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人眼珠子轉來轉去,過了好一會兒,一人道:“柳玉鏡,你這個毒婦,還記得興元府的甘家堡麽?”


    柳玉鏡道:“有點印象,怎麽,你們是甘家堡的人?”


    那人神情激憤,道:“正是!我叫甘穹,五年前你派人殺了甘家堡六十五口人,罪不容誅,可恨我們今日沒能殺了你這魔頭,蒼天無眼,蒼天無眼啊!”


    柳玉鏡唇角微翹,道:“你們沒能殺了我,不怪蒼天,怪你們不會隱藏殺意,說到底還是境界太低。想當年,先夫剛走,你們甘家堡便和七大門派的人圍攻本教,我不給你們點顏色瞧瞧,別人還以為我們孤女寡母好欺負呢。”


    “你們魔教作惡多端,都是天所不容之徒,我們甘家堡和七大門派是替天行道,你休要混淆是非,顛倒……”


    “行了,行了。”柳玉鏡不耐煩地揮扇,打斷他的慷慨陳詞,道:“這些話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了。銀蟾,搜搜他們身上有沒有解藥。”


    甘穹眼中精光閃動,道:“解藥不在我們身上,你先放了我們,我再給你解藥,不然在座的諸位今後都要形同廢人了。”


    “那倒未必。”原晞走進來,氣喘籲籲道:“我有解藥。”


    甘穹臉色一變,盯著他道:“你是誰?你怎麽會有解藥?”


    原晞攜袖揩了把額上的汗,道:“我是誰不重要,你們用的是翠眉低,對不對?”


    甘穹嘴唇緊抿,眼色有些慌亂,原晞知道對了,笑道:“翠眉低是一種珍貴的香料,本身沒有毒,人飲了酒,再吸入香氣便會內息窒滯。你們心思也算巧了,但要暗算柳教主,還是太天真了。”


    他從袖中掏出剛配好的解藥,吩咐僮仆用溫水兌開。眾人服下解藥,很快便覺內息流轉,無甚大礙了,對他的醫術稱讚不絕。


    解藥是甘穹留給自己和同伴的生路,這時見生路已斷,陷入了絕境,都恨透了原晞。


    蔣銀蟾麵上有光,道:“娘,原晞幫了這麽大一個忙,您要怎麽獎賞他呢?”


    原晞忙道:“教主允許晚輩留在絳霄峰,已是天大的恩德,晚輩不敢再要什麽獎賞。”


    若不是他拿出解藥,柳玉鏡少不得再費點功夫,當著這麽多賓客的麵,便有些不好看。他拿出解藥,今日這場暗算,柳玉鏡占盡上風,心裏高興,麵上卻淡淡的,乜了蔣銀蟾一眼,道:“你急什麽?我自然不會虧待了他。”


    又對眾人道:“今日是敝教招待不周,讓諸位受驚了,山上客房盡有,諸位若是不忙,就請多留幾日,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眾人忙道:“柳教主太客氣了,往常聽說您武功蓋世,今日略見一二,當真是神乎其技,我等實不虛此行。甘家堡這幾個小賊想行刺您,無異於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徒增笑爾。”說了會兒話,漸漸散去。


    柳玉鏡究竟何時震斷甘穹等人的劍?眾人議論起來,莫衷一是,關於柳玉鏡武功的傳說自此又多了一段。


    回到熙頤館,原晞也問起這話,蔣銀蟾道:“就在他們向我娘行禮的時候。”


    原晞回想當時的情形,一點動手的痕跡都尋不出來,佩服得五體投地。無論是原明非,還是妙香的其他高手,都不曾讓原晞如此佩服。他覺得五皇叔的境界比起柳教主,還是差了一點,就是那麽一點,或許要數十年才能趕上。


    酈融與他的看法一致,坐在客房裏對徒弟陶映水感慨道:“映水啊,你知道為師最佩服蔣教主的是哪一點嗎?”


    陶映水是個臉圓圓的女孩子,雙手抄袖,坐在小杌子上搖頭。


    酈融道:“是他會教徒弟啊,自己做了天下第一還不算,又教出個天下第一,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陶映水道:“師父,您是覺得柳教主比聞空禪師厲害了麽?”


    酈融點點頭,道:“聞空禪師畢竟年輕,曆練不足,若與柳教主交手,必然是要吃虧的。”


    陶映水望著茶爐子上的水汽,沉默了一會兒,道:“師父,您看原公子的容貌像不像聞空禪師?”


    酈融一個男人,對男人的觀察自然不及姑娘家仔細,聞言一怔,道:“想來是頗為相似,而且他們都姓原,莫非是親戚?”


    “聞空禪師的親戚怎麽會來絳霄峰呢?”陶映水看了看門外,臉龐蒙上一層隱秘的色彩,把手攏在嘴邊,低聲又道:“我聽說原公子是蔣大小姐的麵首。”


    第三十四章 天台出洞歸


    酈融挑起眉毛,眼中露出興味盎然的神色,道:“妙香原氏的子弟是不可能來做麵首的。”


    陶映水抿了抿唇,道:“師父,我有一個猜想。”


    酈融道:“你說。”


    陶映水道:“會不會是原氏聽說柳教主是中原第一高手,派人接近蔣大小姐,竊取武功秘籍?”


    酈融哈哈大笑,身子發顫,陶映水被他笑得手足無措,道:“師父,您笑什麽啊?”


    酈融上氣不接下氣道:“映水,為師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聰明?”


    陶映水沒聽出他話中的戲謔之意,以為他真是誇自己,揚起下巴,笑道:“徒兒長大了唄!”


    酈融笑得更厲害了,陶映水道:“師父,咱們要不要提醒柳教主?”


    酈融狠狠點頭,道:“要的,為師明日就去提醒她。”


    小孩子家頭腦簡單,知道了一些陰謀詭計,便胡亂猜測,全然不想以原氏的地位,若用美人計竊取武功秘籍,好意思說自己姓原嗎?


    原晞無疑是妙香皇室子弟,且與原明非一定是近親,王孫公子,為何紆尊降貴,來絳霄峰做蔣大小姐的麵首?酈融年輕時也風流過,想到席間原晞與蔣銀蟾那種情態,心裏便有數了。


    柳玉鏡派人送了一部醫書給原晞,作為獎賞。這日下晌,蔣銀蟾去後山練功了,原晞在房裏看書,一人走到門首,敲了敲門,笑道:“原公子,我能進去坐坐麽?”


    “酈門主?”原晞意外地看著他,心裏打了個突,麵上笑道:“請進,請進,您是來找大小姐麽?她不在。”說著站起身,要給他倒茶。


    酈融搶上前,按住茶壺,道:“不敢勞駕,我是來找你的。”


    原晞道:“找我做什麽?”


    酈融笑得意味深長,道:“我知道一處風景不錯,想請原公子一道過去觀賞。”


    原晞隨他走了兩三裏,登上數百級石階,到了一片平台上,四望白雲迷漫,諸峰好像雲海中生出來的駢筍,隻露出一個個尖頂。


    酈融道:“原公子,此處風景比之蒼山如何?”


    原晞微笑道:“我不曾去過蒼山,怎麽比呢?”


    酈融道:“明人不說暗話,原公子,聞空禪師是你什麽人?”


    原晞道:“我不認識他。”


    “那便得罪啦!”酈融右手一動,食中兩指向他麵門戳去,他側頭躲過,腳下一滑,人已到了酈融背後,左掌拍他背心。


    兩人騰挪閃躍,身法皆快極,眨眼過了七八招,原晞身子一翻,輕飄飄地落在平台下一塊凸起的岩石上。酈融緊隨其後,原晞與他每一交手,便躍出數丈遠,貼著峭立的石壁起起落落,青衫飛揚,在茫茫雲霧中時隱時現。


    酈融踩著他踩過的岩石追趕,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所踩的岩石越來越小,速度卻不見絲毫減緩。酈融在一塊杯盤大小的岩石上站住腳,旁邊碎石土塊滑落,他掌心盡是冷汗。


    原晞立在三丈外一塊碗口大小的岩石上,與他對望片刻,道:“酈門主,怎麽不追了?”


    酈融看了眼腳下的深淵,苦笑道:“我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原晞笑出了聲,酈融道:“流空千度,妙香原氏的絕學,你賴不了了,老實交代,聞空禪師究竟是你什麽人?”


    原晞道:“我們上去說罷。”


    兩人縱身躍上壁頂,原晞道:“酈門主,你的武功比三年前精進不少。”


    酈融道:“我與聞空禪師切磋時,你也在無為寺?”


    原晞點點頭,道:“聞空禪師是我五叔,家父排行第二。”


    酈融拱手道:“原來是王子殿下,失敬,失敬!”


    “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何在絳霄峰,我原本是去江南的,意外落水,被蔣大小姐救起。我跟她的事……”原晞臉上微紅,低頭道:“兒女情長,說不清楚,暫時不能讓她知道我的身份,還望酈門主保密。”


    他深深一揖,酈融心道果然如此,還了一禮,道:“原公子,我相信你並無歹意,你放心,我隻是想弄個明白,不會說出去的。”


    原晞再三致謝,酈融見他模樣俊俏,身手又好,沒有一點王子架子,心下甚是歡喜,與他坐在一塊大青石上閑談起來。


    “原公子,我說句不好聽的,你莫見怪,蔣大小姐在外人眼裏是魔教妖女,她的言行舉止殊異於尋常女子,隻怕令尊不會允許她這樣的媳婦進門。”


    原晞心道:我能否當上她的丈夫還未可知,你倒先替我擔心起她能否進門。


    但這話沒錯,蔣銀蟾與廣平王想象中的兒媳千差萬別,光是魔教妖女這個身份就夠他拒之門外了,更別提蔣銀蟾那唯我獨尊的性子,就算進了門,說不上兩句話就能把廣平王氣得暴跳如雷。


    挺愁人的一件事,原晞想著想著卻笑起來,俯身拔了根草,用指甲掐出幾道痕,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罷。”


    餘暉灑滿後山,蔣銀蟾收了劍,道:“曲師兄,去我那裏吃飯罷,有新鮮的鹿脯,咱們烤著吃。”


    她淩亂的額發金燦燦,毛茸茸,汗濕的臉白裏透紅,曲岩秀欣然答應,拿出帕子為她擦汗。蔣銀蟾累得不想走路,便趴在他背上。曲岩秀不知多少次這樣背著她,走在蜿蜒的山路上,總覺得路太短。


    他的背寬闊結實,不像原晞瘦削單薄,根本背不動她的樣子。她把隨手摘來的野花插在曲岩秀頭上,道:“曲師兄,日前我聽苗大姐唱的一支歌怪好聽的,我唱給你聽啊。”


    那歌唱的是:行行山路白雲迷,正是劉阮天台出洞歸。塵緣未了,仙境暫離,再來尋訪,雲深意迷。懊恨當初弗該拆子去,回頭不是在山時。


    苗大姑娘剛與丈夫和離,整日憑欄唱歌,排解心中愁苦。蔣銀蟾模仿她那哀婉的語調,卻是少女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聽得曲岩秀笑了。


    原晞循著歌聲走過來,看見這一幕,冷笑著跟在他們身後,距離有些遠,他腳步又輕,蔣銀蟾和曲岩秀都沒發覺。


    兩人進了熙頤館,洗了手,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準備烤肉吃,原晞才走進來。蔣銀蟾叫他一起吃,他說不餓,回房哐的一聲關上了門。


    蔣銀蟾很沒麵子,眼珠子瞪在那門板上,怒氣湧到嗓子眼,看了看曲岩秀,咽下去,道:“別理他,咱們吃咱們的。”


    兩人說說笑笑,酒香肉香直往原晞屋裏飄,原晞朝門揮了幾下拳頭,倒也不覺得餓,被氣飽了。暮色漸深,曲岩秀離開,門外安靜下來。原晞點起燈,悶悶地坐在馬蹄足凳上鍘草藥。


    敲門聲響起,他心中一喜,才意識到自己在期待什麽。進門的是桐月,她端著托盤走到桌邊,放下一碗米飯,一盤烤鹿脯,一碗燉鹿尾,一碗雜素。


    “原公子,吃點東西罷,夜裏餓了要睡不著的。”


    原晞道了聲謝,欲言又止,桐月知道他想問什麽,好笑道:“是小姐讓我送來的。要我說,你也太小心眼了,難道就為你來了,小姐再不跟別的男人說笑?你當她是什麽人,深宅大院裏的少奶奶?我勸你啊,把心放寬些,不然日後可生的氣多著呢。”


    說得原晞啞口無言,直瞪瞪地望著她。桐月噗嗤一笑,扭身出去了。


    第三十五章 動息如有情


    天明時分,蔣銀蟾拿著根雞毛撣子,一腳踹開了西廂房的門。床上原晞睜開眼,就見她走到床邊,一把掀了被子,雞毛撣子落下來。原晞啊的一聲叫出來,睡意全無,一邊往床角縮,一邊扯過被子擋住身體。


    “大小姐,一大早我招你惹你了?”


    “昨日我招你惹你了?一回來便甩臉子,要不是曲師兄在,我當時就揍你了!”說這話的工夫,她已經打了十幾下。


    原晞臉色兀地冷下來,譏笑道:“曲師兄在怎麽了?怕他看見你凶悍潑辣的樣子,不敢娶你?”


    “你!”蔣銀蟾用雞毛撣子指著他,氣得臉通紅,身子微微發顫,道:“我才不在乎他敢不敢娶我,我是不想在他麵前讓你難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打死你這王八蛋!”說著又疾風暴雨般打下。


    原晞透過紛飛的雞毛看她,回味她剛才的話,心中竟冒出一絲感動和歉意。氣頭上的大小姐還能為別人考慮,是件多麽稀罕的事,也許普天之下,他是唯一享受此殊榮的男人,挨幾下打又算什麽呢?他都不覺得痛,隻想讓她多打幾下,彌補自己對她的誤解。


    蔣銀蟾忽然丟下雞毛撣子,撲上去,一口咬在他肩頭。


    原晞嘶的倒吸氣,雙臂抱住這隻胭脂虎,輕輕撫著她的背,柔聲道:“好啦,是我不對,不該那麽說你,你消消氣,好不好?我是小心眼,看見你跟別的男人親近就不舒服,這也是人之常情啊。”


    蔣銀蟾鬆開口,道:“可是曲師兄都沒有過怨懟,你怎麽不跟他學學?”


    原晞就等著她這話呢,幽幽道:“我學不來,他這般大度,誰知道是不是真心喜歡你。”


    蔣銀蟾一愣,正欲反駁,杏月走進來道:“大小姐,蔡堂主的夫人帶著兩個孩子來了,說要見你。”


    蔣銀蟾詫異道:“見我做什麽呢?”


    杏月道:“好像是蔡堂主出了事,想請你去向教主求情。”


    蔣銀蟾道:“他若是犯了錯,該怎麽罰就怎麽罰,一個求情,兩個求情,以後個個都求情,豈不是亂了套?你就這麽去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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