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麵上沾染月夜寒冷的風浪驟然落下、裹挾烈日光輝的火焰層層湧上,那一瞬間,她破了官琰兩重幻身。然而,這場單方麵的虐殺遠沒有結束,隨著迎魁披靡的劍氣,眼前似乎生出層巒疊嶂、萬千峰壑。山川的巨壓撲麵而來,倒下、坍塌,但在眾山之後,隱藏在深林中的古寺蕩出杳杳鍾聲,霎時靈台清明,古寺仙鶴過青霄,帶走遮月的雲,原本柔婉的弦月露出真麵目——那是一柄利劍。


    官琰從來不知道,隻是一道劍氣,他眼前能夠變幻出如此多的景象。不、或許這不是幻象,常言人死之前會有走馬燈,這或許就是他這重幻身的走馬燈。


    由聞丹歌親手打造的,蘊生於死的,高高在上的慈憫——我會讓你死個明白。


    這一瞬間,他確實窺探到了“鎮”的真諦。原來巫魏從前說的不錯,盛怒之下的“鎮”無法克製自己的力量,那時,被天道偏愛的“道”會從他們的劍氣中流露出。即便是身為死敵的魔,也不得不在這刻承認,“鎮”才是此間距離“仙”,最近的存在。


    但,要怪就怪,他們的弱點也同樣明顯。


    虛影再一次變幻,聞丹歌落劍的手一頓。


    虛影中,應落逢長發淩亂、蓋過麵容,雙目無神地“看”向她。


    和勝迎會中的幻覺一模一樣。


    停滯隻有一瞬,迎魁依舊銳不可當。劍風落下,幻覺裏的人身形一顫,地麵多了一灘血。


    不對,不是幻覺!


    感受到衣襟深處的聯絡符被捏碎,聞丹歌怔怔抬首,便見幻覺中,官琰捏著她給應落逢的聯絡符,頗為好奇地吹了一口氣:“當真能聽到這邊的聲音?”


    這句話她聽了兩遍,第一遍從麵前的幻覺中傳出,第二遍則來自聯絡符。


    不是幻覺。


    心髒想是被一萬根銀針穿過,聞丹歌深吸一口氣,雙手持劍擺出迎戰的姿勢,沉聲問:“你想做什麽。”


    “很簡單,你也猜到了吧。”官琰指間把玩著薄薄一張聯絡符,她曾無數次從符紙的另一端中聽見應落逢的聲音:喚她回去吃飯、叮囑她添衣買菜、亦或者隻是想聽聽她的聲音。


    但現在,裏麵傳來的,是他怎麽也壓抑不住的痛呼聲。每聽一次,她手背的青筋便凸出一分,幾乎要聽不清官琰在說什麽。


    “我需要一副軀體。這裏除了你,便是你的星人和一位‘窺天者’。很不幸的事,‘窺天者’一不小心被我殺了,眼下隻能在你們兩位之中,二選一。”


    莫驚春被他殺了?即使隻是虛影,官琰仍舊清晰看見她眼底奔騰的怒火。他拂袖幻出一樽香爐,一指長的檀香從頂端開始燃燒,火星點點,猶如黑夜中猩紅的獸瞳:“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決定,誰向我獻上軀殼。對了,附贈一個不那麽溫馨的提示,如果你們選不出來,我可否理解為,二位任我挑選?”


    聞丹歌的忍耐到了極致,指腹下凹凸的紋路在某一刻變得崎嶇。官琰也看出這便是她的極限,秉持著“窮寇莫追”的道理,十分“貼心”地短暫離開一會,留他們兩個隔著虛影相望。


    “落落!你沒事吧?你們現在在哪裏、莫驚春呢?”聞丹歌仔細辨認著虛影,試圖找到他的藏身之所。遺憾的是,官琰這次更加小心,虛影堪堪呈現了應落逢這個人,別的什麽也看不出來。


    虛影裏的人沒回答,依舊垂著長發看不清麵容。聞丹歌反應過來他可能重傷到無法說話,失控地抽劍在虛空中一斬。


    堅硬的岩石四分五裂,岩壁在她手下化為齏粉。然而,這份力量無法扭轉局勢。


    發泄一通的聞丹歌終於找回理智,她湊到虛影前,手指幾乎能夠摸到他的麵頰。但,五指穿過虛影,落了空。


    她低垂著眼,聲音也一並低落下去:“芥子袋裏,有你給我配的藥。”


    這次,虛影裏的人總算給出反應。應落逢緩緩抬頭,一雙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此世布滿血絲,失去了所有光彩,隻在看見她時重新鮮活:“阿...鶴?”


    幸好、幸好。壘在心上的重石落下,聞丹歌連忙問:“你還好嗎?剛才那一劍......”剛才她以為這也是她的心障,毫不猶豫揮劍,卻沒想到劍下真的是他。


    應落逢緩慢且僵硬轉動眼珠,感受著自己渾身上下的傷痕,卻仍然扯出一個笑麵對她:“我沒事的阿鶴......但莫前輩、莫前輩她”話音未落,他已熱淚盈眶,兩頰留下悔恨的淚水,“莫前輩為了救我、被、被......”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他從未想過莫驚春會和自己一起跳下來、更沒想過她會在危險來臨的第一刻把活路留給他。應落逢還記得,莫驚春被火海吞噬前對他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她說,你必須活下去。


    同樣的話汪伋也對他說過,在聞丹歌疑似失控入魔的時候。他知道自己肩負“星人”的使命,他死了,聞丹歌就會失去方向失去船錨。但莫驚春隻是因為這個嗎?現在刃毒已解開一半,隻要聞丹歌心性堅定,她不會那麽容易失控。除非,她這句話尚有未盡之意。


    人死如燈滅,再行將踏錯一步,他們都會萬劫不複。


    胸膛中燃燒著不死不滅的火,應落逢低咳幾聲,注意不被對麵的聞丹歌發現自己咳出了血,用虛弱的聲音轉移她的注意力:“莫前輩用她的命,換了我的命。我不能讓她、讓她白白......”


    犧牲這個詞仿佛有千鈞重,隻是含在咽喉裏,就有淚水決堤。他重重喘了口氣,才有力氣接著道:“選我。”


    這兩個字看似沒頭沒尾,但在場的人都知道它意味著什麽:讓官琰占據他的軀殼。


    知道她不會同意,應落逢補充:“你聽我說完!我有我的理由。”


    “他曾經作為刃毒潛伏在你體內許多年,阿鶴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他一直沒有成功。你也提過,他曾經數次在你意誌薄弱的時候引誘你開口答應。我想關竅或許就在這個‘開口’上。”


    “隻要你不主動交出身體的使用權,他就不可能成功。那麽,如果答應他的人不是‘我’呢?”


    聞丹歌搖頭,仍然不肯鬆口:“怎麽不是你呢......”“阿鶴!我是重活過一世的人,現在的我,真的是我嗎?或者說,這個軀殼裏,隻有一個‘我’嗎?”


    重生到底是如何實現的,這世上除了天道,恐怕無人能夠給出準確的答案。因此,誰也不能說他提出的假設是錯的。


    即使他心底清楚,這副軀殼中的靈魂,從始至終隻有他一個。


    但他也不是全無準備。之前聞丹歌曾經把一滴血毒交給他處理,而這世間若論“血”,恐怕沒有誰比他更精通。他早在洗髓之前存儲了足夠多的血液,並將它們融匯血毒之法封印在筋脈裏。刃毒不也是通過血液操控她的?隻要官琰進入他的身體,他便立刻打通筋脈,與官琰同歸於盡。


    至於阿鶴、阿鶴會不會原諒他......


    應落逢回憶起羋信交給自己的,據說是姬霜絕筆的信上看到的話:


    徹底解開刃毒還有一個辦法,那便是“鎮”親手殺死自己的“星人”。


    一千年前的聞迎沒有做到,所以她獻祭自己也隻能布下封印。如果聞丹歌做到了?那她便是“神”的存在,而“神”,無所不能。


    在一片模糊的視線中,他艱難地啟合唇瓣:“如果開口答應的‘我’,不是擁有主動權的那個‘我’,他的算盤不就落空了?”


    應落逢幾乎要無法忍受身上的疼痛跪跌在地,但她還在看著,他便不能露出脆弱的一麵令她憂心。


    聞丹歌眸光一動,似乎聽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應落逢繼續道:“況且、況且如果他占據了你的軀體,我真的能活下去嗎?莫前輩的死又算什麽?趙宗主她們的努力又算什麽?”


    “阿鶴,這一次、換我擋在你身前吧。”


    哪怕你會恨我。


    【??作者有話說】


    下周完結~


    第99章 決定


    ◎因為隻有屍體,才能成為鑰匙。◎


    “決定了嗎?”官琰的聲音在身後悠悠響起。聞丹歌握緊了劍柄, 沉聲道:“我們有的選嗎?”


    官琰飽含笑意:“我可是大發慈悲給了你們一炷香的時間呢,還不算仁慈嗎?”話音剛落,檀香燃盡,餘一縷青煙嫋嫋, 暗香浮動。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 最後看了一眼虛影中的人:“我。”


    虛影中的人猛地一驚。應落逢不顧身上疼痛, 強忍淚意想要撲向她, 終究隻是徒勞:“不、不是她!我來當你的軀殼!”


    這是他最後的價值了,難道要他眼睜睜看著她為自己而死?


    天道垂憐,才給了他一次重生的機會,他因此得以遇見她。過去的這些歲月足以撫平前世今生的傷疤, 若這是一場美夢, 就此夢醒又有什麽不好?


    所以該死的人是他啊!


    “哦?你們的想法似乎不統一啊。”官琰的笑聲輕飄飄, 落到聞丹歌耳裏卻沉甸甸。她擦拭著迎魁因為長時間使用而沾上血痂的劍身, 抽劍的動作快準狠,隻一下, 應落逢的虛影便被她揮散。


    聞丹歌重申一遍:“我,做你的軀殼。”


    多年夙願得償,官琰終於忍不住流露出幾分真實的笑意。他的虛影似乎實了幾分,心情頗好的招來一隻夜流螢為她引路:“那麽‘鎮尊’,請?”


    聞丹歌腳步微頓, 頭也不回地走了。


    ————


    應落逢以為自己一定能夠說服阿鶴,因為自己的提議是破局的唯一方法, 勝負五五開。他以為聞丹歌會猶豫, 會躊躇, 唯獨沒有想過她會一口回絕。


    愛人把最後一條生路給了自己, 他該抱有怎樣的心情?應落逢不知道, 此時此刻,他滿腔隻有一種感情:害怕。


    他害怕失去,害怕失去她。他寧肯自己死掉,這樣還能安慰自己,這樣的死是有價值的。但阿鶴呢?阿鶴為他而死,沒有、沒有任何意義......


    點滴的雨露變得滂沱,應落逢跪坐在地上,任由淚水打濕眼眶。


    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愛啊。


    從方寸宗時的一場傾聽,到仙子湖溺水的夜,再到廉價卻絢爛的焰火。他們行過縹緲山的四季,看過無物宗第一場落雪,在輪回廊外拜天地、在妖都狹窄的榻上吻別。


    她從不吝嗇對他的讚揚,卻始終沒有開口說過“愛”。


    但倘若一定要把這個字宣之於口,啞巴如何相愛?她早在無數次堅定的選擇裏告訴過他,我愛你。


    所以,難道他真的隻能坐以待斃嗎?前世他已經受夠了懦弱至極的自己,今生還要重蹈覆轍嗎?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舌尖至於齒縫,隻差一點就能咬破。但應落逢忽地想起聞丹歌皺起的眉,又怔怔放下。


    她總是能發現他身上任何一處細微的變化,和表現出來的不拘小節完全不同。那麽一貫心細如發的阿鶴,怎麽會毫無準備?


    是了,他應該相信她。


    旋即,應落逢手忙腳亂地拆開妥帖收好的錦囊,就是莫驚春贈給他的那一個。他原本是想交予阿鶴的,因為無論怎麽看,她才最能把莫驚春的“保命術”發揮到極致。可聞丹歌卻執意由他收著,想著回想起來,或許這其中另有玄機。


    拆看,卻隻有一張薄薄的紙。應落逢一怔,連忙將折紙攤開,隻見上麵簡短的寫了兩個字:


    “信她”。


    這個“她”指的是誰?結合聞丹歌的舉措不難理解。莫驚春特意耗費了一個錦囊,就為了再次提醒他,相信阿鶴。


    接連打擊帶來的迷茫在此刻化得一幹二淨,應落逢徹底清醒過來,開始思考這個“信”背後的含義。


    聞丹歌有備而來,莫驚春知道她的籌算,但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告訴他,這是為什麽?


    隻有一個可能,這個方法很險,或者,與他有關。


    可到底和他有什麽關係?他勘破這層的話,是否能夠增加這招劍走偏鋒的勝率?腦海中一連串的線索次第排開,隻差關鍵的一針穿過,就能真相大白。


    應落逢咬牙支地,握拳重重砸在泥沙上。


    快想起來,想起來!


    ————


    這是聞丹歌第一次下到絕地穀,之前的那段時間隻夠她把幾處顯眼的建築記在心底,並不能借此勾畫整個地下的結構。因此,饒是她已經竭盡全力辨認,依舊不知道官琰將帶她去哪裏。


    如果落落在身邊的話......不,從現在開始,不能再想他了。


    聞丹歌闔上眼,憑借外放的“神識”視物,並不會跌倒。她明白接下來會有一場硬戰,而她一旦踏錯一步,被官琰占據軀殼,第一個要殺的,一定是腦海裏最不能忘記的人。


    所以,她必須從現在開始,謹記自己是一個人。


    官琰似乎察覺到她的“神識”,仿佛看到了很有趣的事務心情更好了。他很謹慎,一直幻出虛影監視她,始終不肯露出真麵目,雖然也有他根本沒有真麵目的緣故,但聞丹歌依然認為,他的存在令人作嘔。


    像是一隻恬不知恥的老鼠。


    “鎮尊難道不好奇,我用了什麽方法出去?”或許將要得手的反派總是話多,連官琰都開始賣弄。聞丹歌冷冷道:“我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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