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五叔是妙香第一高手麽?”在蔣銀蟾心裏,什麽高僧皇帝王爺的身份都不如第一高手貴重。


    “第一高手是崇聖寺的古梅大師,他年近七旬,五叔不曾與他比過,說不準誰更厲害。你住在無為寺,還可以與五叔討教武功,豈不妙哉?”


    原明非超凡脫俗,真正是眼中有色,心中無色,原晞信得過他,也不擔心蔣銀蟾會對他生出花花腸子。他武功太高,尋常女子見了歡喜,蔣銀蟾隻會想著怎麽超越他。


    蔣銀蟾果然已經在想:都說這位聞空禪師厲害,待我傷好了,定要與他比一比。便同意住在無為寺,畢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到了雙鴛溪邊,天色晴明,溪水倒映著峰影,一緇衣僧人在遠處的竹筏上垂釣。


    原晞指給蔣銀蟾瞧,道:“那就是我五叔,我過去打個招呼。”


    蔣銀蟾道:“和尚又不吃葷,他釣魚做什麽呢?”


    原晞道:“隻是消遣,他連魚餌都不放,一年也釣不上幾條。”說罷,下車去了。


    蔣銀蟾望著窗外的風景,忽見兩個錦衣少年坐在大樹下,相距不過三丈,死死地瞪著對方,若有不共戴天之仇。須臾,一少女走過來,兩個少年都站起身,灼熱的目光照著她姣好的臉龐。


    少女聲音清脆道:“齊拓,齊素,你們叫我來做什麽?”


    一少年道:“阿霞,我和拓哥都想娶你為妻,我們今日在此決鬥,請你做個見證。”


    蔣銀蟾聞言,精神陡長,兩男爭一女這種好戲誰不愛看?鬥得越激烈,越好看。到底妙香民風與中原不同,中原漢人於情愛之事上格外含蓄內斂,鬥也是暗鬥,鮮少有這般光明磊落的決鬥。


    少女咯咯一笑,顯然也樂得觀戰,往樹上一倚,道:“好呀,你們誰贏了,我便嫁給誰。”


    兩名少年愈發鬥誌昂揚,拔出腰刀揮向對方,蔣銀蟾把臉湊在車窗上,恨不能把頭伸出去。兩人橫砍直削,招式平平,但刀沉力猛,鬥了數十合,兩把刀齊齊斷裂。兩人旋即丟下刀,奮力出掌,四掌相接,身軀皆是一震,就比拚起內力。


    原晞在竹筏上遠遠地瞧著,道:“那不是齊家兄弟麽?怎麽打起來了?”


    原明非道:“想是為了文四小姐,這女子唯恐天下不亂。”


    原晞道:“女人都喜歡男人為她打得頭破血流,齊家兄弟半斤八兩,這麽拚下去一個都活不成,我們過去勸勸罷。”


    叔侄兩個上岸,走到齊家兄弟身邊勸解,兩人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直冒,誰都不肯收手。文四小姐拈著一朵小藍花,似笑非笑,瞟著四人。原晞翻她一眼,原明非上前一步,欲分開齊家兄弟,就聽風聲響動,兩點銀光不分前後,精準地打在兩人的秉風穴上。


    兩人手臂酸軟,向後跌坐在地,再看那兩點銀光,卻是兩塊碎銀。原明非眼睛轉向銀光來處,少女蒼白的臉嵌在小小的車窗裏,張嘴打了個哈欠,似乎看了一場無趣的把戲。


    第八十六章 雙鴛溪照金翠尾(一)


    這一手功夫看似簡單,其實許多暗器名家都做不到,因為齊家兄弟在比拚內力,這兩塊碎銀若不同時打中他們,勢必會有一方受傷。雖然馬車與齊家兄弟相距不遠,但她對速度,角度,力度的掌控已然爐火純青。


    原明非道:“這位就是蔣大小姐麽?”


    蔣銀蟾也打量著他,拱手見禮。


    原晞走近她,低聲道:“說了不能運勁使力,你是怕傷好得太快嗎?”


    蔣銀蟾把嘴一撇,覺得他這個大夫拿著雞毛當令箭,道:“這又不費什麽力氣。”


    文四小姐眼高於頂,除了原明非和她伯父文淵泰,她誰都瞧不起,斜眼將蔣銀蟾睨著,譏嘲道:“有聞空禪師在,姑娘何必班門弄斧呢?”


    原晞轉頭冷笑道:“銀蟾與五叔不熟,怕他出手,反被齊拓齊素的內力所傷,怎麽能叫班門弄斧呢?”嘴上這麽說,心裏很清楚蔣銀蟾不會這麽想。


    蔣銀蟾乜他一眼,對文四小姐道:“我知道聞空禪師修為深湛,要分開他們不在話下,但我想出手就出手,還要看誰在場嗎?”


    文四小姐見她病懨懨的,不想說話如此強硬,愣了愣,瞪起眼睛,氣紅了臉。


    原明非微笑道:“蔣大小姐這一招高明得很,說她班門弄斧,真是抬舉我了。”


    文四小姐沉下臉,道:“不就是打穴麽?有什麽了不起的,就因為她是你侄兒的朋友,你就幫著她說瞎話,禪師的品格也不過如此。”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齊家兄弟追上去,叫著阿霞阿霞,聲音漸漸遠去。


    原晞等人進了無為寺,將蔣銀蟾安置在中院的南廂房裏,原晞便派人去藥師殿請兩位藥師來醫治。原明非也精通醫術,四人依次診過脈,商量了一陣,定下藥方。所需的藥材無為寺內都有,蔣銀蟾吃了藥睡下,原晞和原明非坐在庭中閑談。


    聽說了蔣銀蟾的遭遇,原明非唏噓道:“中原第一高手的女兒,父母在時,處處風光,父母不在,便四麵楚歌,可憐,可憐!”


    原晞道:“五叔,你千萬別當著她的麵可憐她,她生性好強,最受不了這個。”


    原明非道:“我明白,你父親知道是我放走了你,發了好大一通火,他也是為你好,你既已平安回來,他也就不計較了,回去看看他罷。”


    原晞瞅了眼蔣銀蟾的房間,道:“她初來乍到,身子又不好,我陪她住兩日再回去。”


    自從兒子逃走,廣平王便寢食不安,生怕他在外麵有個好歹,聽說他回來了,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便高興起來。


    侍衛官董欽是廣平王的心腹,道:“王爺,您看世子爺能從中原那麽多人手下救出蔣大小姐,順順利利地帶她回來,這本事也不枉您的辛苦教導。您別再生他的氣了,少年人麽,難免有個衝動的時候,太老實了反倒沒出息。”


    廣平王覺得這話不錯,十分氣本來還剩三分,又去了兩分,想著兒子回家,訓斥幾句也就罷了。誰知這兒子就在無為寺住下了,也不急著回家,廣平王等了三日,那怒火又竄上來了。


    這日上午,原晞回到家,廣平王和文王妃在廳上坐著,原晞進來行禮,廣平王冷笑道:“你還知道回來?怎麽不帶那妖女一道回來氣死我呢?”


    原晞道:“您不待見她,我何必帶她回來呢?”


    文王妃柔聲道:“晞兒,你父親說的是氣話,你別當真,把人帶回來讓我們瞧瞧罷。”


    原晞眼睛在她臉上定了定,露出帶刺的笑容,道:“家裏人多是非多,好人都未必理會得了,何況她一個傷者。”


    刺得文王妃不大自在,蹙了下眉頭,語氣一發溫柔道:“這叫什麽話,她是客人,又是你心尖上的人,誰會為難她呢?”


    原晞不說話,和廣平王一樣,把兩個眼睛半閉上了。廣平王看看兒子,看看王妃,清官難斷家務事,王爺的家務事就更難斷了。原氏與文氏鬥爭多年,廣平王一麵維護原氏,一麵又不願得罪文氏,後者也是為了前者,他於打太極深有心得。


    “好了,不來就不來罷,我還不想看見她呢。”又說了原晞幾句,廣平王揮揮手,原晞便退了出去。


    蔣銀蟾在無為寺住了半個多月,已能自行走動,這日吃過午飯,提著籃子去後院喂孔雀。後院養了數十隻孔雀,雄孔雀的尾羽很長,開屏時搖搖顫顫,輝煌燦爛,雌孔雀則顯得平平無奇。蔣銀蟾來妙香之前,隻見過雀屏,沒見過活的孔雀,很是喜愛。


    原明非拿著本書,從覓語樓裏出來,見她蹲在一隻雄孔雀旁邊,撫摸它的羽冠,走過去提醒道:“蔣小姐,小心別給啄了。”


    蔣銀蟾站起身,行了一禮,道:“禪師,為什麽雌孔雀沒有漂亮的尾羽呢?”


    原明非道:“因為雌孔雀不必靠外表去吸引雄孔雀。”


    蔣銀蟾望著雌孔雀短短的褐色尾羽,道:“和人正好相反呢。”又想原晞就像雄孔雀,靠著鮮豔的外表,吸引了自己。


    原明非見她唇角微露笑意,顯出少女的甜淨,道:“蔣小姐今日氣色甚好。”


    蔣銀蟾道:“多虧了禪師照料,感激不盡。”


    原明非道:“都是晞官的功勞,我並沒有做什麽。”頓了頓,又道:“覓語樓裏有些書畫,蔣小姐若是覺得無聊,可以進去看看。”


    蔣銀蟾不愛書畫,但確實無聊,他走後,她便踱進覓語樓。這座小樓共有三層,檀木為板,巨柏為柱,清香氛氳,每一層都有僧人看守。見了蔣銀蟾,他們隻是合掌問訊,並不多話。


    上到二樓,四壁掛滿了字畫,蔣銀蟾一幅幅看過去,在南麵壁前站住。這麵壁上掛了十六幅畫,畫中人身穿白衣,翩翩起舞,姿態曼妙,看不出男女,衣服上的紅線如同經脈。


    看了幾幅,蔣銀蟾心道:這應該是一門武功,我一個外人,還是別看了。便挪步到西麵壁前,又忍不住去思索那幾幅畫上的武功,越發覺得奧妙無窮。想再看一眼,心癢難耐,好比酒鬼守著一壇美酒,哪能忍住不喝呢?


    若真是外人不能看的秘笈,聞空禪師也不會讓我進來。這麽想著,她便轉過身去,將十六幅畫飽覽一遍,體內真氣不覺隨著畫中的指示流轉。


    及至天晚,僧人過來點燈,她猶自麵壁沉思,眼前驟亮,回過神道:“小師父,這畫上的武功寺裏有幾個人會?”


    僧人道:“寶依功是本寺鎮寺之寶,隻有聞空師叔一人練成。”


    蔣銀蟾愕然道:“你們的鎮寺之寶就這樣掛著,隨便人看嗎?”


    中原各門派的武功秘笈都是機密中的機密,自己人尚且難窺其貌,更別說外人了。這無為寺也太大方了罷?


    僧人道:“當然不是,師叔說姑娘是有緣人,看看也無妨。”


    蔣銀蟾與原明非相識不過半月,無意間受了他的人情,即便他是原晞的叔父,這份人情也太重了。思來想去,她決定找原明非問個清楚。


    原明非的住處是前院北邊一個獨立的小院,種著奇花異木,馨香噴鼻。原明非在室內看書,蔣銀蟾走到門口,問道:“禪師,我可以進去麽?”


    “請進。”


    妙香曆代帝王仰慕中原文明,原明非這間臥室裏有來自中原的書籍,香爐,膽瓶,冰盤,布置得清雅簡潔。香爐中焚著一爐好香,膽瓶裏插著一枝濃豔時新花,他放下書冊,給蔣銀蟾倒茶。


    蔣銀蟾在他對麵的蒲團上坐下,道:“禪師為什麽讓我看貴寺的秘笈?”


    原明非觀她神色,便知道她已窺寶依功的奧妙,否則不會如此嚴肅,含笑道:“我想請蔣小姐幫個忙。”


    果然是有目的的,蔣銀蟾心下稍安,道:“什麽忙?”


    原明非道:“寶依功,桓因拳,拾翠刀法,是妙香原氏的三大絕學,桓因拳隻有古梅大師和他的弟子善濟練成,寶依功隻有我練成,一直以來大家都很好奇寶依功和桓因拳哪個更厲害,文相國借著這個由頭,屢次勸我和古梅大師比武。”


    說到這裏,他麵露愁色,道:“我的功力自然不及古梅大師,但他年紀大了,力戰後元氣難以恢複,隻怕會有性命之憂,我和善濟又差著輩分,所以……”


    蔣銀蟾道:“你想讓我練成寶依功,和善濟比武,堵住眾人的嘴?”


    原明非點頭道:“正是此意。”


    蔣銀蟾沉下眼珠子,默了片刻,道:“為什麽不讓原晞和善濟比呢?”


    原明非道:“寶依功對資質要求極高,晞官資質是好的,但他鑽研毒術,心思複雜,練不了寶依功。”


    蔣銀蟾心中的躊躇因這話雪消,工於心計,精通毒術,武功高強的原晞,她對他最不滿的一點就是他太有本事了。


    眼下有什麽比練成他練不了的武功更痛快的事?沒有。


    第八十七章 雙鴛溪照金翠尾(二)


    窗外白雲流動,蒼山積雪,蔣銀蟾背對著窗戶,坐在榻上,穿著一件單薄的玉色綢衫,係著銀灰色的羅裙,身下鋪著紫緞褥子,上麵繡著大朵大朵的茶花。雖是十月上旬,妙香氣候溫暖,坐在對麵的原晞也隻穿著一件寶藍緞子圓領衫,顏色偏紫,袖口用紫線勾出如意雲紋。


    蔣銀蟾端著腰,揚著下巴,左手腕擱在脈枕上,讓他診脈。原晞今日一進門,就覺得她特別得意,想不出她為什麽得意,診完脈,諧謔道:“你采蕈采到寶了?”


    潮濕的林子裏香蕈極多,一朵朵,一片片,或是長在地下,或是結在樹幹上,五顏六色。原晞聽小沙彌說,蔣銀蟾尤愛采蕈,每日背著竹簍,提著竹筐出去,滿載而歸,寺裏都吃不完。


    蔣銀蟾摘下鬢邊的絹花,衣袖一揮,袖風便將絹花送了出去,手臂向內一收,那朵絹花又回到手中。


    原晞詫異極了,道:“你怎麽會寶依功?五叔教你的?”瞬間明白她為什麽得意了,她一定知道自己練不了寶依功。


    蔣銀蟾撥弄著花瓣,道:“你五叔想請我和古梅大師的弟子比武。”


    原晞將她安頓在無為寺,便想著日後拜托五叔教她武功,她學了自家的武功,這是一條斬不斷的羈絆。不料還未開口,原明非慧眼識珠,替他牽出這條羈絆,心下既歡喜又感激,低頭歎氣道:“母老虎長了翅膀,將來不知把我欺負成什麽樣呢。”


    蔣銀蟾瞅他一眼,微笑不語。自從來了妙香,她的態度便不冷不熱,原晞也不敢造次,這時見她和顏悅色,不禁心動,湊上去吻她。蔣銀蟾臉一偏,他吻了個空,都怔住了。


    他近在咫尺的臉,英俊不減,她的心卻冷淡了。


    發現這一點,她眼中流露出歉疚,他對她很好,無可挑剔,她應該愛他,比過去更愛他,可是情不能自控,所以世間才有那麽多悲劇上演。


    她愛的是從江裏撈上來的魚美人,柔弱隻能依附於她的魚美人,而不是本領高強的世子。她在寺裏聽到一些風聲,皇帝無嗣,原晞這個世子或許就是將來的皇帝。


    原晞頹然後退,靠在板壁上,半晌沒有說話。問題出在一開始,蔣銀蟾見到的是流落異鄉,偽裝成弱者的他,而他見到的蔣銀蟾是真實的,好色強橫狂妄。她如今成熟了許多,好色和狂妄都有所收斂,但本質沒變,依舊叫他心動。他其實也沒變,隻是卸下偽裝,回到了家鄉。


    蔣銀蟾不愛現在的他,這可如何是好?原晞感到絕望,別人是色衰而愛馳,他色未衰,愛已馳,怎一個慘字了得!


    原明非走進來,看了看兩人,道:“這是怎麽了?因為我教蔣小姐寶依功,晞官不樂意了麽?”


    原晞勉強提起唇角,道:“我是那等小心眼的人麽?我勸她等到明年三月份和善濟比武,她不聽,非要下個月比,她的傷還未痊愈呢。”


    原明非款款坐下,道:“蔣小姐進步神速,但下個月太倉促了,萬一傷勢複發不是玩的,我看就正月裏比罷。”


    說定了日子,原晞要走,原明非留他吃飯,他睇了蔣銀蟾一眼,道:“三十七部的人早上就來了,在家等著我,我回去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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