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林,吹得衣角飛揚。房牙還建議:“聞姑娘,您要不要回去換身衣裳?”


    聞丹歌疑惑:“換衣裳?可是我在種花,衣裳沾了泥怎麽辦?”


    她分明有大把的錢財可以請人來做這些瑣事。可她沒有,就連房牙也是他主動請纓,她才招徠的。


    房牙一麵歎著她用情至深,一麵感到不解:若是尋常的姑娘家,這樣緊要的關頭一定更加注重自己的儀表。反觀聞姑娘,仍然素麵朝天、布衣荊釵,且一點打扮的意思都沒有。


    雖然由姑娘求婚已經很奇怪了。


    花海尚未完成,但一簇簇的花苞在風中婀娜、搖曳生姿,姹紫嫣紅開遍,漫野春色將近,已是一幅美景。房牙設想著聞姑娘在如此浪漫景致下剖白心跡......雖然他已年近不惑,但此情此景,還是會怦然心動。


    可浩浩蕩蕩的種花大業才進行到一半,聞姑娘突然不動了,接著匆匆丟下一句“工錢翻倍”便離開,徒留被天降橫財砸中的房牙駐足原地。


    今天便是聞丹歌的二百歲生辰,也就是解毒的最後期限。成親是來不及的,她就尋思著求婚也一樣。橫豎隻要應禮和她“隱修”替她解毒,他想什麽時候成親以及怎麽成親都可以!


    盛琉璃是很嬌貴的花,莫驚春告訴她,用這種花求婚有奇效,她便翻山越嶺去取了種子,又想盡辦法把種子保留好。


    這處山坡她也花錢買下來了,就為了這一夜,這一晚。


    隻是她沒想到應落逢會在這個時候出事......人命關天,即使不是他出事,不是她未婚夫的弟弟向她求助,她也會去救。


    索性一切都來得及。等她拾綴好自己出現在山坡上,應禮還沒到。


    月色溶溶,花枝婆娑,盛大星幕之下,整座城鎮的景色映入眼底。耳邊是泉水的泠泠清響,如鳴佩環。鼻端是芬芳花香,沁人心脾。一陣夜風經過,吹得裙角翩躚、步搖玎璫,聞丹歌一手扶著發飾,一手撫平裙角,恍惚中還以為自己同賀蘭時一樣,是某個宗門嬌養出來的小娘子。


    可她哪裏是那樣金尊玉貴的人呢?她從會走路起開始摸劍,牙牙學語喊的第一句是“迎魁”。爹娘去世後她天生地養、風餐露宿,一輩子都在刀尖舔血。而應禮喜歡什麽樣的小娘子呢?大約是賀蘭時那樣的,嬌弱、美麗、花一般的女孩。


    反正她不需要他的喜歡,他們各取所需。他親口答應了“隻要應宗主的病好了,他們就成親”。如今複魂丹也喂下去了,是應禮信守承諾的時候了。


    她一早往方寸宗遞了口信,那與她相熟的門房也傳了應禮的話回來:“好。”


    於是聞丹歌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戌時,最早栽下的一片盛琉璃開了。聞丹歌掐了一朵仔細研究,認為盛琉璃雖然名副其實,但價格還是高了。應禮沒來。


    戌時二刻,第二片區域的盛琉璃也開了。花海吸引了幾隻夜流螢,一隻還不怕生地停在聞丹歌指尖,落下一點磷粉。應禮沒來。


    亥時,寒蟬徹底沒了聲音,底下城鎮的燈火也漸漸熄滅,隻有幾家酒館還亮著燈,她坐在樹上,開始數天上有幾顆星星。應禮沒來。


    亥時二刻,星星數完了,一共是一百三十四顆。


    應禮還是沒來。


    她不習慣穿繁複的裙子,強忍著穿了大半夜已是極限,才懶得去管皺了沒有。頭飾也早就被她取下來戴上去、取下來戴上去,如此循環往複,做百無聊賴中的一點樂趣。


    快到子時了。


    盛琉璃開得爛漫,取代月光成為此間最明亮的光彩。聞丹歌站在一片光輝裏,絲毫沒有被這片明亮照耀。


    “阿時,聽聞城外的山坡上風景極好,你可願賞臉與我同遊?”彼時賀蘭時才拜見過痊愈的應宗主,聽到應禮的邀請,有些吃驚。


    她問:“非節非故......少宗主怎麽想起來去賞夜景?”


    應禮神情不變:“我父親病愈,心中一大塊鬱結得消,難道不值得慶賀一番嗎?”


    賀蘭時點頭稱“好”,回房梳妝的時候卻多留了個心眼:應宗主病愈,應禮真的開心嗎?恐怕沒有吧。


    他垂涎宗主之位已久,這些時日沒有應宗主施壓,他活得不知道有多暢快!如今宗主忽然痊愈......暫且不問因何而病又因何而愈,但看宗主與宗主夫人之間的氣氛......她突然猶豫起來,拿不定要不要趟這趟渾水。


    她隻是想要一個棲身之所,方寸宗不行還有別的選項,犯不著在一棵樹上吊死。


    話雖如此,但賀蘭時還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襲翠煙衫,兩支碧玉簪。淡掃蛾眉,纖抬素手,如願在應禮眼底看到驚豔之色。


    畢竟,應禮也算得上仙盟一等一的青年才俊。


    她笑著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身子柔弱無骨,鶯聲燕語:“莫不是要帶我去仙子湖?”


    他含笑點頭,眸光溫柔繾綣,輕輕握著她的手:“隻要你在我身邊,哪一處不是仙子湖?”


    可他越是含情脈脈,賀蘭時心中越是警鈴大作。她想起應宗主之事的蹊蹺,又想起聞丹歌,不動聲色地把手抽了回來:“天色已晚,我們早去早回罷。”


    若是以往,應禮肯定會因為她的態度大發雷霆,然而他今天像是鐵了心要和她賞夜景似的,無論她怎麽暗示都無動於衷,她越發惴惴不安。


    到了地方卻沒見著其他人,隻有一整片爛漫的花海。賀蘭時立刻認出這是盛琉璃!還是產自遙遠東瀛的品種。


    她幾乎說不出話了,怔怔置身於流溢的光彩中。


    自從父親去世後......她有多久,沒見過盛琉璃了?從前每日清晨會出現在桌邊的一枝花,在顛沛流離後成了執念。她以為應禮不會留意這樣小的細節,可是......


    “阿時,喜歡嗎?”他問。


    賀蘭時啟唇:“喜歡。”


    她喜歡極了。她這才發覺,她最喜歡的是權力。


    單憑應禮一個人,他能得到這成百上千的盛琉璃嗎?單憑她父親一個人,就能搞垮拂月宗嗎?他們不能,權力能。


    “阿時......”應禮忽然伏下身把她攬入懷裏,賀蘭時目之所及隻有他。她聽見他加速的心跳,聽見他沉重的喘息,聽見他的欲念。


    他鬆開手,目光落在她唇上。賀蘭時會意,踮起腳吻了上去。


    兩相依偎的刹那,耳畔有煙花炸開的聲音。她抬頭,眸中倒影著絢爛無比的漫天焰火。


    轉瞬即逝的璀璨,就和虛偽的“愛”一樣。


    但這片聲勢盛大裏,好像有哪裏不對勁......賀蘭時推了推應禮的肩,示意他回頭。應禮則不滿於她的分心,掐了把她的腰還要繼續,整個人突然飛了出去。


    賀蘭時發誓,應禮真的是突然飛出去的。夜風瑟瑟,她穿得清涼,但比夜風更寒冷的,是聞丹歌的劍光。


    即使夜色深沉,她還是借著盛琉璃的光芒看見地上的血。血來自何人不言而喻,她“噗通”一聲坐在地上,迅速為自己解釋:“少宗主主動約我來此,說是、說是要賞夜景。”


    聞丹歌緩緩看向她,問:“他沒有和你說,是我約的他?”


    賀蘭時恨不能把頭低到地裏:“沒有......”心裏早就把應禮罵了千百遍。她低著頭,隻能聽著聞丹歌的腳步一聲一聲逼近,然後在身邊停下。


    她看到滴血的劍尖了。


    她想怎樣?殺了她嗎?若是她求饒,還來得及嗎?須臾間,賀蘭時心中閃過無數種死法和求饒的話,可還未說出口,身上忽然一重,隨後聞丹歌的腳步便遠了。


    賀蘭時悄悄抬頭,發現身上披了一件外袍。


    聞丹歌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求婚現場撞破未婚夫的奸情應該有什麽心情?憤怒?恥辱?悲傷?


    她隻覺得疲倦。深深的疲倦。


    就好像寒窗苦讀十幾年忽而被通知國破了考上也沒用了......大概吧,她隻是心疼花出去的錢,焰火還沒有放完,不知道能不能臨時叫停。


    剛才那一下下手有些狠,黑燈瞎火,也看不見應禮被甩到哪裏去,她不著急找到人,慢悠悠地繞了好大一圈遠路,才把應禮從湖裏撈出來。


    迎魁砍在哪裏了?手還是腳......似乎是刃毒發作,猩紅血霧一點一點布滿眼瞳,看著麵前昏迷不醒的人,聞丹歌滿心隻有一個念頭:


    殺了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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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唇


    ◎唇瓣緊緊依偎,他們近得連彼此唇紋都能一一勾勒◎


    刃毒究竟是什麽東西,阿娘從未告訴她。每當她談及這份深埋體內的毒素,阿娘或族人都隻會說,這是上天賜予他們的“枷”。


    因為他們強大,因為他們無情,所以必須用堅固的鎖鏈牢牢栓住,是為“平衡”。


    從鎮族人握劍的那一刻起,“枷”就開始悄然生長,並隨著年歲的增長生根發芽,直到二百歲時破土而出。


    毒素摧毀筋脈、汙染血肉,聞丹歌仿佛能透過皮肉看到自己的肺腑一點一點被黑色侵蝕,與之一同襲來的,還有鑽心的疼痛。


    就像有一千一萬把刀尖對準了四肢百骸,試圖從每一個角落鑽出來呼吸人世間的空氣。她像是早已腐爛的朽木,不得不接受自己身上正冒出無數菌絲的事實。


    汲取著她的生機、繼承她的□□,看這個世界。


    在這種常人無法承受的劇痛下,聞丹歌居然從心底品出了釋懷。或許她早就想過無法解毒的後果,在這世上也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人或物,真的走到這一步,心中所想的竟然隻有未放完的焰火。


    那可是一百靈石一束的焰火啊,她可是和老板談了十個日夜,嘴唇都談薄了一層才打下來的價格,就這麽浪費了似乎有點可惜。


    眼中的血霧仿佛淡了一些,她勉強能看清劍下的人。此時迎魁距離應禮起伏微弱的胸膛隻有不到半寸,隻消再近一點,鋒利的劍尖就能刺穿這副道貌岸然的皮囊,挖出他的心看看究竟是什麽顏色。


    她自詡仁至義盡,就是麵對最狡詐善變的妖獸也沒有如此狼狽過。


    劍尖更近一分,挑破錦衣綢緞,在白膩的皮膚上劃開一道口子,逼出幾滴血珠。


    血腥味刺鼻,她蹙起眉頭,眼前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那些不堪的、不願回首的往事在迷霧盡頭引著她去追,可真等她追上,又隻能抓住一縷風的尾巴。再清醒時,應禮身上已經不止一處傷疤了。


    足筋俱斷......他此生恐怕都不能站起來了。


    修為一寸一寸流失,夜流螢圍在她身邊貪婪汲取著這純乎天地的靈氣。她無力揮退它們,拖著沉重緩慢的步伐朝仙子湖走去,一邊捏碎了給莫驚春的聯絡符。


    盛琉璃花期已過,漸漸熄了光芒,就好像知道她走到風燭殘年,以沉默和黑暗吊唁。子時已過,明月隱耀,這是個無雲無風之夜。


    最適合埋葬。


    刃毒發作,侵蝕理智。它會把“鎮”變成隻知道殺戮的魔頭,因此解不了毒的“鎮”會央求同伴將他殺死,以絕後患。


    可才舉起劍對準心口,迎魁就長鳴不止,十分抗拒她的行為。聞丹歌也不想身上沾染應禮的血,附近正好有個湖,索性就近處理。


    聞丹歌不喜歡關於這個湖的繾綣美好的愛情故事,情愛誤人,她要是死在這裏,日後人們談論起仙子湖首先露出的就會是驚恐的表情,再也不會被浮誇甜膩的傳說吸引。


    隨意罷,後事如何,與她一介死人有什麽幹係。


    耳邊傳來莫驚春的聲音:“你別做傻事,我馬上”“我在四大錢莊都有存款,口令是‘兩百歲找不到相公原地去世’,你要是想要的話就去拿吧。”說罷也不管友人如何呼喚,隨手將符紙一拋,丟了劍,棄了履,扔了釵環,赤足踏進冰冷的湖水。


    她來到方寸宗時還是夏末,那時荷花正娉婷,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總之萬事萬物都生機勃勃,欣欣向榮。


    如今已是深秋,百花殺盡,林寒澗肅。


    她第一次穿南錦織成的衣裳。南錦遇水不沾身,而是隨著清澈的湖水搖曳四散,翩若雲霓,她置身其中,就像蓮蕊。


    如此昂貴的布料真的要和給她陪葬嗎?聞丹歌猶豫了一瞬,就是這一個分神,刃毒又見縫插針地鑽出來給她洗腦:“你甘心就這樣死去嗎?你不想再給應禮一個教訓?他騙你騙得那麽慘,還有賀蘭時、宗主夫人、方寸宗中每一個嘲笑過你的人.....你都要死了還壓抑什麽,不想在死前報仇雪恨嗎?”


    聞丹歌反手召回迎魁,再一次將劍尖對準心髒,平靜道:“雖然不能殺別人,我姑且還有力氣自盡。”像是為了證明自己說的不是假話,語畢,她身軀重重一顫,竟是吃了自己一劍。


    她到要看看,潛伏在自己身體裏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刃毒似乎也急了,暴怒:“你們難道是泥點子做的?一點脾氣都沒有?空有一身武力卻任人擺布,天道要是知道自己委以重任的是群軟柿子,半夜哭都能哭醒!”


    天道、你們。聞丹歌暗暗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刃毒見她依舊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氣極反笑:“你知道了又如何?你都要死了,知道又同誰說去?不若這樣,你用這具身體和我交換......”然而它引誘的話還未說完,聞丹歌又是一劍,仙子湖碧綠清澈的湖水頓時被血水染紅,夜流螢的翅膀也沾上暗紅,在漆黑的夜裏呈現出詭異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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