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晞哦了一聲,直覺這個曲師兄對自己有威脅,問道:“你們很要好麽?”


    蔣銀蟾道:“我們自幼一起長大,他就像我的親兄長一般。”說罷,轉身走向茶寮。


    原晞相信她這話,因為她若對曲師兄有男女之情,就不會看上他了。至於曲師兄對她有沒有男女之情,他覺得不太重要,像她這樣有主見的女孩子,隻要俘獲她的心,便贏定了。


    看了幾個攤子,並沒有虞世南的真跡,一名衣衫破舊,滿臉絡腮胡子的男子走近,雙手結了個轉法輪印。原晞心頭一喜,深深睞他一眼,領著他走到蔣銀蟾看不見的地方。


    “淩觀,你這些日子怎麽樣?”


    “托世子爺的福,屬下好好的,三日前在蘇州看見您留下的暗語,便想著早點過來,興許能早點遇見您。”


    原來原晞請畢明川派人寫在寺廟附近的那七個字,是一句暗語,他的親隨們看見,便知道是三月十九三更在揚州竹西寺外會合的意思,淩觀正是他的親隨之一。


    主仆兩個劫後重逢,歡喜無限,又都憂心其他人的安危,說了幾句話,淩觀斜眼看向蔣銀蟾在的茶寮,道:“世子爺,與您同行的那位姑娘是誰啊?”


    原晞道:“她是北辰教的蔣大小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暫時不能讓她知道我的身份,有什麽話,我們明晚再說,我先走了。”因見他這副裝扮,像個乞丐,料想是沒錢,便拿出一錠銀子塞給他,轉身去找蔣銀蟾。


    淩觀攥著銀子,滿心佩服:世子爺就是世子爺,落難照樣混得風生水起,不僅有錢,還有魔教大小姐作伴。這本事,就算不做世子,也非池中之物啊。


    第二十一章 揚州月如夢(下)


    蔣銀蟾坐在茶寮裏吃著一碟蜜餞,原晞走進來,在她對麵坐下,要了一碗茶。


    她眼皮也不抬,便問:“剛才跟誰說話呢?”


    原晞心中一驚,麵上卻一愣,道:“一個騙子,聽見我想買虞世南的字,說他家裏有,不方便拿出來,請我到他家裏看。我問了幾句,他答得破綻百出,不用看也知道是假的。”


    蔣銀蟾沒有懷疑,隻是好奇道:“你怎麽問的?”


    原晞道:“問他手中的帖子寫了什麽,落款什麽樣,印章什麽樣,怎麽得到的,一般的騙子是經不住這麽問的。”


    蔣銀蟾點點頭,受教了,道:“你也喜歡虞世南的字麽?”


    原晞道:“虞世南,褚遂良,薛稷的字我都喜歡。”


    蔣銀蟾笑道:“那你和曲師兄一定談得來,他屋裏好些個碑帖,什麽漢碑魏碑唐碑都有。”


    原晞笑了笑,眼中蘊著擔憂之色,道:“隻怕曲公子也懷疑我接近你,別有居心,不待見我。”


    蔣銀蟾垂眸拈起一顆蜜餞,道:“曲師兄沉穩大度,不會為難你的。”


    原晞擰眉不作聲,一個指頭抹著滾熱的茶碗口,麵上的憂色被水霧洇得更深了。蔣銀蟾嚼著蜜餞睇他一眼,握住他的一隻手,拍了拍手背,又道:“你放心,不管別人怎麽說,我總是護著你的。”


    原晞並沒有天真地以為,到了絳霄峰,就能順順利利地和她成親。她是北辰教教主的繼承人,模樣又俏麗,雖然蠻橫凶悍,渾似煞星下凡,但不怕死,想做她丈夫的人大約能從絳霄峰底排到峰頂。


    隻要結婚的好處夠多,男人才不在乎妻子賢不賢惠,溫不溫柔。


    他一個生人,就算受到她的青睞,想娶她也絕非易事。在眾人的刁難算計到來之前,他必須籠絡住蔣銀蟾的心。其實也不光是為了娶她,要揪出她身邊的奸細,沒有她的信任怎麽行呢?


    她的話聽著叫人感動,仔細一咂摸,又有點怪,那神態語氣很像男人安慰即將過門的小妾,還是個出身低微的小妾。


    原晞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了,雙手裹住她的手,笑道:“大小姐說話可要算話,你若不相信我,我在絳霄峰便沒有立足之地了。”


    是啊,到了絳霄峰,她就是他的天,她一笑,他便陽光普照,她一怒,他便五雷轟頂,多麽迷人的關係啊。蔣銀蟾心已陶然沉醉,便有許多甜言蜜語從口中流出來,聽得原晞也喜不自勝。


    次日是十九,淡淡的雲翳擁著月亮,竹西寺上空綻開一朵絢麗的煙花。原晞提著燈籠,仰頭望著流光湮滅,聽得腳步聲響,樹叢裏走出兩個人,是張虔和盧舟。兩人形容憔悴,神情激動,向著原晞撲地便拜。


    “皇天有眼,世子爺安然無恙,我們的心總算放下了。”張虔聲音發顫,眼中淚花閃爍。


    此次來江南迎親,原晞隻帶了六名親隨,其餘的侍衛都不是他的人,落水後便做好最壞的打算,昨日與淩觀重逢,此時又見到他二人,已是喜出望外,一手一個拉起來。


    “你們是怎麽過來的?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罷!”


    那晚落水,兩人在江裏漂了一日一夜,遇上船隻搭救,變賣了身上的值錢物件,四處打探原晞的行蹤,人生地不熟,吃虧是常事,昨日終於看見牆上的暗語,趕來揚州,在路上不期而遇。


    原晞聽了兩人的遭遇,唏噓不已,道:“但願其他人也沒事,文氏敢下此毒手,著實出乎我的意料!”


    話音剛落,淩觀也來了。他換了身整潔的衣服,去了絡腮胡子,臉上幹幹淨淨,向原晞行過禮,笑嘻嘻道:“這裏的鹽水鵝,碎金飯味道真不錯,你們嚐過了沒有?”


    張虔詫異道:“你還有錢下館子?”


    淩觀道:“本來我也和你們一樣窮困潦倒,昨日遇上世子爺,我便有錢了。”


    原晞笑道:“毒王申渚仁的兩個弟子給我下毒,反中了我的毒,我將解藥賣了三千兩,不然哪有錢給你。”


    張盧淩三人都是廣平王府的家將,從小服用飲食比一般的富家子弟還講究,這回落難才知道揾食之難,聽他輕輕鬆鬆就賺了三千兩,那種心情,豈是一個服字了得。


    盧舟咋舌道:“三千兩,我的媽呀,叫我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賺這麽多錢,簡直比登天還難。”


    張虔揚起下巴,道:“世子爺的本事,天下有幾人能及?文氏想害世子爺的性命,注定白費心機。”笑臉一凝,又道:“對了,世子爺,申渚仁的弟子為何要給您下毒呢?”


    原晞道:“韋家背信棄義,與文氏的人聯手欲置我於死地,蘇州畢家是韋家的姻親,上了韋老爺的當,也幫著追殺我。申渚仁的弟子就是受畢家三公子之托,給我下毒的。”


    張盧淩三人驚愕相顧,張虔不解道:“韋小姐與世子爺成親便是世子妃,文氏能給他們什麽好處,讓他們這麽做?”


    原晞把袖口掣一掣,神色漠然,道:“文氏給他們的好處還在其次,重要的是他們想和開國侯府聯姻,自然就嫌我礙眼了。”


    “無恥!”張虔虎目圓瞪,捏緊了拳頭,破口大罵道:“韋俊壽這個老匹夫,直娘賊,當初是他死皮賴臉,想跟我們廣平王府結親,王妃不嫌他們寒酸,答應了。這些年明裏暗裏幫襯他們家多少,他竟恩將仇報,加害世子爺,真是狼心狗肺!”


    盧舟冷笑道:“忘恩負義,不是漢人一貫的做派麽?唐僖宗為了削弱南詔實力,假意以安化公主許婚,借機毒殺我們三位清平官。還有那鄭買嗣,也是漢人……”


    “好了!”原晞抬手止住他的話,道:“不管是哪一國,哪一族,都有品行惡劣的人,不可以偏概全。漢人推崇儒學,大多數人都是溫文有禮的,比如畢三公子,這次若不是他幫忙,我們也沒法在這裏會合。”


    淩觀笑道:“還有蔣大小姐,若不是她救了世子爺,咱們再也見不著啦。”


    原晞瞪他一眼,心裏卻笑了,這趟江南之行原本糟糕至極,隻因蔣銀蟾的出現,驚險都變得有趣了。她也是漢人,就算再遇見一千一萬個像韋老爺那樣壞的漢人,原晞也不願說漢人不好。


    張虔道:“蔣大小姐是哪家的千金?”


    淩觀道:“她父親就是魔教前任教主蔣危闌,母親就是現任的柳教主。”


    妙香皇室幾乎人人習武,對中原武學也頗有研究,張虔等人常跟著原晞去崇聖寺聽眾僧談論天下武學,柳玉鏡和蔣危闌的大名他們早已耳熟。


    張虔驚奇道:“是魔教大小姐救了世子爺?”


    原晞點點頭,道:“蔣大小姐熱情好客,邀請我去北辰教總壇絳霄峰遊玩。久聞北辰教高手如雲,柳教主更是中原武林第一高手,我也很想見識見識,就先不回妙香了。”


    “啊?”張虔和盧舟張大了嘴巴,呆望他片刻,心裏均咯噔一下:不好,世子爺被小妖女迷住了。


    淩觀道:“文氏的人定在回去的路上等著世子爺,不回去也好。”


    原晞讚許地看他一眼,道:“張虔和盧舟你們先回去,文氏的目標不是你們,你們回去比我容易得多。回去之後,告訴夜苴部的人,我沒事,過段日子自會回去,讓他們照常操練。但不要告訴我父親,也不要見他。”


    張虔攢眉道:“這怎麽行?文氏的人必然會謊稱世子爺遇難,萬一王爺信了他們的鬼話,文氏便會攛掇王爺立二公子為世子。”


    原晞道:“文氏心細,我擔心父親知道我還活著,她也就知道了。那樣的話,她不會放鬆警惕,我回妙香還是危險重重。”


    張虔低頭想了想,道:“屬下明白了。”想到廣平王聽聞噩耗,該有多麽悲痛,便麵露不忍之色,深深歎了口氣,咒罵道:“文氏這個毒婦,不得好死!”


    “世子爺,那我是不是陪您去北辰教總壇?”淩觀滿懷期待地問。


    原晞笑道:“要讓你失望了,你去池州的都統司找副都統王逸,此人精明強幹,是個大孝子。我幫他父親治過病,算是有點交情,想請他幫我拿到韋家勾結文氏的證據。月初他去外地公幹,我在池州等了幾日,沒見到他,你這會兒去,他應該回池州了。”


    從懷中拿出一封信和一遝銀票,道:“這是我寫給王逸的信和兩千兩銀票,五百兩你自己留著,剩下的送給王逸。官場上沒有錢,什麽交情都不管用。”


    淩觀答應著接過來,原晞又拿出兩張五百兩的銀票,分給張虔和盧舟做回去的盤纏。


    盧舟憂容滿麵,道:“魔教中人性情古怪,絳霄峰就是龍潭虎穴,世子爺孤身前往,萬一出了差池,我等萬死難辭其咎,還是讓我跟著您罷。”


    原晞擺了擺手,道:“你們跟著我才會出岔子,我自有分寸,不必擔心。到了絳霄峰,我會想法子傳信給你們。”


    淩觀朝張盧二人擠眉弄眼,道:“我看蔣大小姐對世子爺愛都愛不過來,怎麽舍得害他?將來沒準兒要跟世子爺一道回去呢!”


    “行了,你們早點休息,明日分頭進發,相機行事罷。”原晞笑著縱身而起,衣袖在風中展動,須臾隻見一點燈籠的光,像流螢起起伏伏,飄得遠了。


    第二十二章 畫船聽雨眠


    早上天有些陰,碼頭鬖鬖的楊柳下都是送別的人,魏玄護殷殷叮囑蔣銀蟾路上小心,到了絳霄峰代他向教主問安,有空再來揚州。蔣銀蟾漫不經心地答應著,一雙眼睛到處亂瞟。


    斜前方有個紅衣女郎依偎在男人懷中,哭哭啼啼道:“老爺,您可要早點回來啊!您不在,奴吃什麽都沒味道,睡覺也不安穩。”


    那男人身高不足六尺,肥頭大耳,沒有脖子,圓滾滾的肚子,活像豬精。蔣銀蟾心想這樣的男人在身邊,才真的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要他回來做什麽呢?見女郎哭得真切,大為不解。


    “日前大小姐和原公子誇賤內做的鹽水鵝味美,屬下便讓賤內做了兩隻,你們帶著船上吃罷。”魏玄護從身後的小廝手中接過兩個食盒,一個遞給杏月,一個遞給原晞。


    蔣銀蟾和原晞道了謝,走到船上,原晞的艙房就在她隔壁,雖然沒有她那間寬敞,但一應陳設都是好的。原晞坐在圓凳上,打開食盒,拿出盛著鹽水鵝的盤子,眼前一亮,食盒裏竟碼放著六根黃澄澄的金條。


    蔣銀蟾和杏月桐月正圍桌吃鵝,原晞掀簾子走進來,道:“大小姐,你這盒裏有金條麽?”


    蔣銀蟾擎著個鵝腿一愣,道:“金條?沒有啊!”


    原晞拿出六根金條,放在桌上,道:“這是我那盒裏的。”


    蔣銀蟾蹙眉想了想,道:“一定是魏香主送給我的,弄錯了盒子。”


    原晞笑道:“送給你就不止六根金條了。”


    蔣銀蟾道:“那是送給你的?他為什麽要送給你?”


    原晞道:“我也不知道,無功不受祿,這金條大小姐收著罷。”言訖,轉身出去了。


    三雙眼睛瞅著他的背影,又轉回到金條上,桐月笑道:“魏香主這是燒冷灶呢!隻可惜原公子這冷灶不好燒啊。”


    施琴鶴在魏玄護手下當差時,魏玄護對他還算不錯,施琴鶴得寵後便在柳玉鏡麵前替他說了幾句好話。魏玄護能坐上香主的位置,多少得益於施琴鶴的美言,之後他兩次被人陷害,也是施琴鶴幫他解圍。


    魏玄護嚐到了燒冷灶的甜頭,雖然施琴鶴這冷灶,他是無意間燒的,但這方麵的心思從此便活絡起來了。蔣銀蟾和原晞住在雙成賭坊這幾日的親密模樣,他都瞧在眼裏,篤定原晞將來會成為蔣銀蟾跟前的紅人。


    這冷灶,很值得燒一把。


    蔣銀蟾在桐月的點撥下,想通了魏玄護的用意,笑道:“好貪心的人,有施叔叔幫他還不夠,還打原晞的主意。”


    桐月道:“誰知道哪一天施公子就失寵了,他自然要多做準備。”


    蔣銀蟾洗了手,袖著金條走到隔壁,原晞正坐在榻上看書,見她來了,放下書。


    蔣銀蟾掏出金條,擱在他手邊,坐下道:“人家給你的,你就拿著罷,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原晞道:“可我並不會替他說好話。”


    蔣銀蟾眼中含笑,道:“我知道,就當是我賞你的。”


    原晞不再推辭,笑道:“多謝大小姐賞賜。”


    蔣銀蟾就愛聽他說這話,有種馴服他的快感。原晞將金條收進箱子裏,道:“大小姐,那日你去寒山寺,事前有哪些人知道呢?”


    蔣銀蟾歪著頭,回憶了一下,道:“關叔叔,杏月,桐月,還有兩名教眾,我不記得名字了。你懷疑奸細就在他們當中麽?”


    原晞嗯了一聲,道:“那兩名教眾,你還能找出來麽?”


    蔣銀蟾道:“關叔叔應該知道。”


    原晞道:“你讓關堂主派他們倆去辦一件差事,隨便什麽差事,隻要支開他們就行。如果他們走了之後,你的行蹤還是泄露了,雖不能斷定奸細就在關堂主,桐月,杏月當中,但至少能從他們三個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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