一手持著煙鬥,另一手攏著燈火,靠近點燃後,深吸了一口。胭紅色的香膏連同金黃色的煙葉在火裏卷曲發焦,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香味,在肺裏深深繞上一圈後吐出,頓時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銷魂蝕骨。


    華灩雪白的臉頰上,染上異樣的緋紅。


    門外有緹衛赴命:“江南商賈薛氏已至。”


    華灩長長吐了一口氣,曾經清越無比的聲音,也柔軟了許多。她咳嗽了兩聲:“請到花廳罷。”


    第87章 劉郎已恨蓬山遠7


    門外有緹衛赴命:“江南商賈薛氏已至。”


    華灩長長吐了一口氣, 曾經清越無比的聲音,也柔軟了許多。她咳嗽了兩聲:“請到花廳罷。”


    *


    菱格花窗前日影移動,枝葉綽綽。


    華灩坐在窗前梳妝。


    濯冰捉住她一縷頭發, 持了細齒密梳從頭梳到尾,慢慢梳得柔光水滑。


    她道:“殿下總算是放心了罷?”


    華灩揚眉一笑,歎道:“說不上放心。”


    濯冰奇道:“那薛簡不是應和了丁承悅的話嗎?”


    華灩道:“薛簡雖是江南人,但他入京也有月餘了,要真說起來對江南疫病的了解,恐怕還不如丁承悅多。倒是緹衛那邊有新報上來的消息。”


    濯冰笑道:“是掌印公公派人送來的?”


    “你背後這樣叫他, 被他聽見了恐怕又要來我麵前告狀。”


    濯冰語氣中含了幾分譏誚:“掌印大監的威嚴自然是奴婢一個小小女使不敢冒犯的, 隻是殿下提拔他上去,他除了為殿下傳遞消息,日常見了我們長興府人, 一點麵子都不留……前倨後恭!”


    “好了。”華灩打斷了她的話, 淡淡道:“他身在其位也是不得已,再說我也隻是在皇兄麵前為他美言幾句, 真正能坐穩那個位子還是靠他自己的本事。”


    “昨日見了薛簡,今朝南下江南密探的緹衛也回來了,那薑劼奏折上將江南疫病情況說得怵目驚心嚴峻非常,實際上卻隻封了幾個小城, 官府調動常平倉和大批藥材後,疫病已被控製住了。他那般描述, 是在哭窮呐。”


    “哭窮?”濯冰不解。


    華灩取來敷麵的脂膏, 不要別人服侍自己動手, 用染了丹蔻的小指指甲挑出一點黃豆大小的膏體, 再用指頭點了,均勻地抹在柔嫩臉上。方才吸食芙蓉膏時的緋紅臉色已經褪去, 白到透明的麵容上因這一點脂膏的妝點,微微恢複了一些血色。


    隻聽得她幽幽笑道:“薑劼盤踞兩浙多年,身領浙東、浙西兩道節度使,在他眼裏,兩浙隻怕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上表朝廷求援,一方麵是裝裝樣子,另一方麵,就是貪圖朝廷撥給地方賑災的糧草!如今地方坐大,朝廷反而拿這些節度使沒辦法,我華氏百年基業,危如累卵……”


    濯冰聽得默然。


    隻是手上動作愈發快了。結發髻,插步搖,描眉點唇,不一會兒,一位盛裝的妙齡女郎便出現在銅鏡中,鴉鬢雪膚,眉心一枚花鈿,風流旖旎。


    華灩凝視了鏡中人片刻,忽然起身:“走吧,別叫皇姑等得太久。”


    今日,廣德大長公主突然蒞臨。


    *


    廣德大長公主還是從前的樣子,自華灩有記憶起,她仿佛就一直是這樣清臒、嚴肅、一絲不苟的模樣。


    華灩走近了,喚一聲姑母。


    二人免不得寒暄片刻。


    沒等華灩開口問明來意,廣德大長公主取出一塊令牌放在了桌上。


    她神色淡淡的:“聽聞你已大好了,這宮務還是交由你來管吧。”


    華灩一怔。


    低頭看去,那分明是宮中的對牌,卻不是溫齊取走的那一塊。


    廣德大長公主看向她,意味深長:“有些事,還是要握在自己手裏才好。”


    華灩微微一愣,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廣德大長公主便移開了視線,若無其事地理了理裙擺,雙手和握置於膝上,“還有一件喜事,合該告訴你的。”


    華灩吃驚,如今這上京,還有什麽堪稱喜事?


    廣德大長公主口中雖說著喜事,然後臉色卻毫無喜意,隻是以她一貫的淡然、寡淡的語氣說:“宮中將有小皇子誕生。蘇美人有孕了。”


    蘇美人?可宮中嬪妃,並無一人姓蘇啊?


    仿佛能猜到華灩的疑問,廣德大長公主彎了彎唇,接著道:“蘇美人是禦書房中伺候皇上筆墨的宮女。皇上幸了她,今日便診出喜脈來了。內務府便循舊例,賜下美人的封號。”


    “皇兄……聖躬大安?”華灩忍不住去想,是否皇兄從終日沉迷丹青、煉丹的夢魘裏清醒過來,變成她往日熟悉的那個兄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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