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想蔣銀蟾這會兒也睡不著,原晞便叫守在門外的一名教眾去請她過來。


    蔣銀蟾躺在床上,為著關堂主那邊隨時會有消息傳來,衣服都沒解。關堂主的嫌疑是徹底排除了,她本來也沒怎麽懷疑他,那奸細會是桐月或者杏月嗎?


    左思右想,頭大如鬥,人心真是比任何一門武功都複雜深奧。為什麽這些人就不能摒棄算計,潛心研究武術呢?蔣銀蟾酷好武術,總覺得江湖中人,理該多把心思放在練武上,少鑽研那些陰謀陽謀,如此才能百花齊放。


    教眾敲門進來,拱手道:“大小姐,原公子請您過去。”


    蔣銀蟾心提到嗓子眼,道:“是關堂主醒來了麽?”


    教眾道:“原公子沒說,小的不知。”


    蔣銀蟾走出房門,曲岩秀也從隔壁艙房出來,道:“蟾妹,你要去看關堂主麽?”


    蔣銀蟾點頭,他道:“我跟你一道去罷。”


    原晞見他二人聯袂而來,便有些不高興,坐在椅上也不起身。蔣銀蟾見關堂主醒了,歡喜非常,在床沿坐下,問道:“關叔叔,你感覺怎麽樣?”


    原晞道:“他暫時還不能說話。”


    蔣銀蟾走過來,繞著他左看右看,杏紅的紗裙搖曳,像一尾好動的小魚。


    “你醫術這麽高,又是明九針的徒弟,為何沒有人知道你?”


    “又不是每個人都想出名,默默無聞,豈非省去了許多麻煩?”


    “說的也是,你若出了名,沒準兒會被其他女人搶走。”蔣銀蟾執起他的手,滿麵含笑道:“你立大功啦,我賞你什麽好呢?”


    原晞見她當著曲岩秀的麵,絲毫不掩飾對自己的喜愛,又高興起來,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幫你是應當的,敢要什麽賞賜?”


    曲岩秀道:“原公子救了關堂主,別說蟾妹,我也是要謝你的。等到了絳霄峰,我送你幾幅好字帖。”


    原晞笑道:“曲公子太客氣了。這裏有我看著,你們放心回去歇息罷。”


    蔣銀蟾心裏黏糊著,不想走,道:“我再待會兒,曲師兄你先回去罷。”


    曲岩秀歎了聲氣,道:“我知道了,我就不該跟你來。”


    蔣銀蟾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曲岩秀笑著出去了,蔣銀蟾見他沒有不高興,愈發坦然了,挨著原晞坐下,讓他講一講學醫的經曆。萬幸原晞確實有這麽一段經曆,他在風邪穀學醫,見到的病人不是身受重傷就是身中奇毒,個個都有一段驚心動魄的血淚史,不必添油加醋,也講得繪聲繪色,曲折離奇,比說書的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有趣多了。


    講到精彩關鍵之處,他便打住,端起茶盞慢慢地品茗,急得蔣銀蟾扯著他的衣袖催道:“然後怎麽樣了?你快說啊,別喝了!”


    關堂主注視著兩人,竟感覺原晞順眼了許多。待蔣銀蟾離開,原晞又來給他診脈,他手指在床沿上劃動,寫了五個字。


    原晞臉色微變,點了點頭,道:“我會查清楚的。”


    曲岩秀回到房中,桐月正彎著腰,拿著熨鬥幫他熨袍子,見他進來,放下熨鬥福了福身,去給他倒茶。曲岩秀坐下吃茶,也不和她講話。他的話一向很少,他的喜怒哀樂也很少有人知道。


    桐月輕聲道:“大公子,大小姐她就是鬧著玩,您別放在心上。您和她這麽多年的情分,一個外人再怎樣也越不過去的。”


    曲岩秀牽起一側唇角,目光沉在茶水裏,道:“都說男人好色,其實女人也是好色的,隻不過女人大多活在籠子裏,沒有沾花惹草的機會。她很幸運,我不怪她。”


    蔣銀蟾的幸運,是眾人有目共睹的,然而父母,天賦,家世,這些與生俱來的優勢,她自己並不覺得怎樣,倒是原晞的出現,讓她真切地感覺到自己運氣非凡。


    下晌曲岩秀走到她房中,她在床上睡著,他悄悄搴起一片帳子,看她側著身子,烏發散亂,白馥馥的臉頰被紅錦枕擠得鼓鼓的。船在搖晃,她像搖籃裏的嬰兒,曲岩秀久久地凝望,心頭不多的惱恨都融化在這凝望裏了。


    他七歲拜曲淩波為師,那時蔣危闌還在,蔣銀蟾才兩歲,被柳玉鏡抱在懷裏,學著叫他師兄。做了她十三年的師兄,寬容忍讓早已成為骨子裏的習慣。


    蔣銀蟾醒來,屋裏昏沉沉的,她張口要茶喝,便有一人端了茶來,她定睛一看,笑道:“你昨日又是趕路,又是打架,夜裏也沒睡好,怎麽不去睡會兒?”


    曲岩秀道:“三個月沒見你了,就想多陪陪你,倒也不覺得累。”他正月裏去太原府辦事,回到絳霄峰,蔣銀蟾已經去江南了。


    蔣銀蟾道:“師叔的病近來怎麽樣?”


    曲岩秀道:“還是老樣子,時好時壞的。苗堂主的大女兒跟女婿和離了,上個月回絳霄峰住了。”


    蔣銀蟾睜大眼,道:“離了?他們不是很恩愛麽,去年回來探望苗堂主,還在園子裏親嘴呢。”


    曲岩秀伸手按一按她蓬蓬的發,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夫妻間的事,難說得很。”


    兩人總是有話說的,然而說來說去,那些人和事都帶著熟悉的味道,說到一半打住了,也沒有太大的興趣追問。不像原晞,他這個人是嶄新的,他的過去是遙遠的,讓她有無窮的好奇。


    原晞走到門外,房中的喁喁私語聲傳入耳中,他鼻管裏冷哼了一聲,轉身回自己房間。湊巧杏月走過來,看見他便問:“原公子,你吃了飯沒有?”


    原晞道:“吃過了。”


    蔣銀蟾在房裏聽見,心便跟著目光往外飄。曲岩秀見狀,索性替她說出口:“原公子回來了,你去看看罷。”


    蔣銀蟾道:“早上才看過,又去看他做什麽?”挨到戌牌時分,還是去了。


    桌上點了一盞燈,原晞合衣躺在床上,側身麵朝裏。她探過身子,勾著頭看了看他,想是睡著了,便在他身邊躺下,這裏摸摸,那裏聞聞,細細碎碎的小動作不斷,鬧得人心裏像有隻貓爪子在撓。


    原晞道:“關堂主寫了幾個字。”


    蔣銀蟾一愣,支起上半身,把腦袋湊到他腦袋上,道:“什麽字?”


    原晞道:“奸細或是俞。”


    第二十七章 西北有高樓(五)


    “俞大夫?”蔣銀蟾怔了片刻,道:“他和關叔叔交情不差,常在一處吃酒。”


    “酒後吐真言,關堂主對他又沒提防,便將你的行蹤泄露給他了罷。”原晞閉著眼,語氣中透出一點不耐煩。


    蔣銀蟾隻當他是累了,也沒在意,道:“俞大夫是老人了,沒有確鑿的證據,我不好拿他怎樣的。要不我先派人盯住他?杜寒在咱們手裏,俞大夫若是黃泉山莊的奸細,應該會想法子救他。”


    原晞抿了抿唇,道:“這是你們北辰教的內務,你跟曲公子商量去罷。”


    蔣銀蟾捏起一縷發,用發梢掃著他挺拔的鼻梁,道:“我就喜歡跟你商量。”


    原晞想笑,忍住了道:“為什麽?不見得我就比曲公子聰明。”


    蔣銀蟾道:“你明明知道為什麽。”


    原晞睜開眼,望著她,心想你既然喜歡我,想和我成親,就不該與別的男子親近,又想她這個性子是受不得拘束的,況且現在無名無分,說這種話隻會惹她生厭,還是日後慢慢規勸罷。


    他眼波流動,微微笑了下,道:“俞大夫要通風報信,少不得有人替他跑腿,你可以審一審他身邊那個藥僮。”


    俞大夫回房,拿出火折子點燈,火光映出一個人影,俞大夫嚇了一跳,道:“大公子?”


    曲岩秀坐在椅上,神情漠然,道:“關釗好像知道是你了,我本想借杜寒的手除掉他,卻被原晞救了過來。他或許已經告訴大小姐,你小心點,別留下什麽實證。”


    俞大夫臉色變了幾變,低下頭道:“我知道了,多謝大公子提醒,那關釗留不得,我送他上路罷。”


    曲岩秀目中流露出一絲譏諷,道:“你怎麽送他上路?下藥?”


    俞大夫是這麽想的,被他一說,便想到原晞能解斷魂散的毒,醫術遠在自己之上,下藥很難不被他發現,訕訕地笑了笑,道:“大公子有何高招?”


    曲岩秀道:“你別管了,關釗我來處理。”


    他起身要走,俞大夫叫了聲大公子,停頓一下,道:“你來是為了大小姐麽?”


    曲岩秀挑起眼角斜睨他,道:“是又如何?”


    俞大夫歎了口氣,道:“大丈夫何患無妻,大小姐實非良配,你為她這麽做,不值得。我勸你還是聽……”話未說完,曲岩秀已走了出去。


    昏睡中的關堂主忽覺呼吸困難,虛弱的身體被一股內力穿透,掙紮兩下便不動了。隔壁艙房裏,曲岩秀收回貼在壁板上的右手。


    隔座分香,蔣危闌的成名絕技,蔣銀蟾會,他自然也會。


    關堂主死了,是原晞和蔣銀蟾一起發現的,原晞滿眼不可思議,仿佛床上躺的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個謎題。


    蔣銀蟾呆坐在床沿上,半晌道:“會不會是俞大夫擔心關叔叔發覺他是奸細,昨晚潛進來,殺了關叔叔?”


    原晞覺得極有可能,便掀開被子,脫了關堂主的衣服,從頂門到腳底,仔仔細細檢查,沒有一點新的傷口。窗戶是從裏麵卡上的,門外的守衛說昨晚並無異常。倘若不是他殺,便是關堂主夜裏惡化而死了。


    蔣銀蟾悲痛之中,反來安慰原晞,道:“這斷魂散本就是無解的劇毒,你不必自責。”


    原晞沒有自責,他相信自己的醫術,關堂主決不會是惡化而死,一定是他殺。可是沒有證據,他說服不了蔣銀蟾,隻有保持緘默。


    關堂主的死訊傳開,幾個與他要好的漢子撫屍慟哭,悲傷不已,俞大夫也在其中。蔣銀蟾看他兩眼通紅,臉上涕淚縱橫,心裏一陣陣發寒。


    下午棺木買來,裝殮了關堂主,開船回絳霄峰。杜寒成了害死關堂主的凶手,被綁在底層的隔艙裏,一名教眾拿著小錘,一根一根敲碎他的腳趾骨。


    蔣銀蟾一身素服,坐在圈椅上,也拿著小錘,一顆一顆地敲核桃。她沒心情吃,倒有心情敲,便宜了旁邊的原晞,一塊塊拈來吃了。


    十根腳趾骨敲得粉碎,杜寒嗓子都喊啞了,道:“我真不知道那人是誰,每次見麵他都蒙著臉,你把我渾身骨頭敲碎,我也是這話。”


    原晞把嘴湊到蔣銀蟾耳邊說一句,她便問:“如此說來,他不是你的人,那他為何要幫你?”


    杜寒道:“他說他爹死在你娘手上,他自己無力報仇,隻能與我們合作。”


    蔣銀蟾道:“他是如何給你們通風報信的?”


    杜寒道:“他把信送到各地的藥鋪,藥鋪裏的人再送給我。”


    黃泉山莊的藥鋪遍布各州,俞大夫自己或者派藥僮去藥鋪都不會引人懷疑。


    蔣銀蟾嘴一歪,冷笑道:“倒是個好法子。你們應天府的藥鋪在哪條街上?叫什麽名字?”


    事已至此,杜寒統統告訴了她,隻為減少一點活罪,又不甘心道:“我還以為是你派人給我通風報信,引我上鉤,原來你也不知道他是誰,我真是高估你了。”


    蔣銀蟾道:“我還以為你骨頭有多硬,不過如此。”


    原晞道:“他若真是個硬骨頭,便不會欺負你一個小姑娘。說白了,他和你在銅陵縣遇到的那幫人就是一路貨色。”


    杜寒不禁怒道:“放屁!我是世家子弟,一莊之主,他們豈能跟我相提並論!”


    蔣銀蟾一錘敲在桌上,大有堂官拍驚堂木的氣勢,道:“什麽狗屁世家子弟,還敢出言不遜,給我敲碎他的牙!”


    “且慢!”原晞抬手製止,看著杜寒,道:“杜莊主,你為何覺得你父母的死是蔣教主的錯呢?”


    杜寒道:“沒有蔣危闌,先母便不會拋棄我和先父,他們也就不會自盡,不是蔣危闌的錯,是誰的錯!”


    原晞道:“是你父母的錯,蔣教主拒絕一個有夫之婦,何錯之有?你母親被蔣教主拒絕,遁入空門,你父親既然勸不回她,便該盡一個父親的責任,好好撫養你長大。可是他選擇自盡,黃泉山莊的人豈會放過你母親?她隻有死路一條。他們兩個都自私任性,不愛對方,也不愛你,他們就不該成親。”


    蔣銀蟾連連點頭,道:“不錯,正是這個道理,你遷怒我爹,屢次算計我,害死了關叔叔,罪大惡極!”


    杜寒目光渙散,真的是父母的錯麽?自從記事起,身邊的人便告訴他,他的父母是被蔣危闌害死的,此仇不報,他上愧於天,下怍於地,黃泉山莊也抬不起頭。偶爾他也想過,父母的死真是蔣危闌的錯麽?


    這個念頭太危險了,一旦說出口,別人便會當他是不敢報仇的懦夫。不能想,不要想,就按照身邊人的意思活下去罷。


    可是現在,他無法不去想,自己是否一直活在錯誤中。一念起,世界分崩離析,這才是滅頂之災。


    蔣銀蟾吩咐一名教眾去把石鬆帶來,石鬆是俞大夫身邊的藥僮,他剛走進來,便聽見一聲淒厲的哀號,不像人的聲音。他身心震顫,循聲看去,一個滿身血汙,被綁在柱子上的人張著嘴,放聲大哭。


    黃泉山莊莊主杜寒,江湖上響當當的高手,怎樣的酷刑讓他哭成這樣?


    石鬆兩腿發軟,小腿肚子直抖,三魂七魄已嚇去了一半。蔣銀蟾看住他,道:“石鬆,知道我為什麽叫你來麽?”


    石鬆撲通跪下,道:“小的不知。”


    蔣銀蟾抱起雙臂,欹著椅背,幽幽道:“雀步街仁心堂,你可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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