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坐起,剛想抬手擦去額頭上的一點汗水,便隻覺得肩膀、胸口、小腹處一起劇痛,當時就倒吸了一口涼氣,疼得臉色發白。


    他坐在床上,不敢再動,過了好一會兒,這鑽心的疼痛才緩緩散去。


    這時該是午後了,房門虛掩著,兩扇窗子支起,隱約可以看見庭院中依舊青翠的青草修竹。一向跟著他的小灰和一向跟著小灰的大黃都不見了,會不會是又找到肉骨頭了呢?


    他笑了一下,對著空蕩蕩的屋子。


    “吱呀。”


    門被推開了,端莊美麗的蘇茹走了進來,張小凡身子一動,叫了一聲“師娘”,還沒起身,臉上登時又抽搐了起來。


    蘇茹快步走到床邊坐下,柔聲道:“你別動,小凡。”


    張小凡待痛感稍退,才略帶喘息地向蘇茹道:“弟子失禮……”


    蘇茹嗔了他一眼,道:“命都去了大半,你倒還有心思記得這個!別廢話了,坐好吧。”


    張小凡訕笑一下,蘇茹替他查看了一番,點了點頭,道:“你外傷都好得差不多了,隻是體內經絡損傷太重,不安心靜養是不成的。”


    張小凡道:“是,徒兒給師父、師娘丟臉了,真是對不住……”


    蘇茹截道:“你給你師父大大長臉了才對,百年來除了當初你師父自己參加的‘七脈會武’,大竹峰一脈再沒有比你更出色的弟子了。”


    張小凡臉上一紅,低頭道:“那、那都是弟子運氣好。”


    蘇茹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張小凡隨即想起,道:“比試結束了吧,最後是誰奪魁,是那位陸師姐嗎?”


    蘇茹微微搖頭,道:“不是,是龍首峰的齊昊。”


    張小凡不知為何,心裏忽然一陣酸楚,低聲道:“原來是齊師兄,他真是厲害,連擁有‘天琊’的陸師姐也敗在了他手下。”


    蘇茹聽他這麽一說,仿佛也觸動了什麽心思,低低地歎了口氣,岔開話題道:“你這一次傷得可不輕,你師父費了老大心力救治。聽他說了,以‘天琊’神劍運用‘神劍禦雷真訣’,雖然陸雪琪修行不夠,但若不是你那燒……你那法寶替你擋了一下,隻怕神仙也無力回天了。”


    張小凡聽了她的話,忽然想起,向四下一看,卻是找不到那根黑色難看的燒火棍。


    蘇茹看著他的樣子,淡淡道:“你那件法寶被你師父拿去了。”


    張小凡怔了一下,低聲道:“是。”隨即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道,“師父他老人家……”


    蘇茹道:“你昏睡了三天三夜,到昨晚傷勢才穩定下來,今天一早,通天峰的掌門師兄傳信過來,讓你師父去一趟,此刻應該在通天峰吧。”


    張小凡慢慢地點了點頭,心中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但這兩年來那根燒火棍第一次離開自己,卻總有些隱約失落的感覺。


    蘇茹看了他一眼,眼中也閃過一絲古怪神色,但還是道:“你剛剛才醒,不要太累了,要多多休息。我吩咐過了,讓他們不要過來打擾你,三餐讓必書送來就是了。”


    張小凡道:“多謝師娘了。”


    蘇茹點頭道:“那你休息吧,回頭我讓必書把飯菜送來。”說著回過身子,向外走去,就在她正要走出房門時,忽然聽到身後張小凡叫了一聲:


    “師娘。”


    蘇茹轉身,道:“什麽?”


    張小凡看著她,似乎遲疑了一下,才道:“師娘,我想問一下,你知道龍首峰的林驚羽這次比試結果如何嗎?當時我在通天峰上,實在無暇去找他問清楚。”


    蘇茹又看了看他,道:“他進了前八,但敗在了同門師兄齊昊手下。”


    張小凡怔了一下,道:“原來他也……謝謝師娘。”


    蘇茹微微搖頭,道:“你休息吧。”說著轉身走了出去。


    張小凡緩緩躺了下來,望著房間的天花板,默然不語。


    ……


    青雲山通天峰上,玉清殿內。


    道玄真人居中坐著,其餘六脈首座也赫然在座,此外,大殿之上再無他人。


    眾人皆默然不語,道玄真人低眉垂目,看著手中把玩著的一根黑色的燒火棍。


    過了一會後,道玄真人打破了沉默,道,“田師弟,你怎麽看?”


    田不易沉默片刻,道:“張小凡上山之初並無此物,多半是這些年中機緣巧合,在哪裏偶然得到這等寶物。”


    蒼鬆道人在一旁冷冷道:“此棍可與‘天琊’相抗,已是神兵之屬,但遍觀天下,從未聽說有這等寶物。”


    田不易臉色一沉,冷然道:“神州浩土,何等廣大,不知道還有多少不世出的奇珍異寶,你我充其量也不過是井底之蛙罷了。”


    蒼鬆道人臉上怒色一閃,還未發作,卻聽小竹峰的水月大師冷冰冰地道:“我們自然是井底之蛙,但這黑棍施法時妖氣騰騰,明明便是一件邪物,倒不知道為何田師兄卻看不出來?”


    田不易哼了一聲,道:“發些黑氣便是妖氣了嗎?有些紅絲便是邪物了嗎?若如此,我回去把臉塗黑了,諸位是不是也把我當作魔教妖人給斬了?”


    道玄真人眉頭一皺,道:“田師弟,你不要這麽說話,怎麽好端端地說自己是魔教妖人!”


    田不易冷哼一聲,甩過頭去,不再說話。


    道玄真人歎了口氣,把手中那燒火棍放到手邊茶幾上,道:“今日請諸位前來,便是商議一下,一來此次‘七脈會武’之中,大竹峰弟子張小凡手中多了這一件古怪法寶,來曆不明卻威力絕大。二來當初我等商議派前四位弟子去空桑山‘萬蝠古窟’查探,另三位大家都沒意見了,唯有這張小凡……”


    田不易越聽越怒,本來他對張小凡修行忽然突飛猛進也有些困惑,對這燒火棍亦有疑心,但在這玉清殿上,別人不說,偏偏對自己門下弟子諸般挑剔,他如何不怒,當下沉著臉,刷地起身,大聲道:“掌門師兄,你欲待如何?”


    道玄真人沒想到田不易竟有這麽大的反應,吃了一驚,眾人紛紛側目,坐在田不易身旁,一向與他關係還算不錯的風回峰首座曾叔常拉了拉田不易的袖子,道:“胖子,掌門師兄也沒說什麽,你先坐下。”


    道玄真人臉色微沉,道:“田師弟,此間事的確有些古怪,我身為一門之長,自會秉公處理,你放心好了。”


    田不易臉上怒色依然,但看著道玄真人臉色以及被身旁曾叔常勸了兩句,終究還是坐了下來。


    道玄真人緩緩道:“諸位,此棍剛才大家也都看過了,外表平平無奇,內裏卻蘊含絕大煞氣。但最緊要的是,以我等修行,都不能掌控此物,反倒是一個頂多隻有玉清境第四層境界的小弟子可以驅用,這是何理?”


    眾人包括田不易都是默然,他們都是一等一的修真高人,如何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沒有人願意說出口來。


    最後還是道玄真人道:“依我看來,這黑棍多半便是‘血煉’之物。”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在座各位首座還是微微變了臉色,所謂血煉之物,便是以人本身精血化入煉造寶物之中。這等奇術,方法詭異艱險不說,法寶材質更是苛刻無比,萬中無一。而且煉造過程凶險至極,一不小心便為法寶凶煞血厲之氣反噬,死狀苦不堪言。


    當然,若能成功,則此法寶必定是威力絕倫,而且更有一個好處,便是寶物與主人血氣相連,旁人皆不能用之,但也因為是以鮮血為引,往往便有了凶煞之氣。


    傳說中這血煉之法,傳於上古魔神,自古以來在魔教妖人中代代相傳,卻並未聽說有什麽出名的血煉法寶,多半是這法子太過凶險,連魔教中人也不敢輕易嚐試。


    隻是,如今竟在青雲門一個少年弟子身上,出現了這等法寶。


    道玄真人望向田不易,田不易臉色鐵青,緩緩站起身來,道:“師兄,你說得或許有理,但我還是要說,張小凡年不過十六,如何懂得這血煉之術?而且他自上山以來,五年中從未下山,來時更是身無長物,又去哪裏找這舉世難尋的法寶材質?”


    蒼鬆道人忽地冷冷道:“或許他是魔教中人處心積慮安插進我青雲門下,也不足為奇!”


    田不易大怒,道:“若他真有如此心機,又怎會在‘七脈會武’大試中,在近千人眼皮底下驅用此物?再有,若他真是魔教奸細,嘿嘿,蒼鬆師兄,你門下那個林驚羽怕也不幹淨吧!”


    蒼鬆道人似被刺到痛處,起身怒道:“你說什麽,驚羽怎麽能和你那笨徒弟相提並論?”


    田不易臉色更黑,哼了一聲,斜眼看去,道:“是啊,我那徒弟是笨,但聽說還進了前四,倒不知道蒼鬆師兄門下那叫林驚羽的奇才此次名次又是多少?”


    蒼鬆怒道:“他是運氣不佳,遇到了他師兄齊昊,若非如此,又怎會進不了前四!”說到這裏,他冷笑一聲,道,“反正他是沒有某人運氣那麽好,一路之上,都靠著別人棄權輪空才得以晉級,居然還敢大言不慚!”


    田不易大聲道:“難道他與陸雪琪那一場也是運氣?”


    蒼鬆道人接道:“不錯,正因為不是運氣,所以他就敗了,而且敗得那麽慘,幾乎連命都沒了!”


    田不易越發憤怒,他口舌一向不甚靈活,說不過蒼鬆,但心中怒氣更大,臉漲得通紅,怒道:“你要怎樣,是否也想看看我是不是浪得虛名?”


    蒼鬆道人竟是絲毫無意退讓,當即站起,傲然道:“那我就領教一下田師兄你的‘赤靈’仙劍!”


    田不易更不說話,踏上一步,右手已握住了劍訣,大殿之上,空氣忽然像是凝固了一般。


    “放肆!”一聲大響,卻是道玄真人一掌拍在手邊茶幾上,滿臉怒容,站了起來,“你們兩個可是當我這個掌門死了不成!”


    道玄登上掌門寶座多年,德高望重,平日裏雖然和藹,但這一下發怒,田不易與蒼鬆道人都是吃驚不小,心中震蕩,彼此對視一眼,隨即都向後退了一步,低聲道:“是,掌門師兄息怒。”


    道玄真人看了看這些首座,臉上怒容緩緩退去,沉吟了一下,道:“田師弟。”


    田不易走出一步,道:“掌門師兄。”


    道玄真人看著他,道:“無論如何,這黑棍來曆古怪,若真是魔教之物,那張小凡與魔教有何牽連,我們便不能容他,你可知道?”


    田不易微微低頭,默然許久,才道:“是。”


    道玄真人又道:“田師弟,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但茲事體大,我們不可不慎重行事。你今日且先回去,待那張小凡病勢稍好,你便仔細盤問,再帶到此處,我等再行商議,如何?”


    田不易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忽然間重重頓了頓腳,點點頭,話也不說一句,轉身便走了出去。


    門外一聲呼嘯,多半是禦劍去了。


    大殿之上,曾叔常向道玄真人道:“掌門師兄,田不易師兄的大竹峰一脈難得出現一個人才,卻出了這等事,他自然心裏不甚痛快,你莫要放在心上。”


    道玄真人歎了口氣,搖頭道:“我自然不會在意,田師弟為人我是知道的,也是信得過的。”


    說到此處,他像是想起什麽,轉頭對小竹峰水月大師道:“水月師妹,這幾日你門下那女弟子陸雪琪……”


    水月淡淡道:“多謝師兄關懷,雪琪身體已經大致恢複。若不是田不易師兄門下出了那等怪人怪寶,一場比鬥中耗去了雪琪大半元氣,她本也不會輸給別人的!”


    蒼鬆臉色一變,道玄真人卻已搶先擺手道:“哎呀,事情都已過去了,不要再計較了。”


    蒼鬆和水月彼此瞪了一眼,轉過頭去,道玄真人看在眼裏,心中歎息不已,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身旁茶幾上,那根黝黑醜陋的燒火棍,靜靜地躺在茶幾上麵。


    第31章 正道


    大黃躺在地上,眯著眼睛,尾巴不時搖上搖下,猴子小灰則趴在他的床上,一雙明亮的眼睛直看著臉色顯得憔悴的張小凡。張小凡瞪了它一眼,沒好氣地道:“看什麽看?”


    小灰自然不會對著張小凡說什麽人話,卻“吱吱”叫了兩聲,看它猴臉表情,主人受了傷,擔憂之色沒多少,幸災樂禍的樣子還更多些。


    張小凡心中有些惱火,扭過頭不想理它,這時腳步聲響了起來,張小凡轉頭看向門口那邊,笑著道:“六師兄,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就送飯……”


    他聲音忽然停了下來,隻見田不易矮胖的身子從房門處緩緩踱了進來。張小凡吃了一驚,這些日子以來,蘇茹隻讓他安心靜養,其他各位師兄包括田靈兒在內隻來看過他一次,其餘時間隻有杜必書三餐為他送飯來,並沒有想到田不易會突然出現。


    他在床上愣了一會,忽然醒悟,連忙爬了起來,下了床就要行大禮,田不易心事重重,臉色陰晴不定,向這個小徒弟看了一眼,隨即揮了揮手,道:“罷了。”


    張小凡應了一聲,起身立於一旁,看著田不易走過來坐在桌旁,大氣也不敢出。


    田不易看著張小凡,左看右看,這小徒弟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來像是個內含錦繡的奇才,反而比普通人似乎都差了一些,但偏偏……


    田不易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老七,你過來坐下吧。”


    張小凡又是一驚,田不易對他從來都是不假顏色,今日對他態度變得和藹了一點,他倒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田不易等了一會兒,卻見張小凡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好像還沒回過神來,心中有些不快,微怒道:“是不是要讓我請你坐下?”


    他這一罵,氣勢十足,張小凡登時找到了往日師父威嚴的感覺,自然而然就反應了過來,恭恭敬敬答應了一聲,然後乖乖坐了下來。


    田不易看他的反應,自己反而怔了一下,隨即苦笑一聲,搖頭道:“你身子怎麽樣了?”


    張小凡恭恭敬敬地道:“回稟師父,從通天峰回來以後,蒙師父、師娘救治,還有各位師兄的照料,已差不多都好了。”


    田不易看著他,淡淡道:“‘七脈會武’已過去一月有餘,看來你也好得差不多了,我有幾句話,現在要問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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