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說,哥真有,郵票,在咱們市算稀罕玩意兒了,但我是留著賣的,免費支援有點虧呀。”


    “嘖,不虧!俺們有基金,從你手裏買,你適當給便宜點兒就相當於辦個會員了。以後你再有貨,這群上癮的也能從你手裏買。”


    “那他媽太好了!兄弟你是買賣人啊!”


    “東西在車上嗎?”


    “那玩意兒誰能擱車上帶著?”


    “在哪?”


    “家裏。”


    “這麽著,咱倆分頭行動,你回家取郵票,我回家換身衣服,你也把你那克羅心換上,咱們是高端派對,你得裝成大蛇頭,老妹兒們才能迷你,然後出城立交橋那聚齊。”


    “出城立交橋?”


    “咱有秘密基地。”


    “懂了,懂了,蛇頭,蛇頭。我還用整點暗號啥的不?”光頭的心思飛到九霄雲外,看起來多多少少像個傻子。


    第14章 色字頭上一把刀


    刀背山廢棄兵工廠,一片有上百年曆史的建築群,規模不大,廢棄之後民間傳說兵工廠的磚頭可以鎮宅辟邪,短短兩年時間地麵建築就被夷為平地,隻剩下一座大煙囪和地下部分。


    立交橋下,當張文華坐上光頭的車、講出秘密基地就在山中兵工廠的地下室時,光頭的眉頭皺了一下,從座位下麵掏出一把鋸短槍管的雙筒獵槍,“兄弟你看這家什怎麽樣?”


    張文華何嚐不明白光頭是在警示他不要搞花樣,卻是新奇地擺弄著,說:“這玩意兒太好了哥!我保證他們誰也沒見過,這要是高潮時放兩槍助助興,保證你讓姑娘幹啥姑娘就幹啥。”


    光頭眼神迷離,不再起疑,駛上坑坑窪窪的盤山路。途中他把帶來的“郵票”給張文華看,是a4紙大小的硬紙板,被成排的小孔均勻分成幾十塊,每一塊上都是由彩色結晶體粘成的卡通圖案,整體看上去有點像小孩兒玩的貼紙。光頭說這玩意兒藥勁很大,每次撕下小指甲蓋那麽大一小片壓在舌頭下就能牛逼一整天。


    張文華琢磨一陣,還給光頭,說該早點認識他這位好大哥的。光頭意氣風發,說自己也有點相見恨晚,不過如果他能再謹慎一點,就會發現張文華兩隻手的指尖都塗抹了502膠水,頭頂還戴了一頂帽子,這樣可以很好地防止在車上留下信息。


    涼風習習,陰雲吞沒大地,爬到山坡中段時天完全黑了,路上沒有路燈,黑色的桑塔納仿佛跟黑夜融為一體,前方高處可見兵工廠的大煙囪立在夜幕中。


    張文華像個獵人一樣靜待時 機,看到自己踩好的地點到了,忽然打了一個冷顫,說,“哥,停一下車,我得撒個尿。常年這麽玩,把我前列腺都弄出問題了,忍不了。”


    光頭嘲弄地一笑,把車停在路邊。


    下車之前,張文華又說:“哥你也打掃打掃唄,一會兒進去興致來了你再上廁所不掃興麽?”


    說著,他跑到車尾,解開褲子。


    光頭一想是這麽回事,掛上空擋,拉上手刹,也跟上來解褲子,那短小的命根子硬得像一顆出膛的機關炮彈。


    光頭尿上,張文華又捂著肚子往駕駛位那邊跑,邊跑邊說:“哥,我拉肚子,有紙沒?”


    光頭遙望著天邊模糊的城市燈火,英姿颯爽得好像在幹整座城市,笑嘻嘻地回答:“完蛋玩意兒,車裏沒紙,你先拉,哥給你擼把葉子湊合湊合吧。”


    說著,他忽然感覺身邊的地麵在動,轉頭之際,桑塔納撞上他的膝蓋,他毫無防備,一個趔趄歪向懸崖邊,同時手忙腳亂地抓撓可以借力的東西,抓到的隻有車,車還在動,越來越快,他慘叫一聲摔下山崖,隨後桑塔納也滑下去,原地隻剩下張文華拿著光頭的手機。


    兵工廠年代久遠,道路設施本就不健全,路邊沒有護欄,廢棄之後,路麵更是逐年老化,全是大坑,一年一年也沒人往這邊來,這處路段是坡度最大的,下麵是二十層樓高的立崖,雖不及大虎山觀景台那麽高,摔下去也不是肉體凡胎能夠承受的。


    上車之後張文華特別注意,沒有留下指紋和痕跡,光頭又喝了不少酒,褲腰帶是解開的狀態,將來屍體被發現,警察第一印象就是這孫子醉酒駕駛,半路尿尿,手刹失靈,被車撞下山崖。就算警察懷疑也沒關係,車裏還有一把槍,一張毒品,調查的方向肯定是非法交易。


    另外,八點鍾直播自動開始,是不在場證明,飯店門前的監控可以證明張文華和光頭吃完飯各走各的,立交橋處沒有交通探頭可以拍到他們再次聚齊,現在就隻剩下這部手機了。


    本來張文華覺得計劃中最大的難點在於如何把光頭的手機騙到手,以免它跟光頭一起摔下去,結果這貨命該一絕,高檔真絲大短褲兜很小,上車後他直接把手機插在了空調出風口的手機支架上,張文華鬆掉手刹時,順便拿了下來。


    張文華仔細回憶一番,覺得沒什麽破綻了,暗想原來殺人也可以積累經驗,同時,他也認識到,在整個執行計劃的過程中,自己都沒有任何緊張,冷靜得就像是來刀背山散個步。


    涼風繼續吹,風中飄灑起蒙蒙細雨。張文華再望一眼聳入夜空的煙囪,暗道一聲天助我也,把手機關機,步行下山。走到山下,他用兩塊石頭把手機砸成碎塊,沿路丟進排水溝。


    結束了,警察沒辦法再追查手機的下落,手機裏的錄像和所有令人作嘔的通話記錄也一並毀滅。往最壞的結果想,或許警察可以在光頭家發現一箱子現金,並根據現金的編號查到從哪裏取出來的,如果真到那一步,張文華完全可以說自己是想替王逍遙父母的還錢。


    結束了,生命中的汙點都已被掩蓋,找個機會向夏杉杉求婚,開啟美好的新生。張文華一邊走一邊想,暗問自己算不算一個壞人,良久,他覺得不算,王逍遙的死歸根結底是因為貪財,光頭的死歸根結底是因為好色,貪財好色,古往今來所有的故事都在描述這四個字的危害,卻仍舊有無數人對財色趨之若鶩,它們本身不會把人害死,但是會給害人的人可乘之機。


    結束了,雪糕廠的案子今天也剩下最後一個章節,凶手是死者的親弟弟,跟嫂子密謀,霸占哥哥的產業。張文華回到工作室,拉掉電閘,然後重新打開電腦設備,坐到鏡頭前,對大家說:“不好意思各位朋友,剛才突然斷電了,現在我們繼續……”


    故事最後,他說:“貪財好色,古往今來所有的故事都在描述這四個字的危害,卻仍舊有人對財色趨之若鶩,犯下彌天大錯。各位朋友切記,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每個故事結束,張文華都會給自己幾天休息時間,期間把講完的故事做成視頻,然後為下一個故事做準備,粉絲知道這個規律,紛紛刷禮物道別,張文華打開後台粗略地計算一下,這個故事一共帶來兩萬多的收入。


    其實張文華那天問夏杉杉“如果有一天沒人再看我直播了怎麽辦?”並不全是假的,他雖然不覺得這種事會發生,但他真的越來越感覺到疲憊。


    最初的時候,他驚奇於每一個案子,享受於在那些被忽略的線索上發散思維,對事情做出獨樹一幟的判斷,得到與眾不同的結論,每個故事講完,他就像剛剛創造出一件藝術品,無比滿足,在這件藝術品中的小小瑕疵又變成創作新的藝術品的衝動,然後繼續展開空白的畫布,迫不及待地把靈感變成染料在上麵塗抹。


    但不知從何時開始,靈感不再那麽思如泉湧,激情消散了,成就感淡了,他覺得自己不再像是創作什麽,而是像那些流水線上的組裝工,麻木地把螺絲擰到一起,拚裝成冰冷的器械,有時候他覺得這樣沒有靈魂,想停一停改變現狀,可粉絲的催促和直播業更新迭代的速度讓他無從歇止,隻能繼續一件接一件地拚裝。


    事實上,藝術品不一定一下子找到買主,但流水線下來的產品大都會迅速進入市場,所以對創作的追求和市場的反饋就成了每一個虔誠追求藝術又不得不靠才華換來晚餐的創作者心中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最後產生深深的疲倦,乃至痛苦。


    他也曾想過嚐試其他職業,讓講案子回歸到愛好,他從未停止學習,為了讓自己的講述更專業、用詞共準確,幾年來,他至少涉獵了法學、解剖學、犯罪心理學、經濟學、建築、城市規劃、武器槍械等書籍,具備做好很多工作的知識儲備,可當他真正靜下來思考這個問題時,又喪失了從零開始的勇氣,特別是當他思考和夏杉杉的將來,勇氣甚至會變成恐懼。他生怕某一天夏杉杉疲憊地回家,對他說:“老公我不想再這麽拚命了。”他沒有能力說出那句,“那就什麽都不要幹了,以後我養你。”


    他愛她,努力讓自己有能力支持她去做任何想做的事,也渴望自己有能力縱容她不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想擁有得起她的青春貌美,也嗬護得起她的美人遲暮。


    每個故事講完,這種矛盾的思考都最強烈,但是每次他也就放縱自己半個小時,思維便會繼續為下一個故事擠壓靈感,他也會乖乖地坐到電腦前麵搜集資料。這次也是一樣,而且因為這個故事期間他花費太多精力在王逍遙和光頭事情上,所以直至此刻,他都沒有確定下一個故事的素材。


    還是得從粉絲的喜惡入手。他打開電子郵箱,一百多件粉絲的新郵件,逐條閱讀,打開附件,把有效的信息複製下來,放進單獨的文檔,以備明天對比篩選。


    這次這些郵件的質量很高,門類繁雜,甚至有一些國外的驚悚案件還短暫地激起了他早已淡化的創作激情。


    他努力維護這份激情,讓大腦興奮起來,每整理過一封就刪除一封,大概三十條之後,他的瞳孔忽然縮緊,目光鎖定光標下那封未讀郵件的名稱:


    碎光落滿身


    。


    張文華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樣的疑問和恐懼點開這封郵件的,但他看到了裏麵的那句話——僅有的一句話:


    這個故事講完了,主播講講李萱源的故事吧!


    第15章 返鄉


    高速列車衝破晨曦,穿越重重青山,把繁華都市拋在身後,直奔遙遠的北方縣城——三道河。


    張文華坐在窗邊,看著緋紅的太陽徐徐升起,腦海中每回想起昨晚的隻言片語,都免不了一陣心驚肉跳。


    碎光說自己不是王逍遙,隻不過告訴王逍遙去取錢然後向山頂爬,那樣就能發現殺害李萱源的凶手。王逍遙發現了,卻死了。


    現在碎光要求張文華偷偷給王逍遙的老家送去四十萬,其中二十萬是幫助王逍遙的父親還債,另外二十萬是王逍遙的償命錢。


    張文華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裏,但回頭想來,在處理王逍遙這件事的整個過程中,都沒有證據表明王逍遙就是碎光。


    他經過一陣抓狂和掙紮,決定按照碎光的要求做,同時也產生了新的推斷:


    碎光似乎很了解他,也很了解王逍遙,甚至很了解王逍遙家裏的狀況,一定是他們以前都認識的人,而且,第一次聊天時那棵樹的照片很符合現在的季節,這個人很可能 就生活在三道河縣。


    安全起見,也是試探,張文華沒有在郵件裏答應對方什麽,要求對方加微信。對方爽快地加了,名字依舊是:


    碎光落滿身


    ,沒有顯示地區,沒有朋友圈,也沒有開啟任何功能,像是很久以前注冊的那種沒有實名製的賬號。


    對方發來語音,“請不要主動和我聯係,事成之後我會把長命鎖給你,刪除掉所有對你不好的網絡記錄。”


    張文華沒回。他震驚於對方竟然是女人的聲音,而且音色竟然像極了十七歲的李萱源,可當初他分明看見李萱源的後腦勺磕出一個肉眼可見的大坑,流了不計其數的血,他把她埋葬時,甚至感覺屍體已經在盛夏濕熱的空氣裏開始腐爛了。


    會不會是李萱源的鬼魂?他認真想起粉絲的玩笑,想起那些靈異素材裏的冤魂索命,最後搖搖頭對自己說:“變聲器,碎光一定使用了變聲器,這更從側麵驗證了碎光是我們都認識的人。”


    後半夜回到家,張文華告訴夏杉杉眼下的故事講完了,沒有新的靈感,想回老家看看。


    夏杉杉喜悅地說:“我覺得你就要實現突破了老公!很多偉大的藝術家都有在瓶頸期回歸故土尋找靈感然最終得到升華取得更大成就的過程!返璞歸真,是不是這麽說?”


    張文華微笑著擁抱她,沒有回答,他愛的姑娘就是這麽單純,單純到足以讓對她說謊的人良心不安。


    夏杉杉幫他訂了最早的車票,給他收拾行李,然後跟他做愛直到天亮。掃興的是,過程中張文華想起了光頭的話,想起了夏杉杉曾經坦白自己交過兩個男朋友,都發生過關係,以往他並不在意——現今這個年代,這實在不能算作新鮮事,一個人在愛上你之前,沒有義務對你負責——但這次,他腦海中總是浮現起光頭的那句話“她跟你在床上有多騷,跟別人在床上肯定也多騷”,真是這樣嗎?這個字眼隻有光頭那種粗鄙的人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可這並不是字眼的問題。


    太陽逐漸升高,天空湛藍,白雲朵朵,張文華從繁雜的思緒中掙脫出來,望著窗外綠油油的田野,不由得想起了他的母親。


    以前上學時,高鐵正在修建,回家得十幾個小時,但每個長假短假他都堅持回家。畢業那年高鐵建成,時間縮短了一半,可畢業之後這整整六年,他都沒再回過一次三道河。


    他不是個忘恩的人,但實在找不到辦法跟母親相處,甚至不見麵也是為了保存心中對母親僅有的感恩。


    父親以最令人瞧不起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時,張文華的記憶還比較模糊,甚至不太理解死亡的意義,當他的記憶逐漸清晰,生活中便隻有母親一個人。


    母親很堅強,沒有被那場劫難擊倒,並且走路腰杆挺得更直,任何人敢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她都會毫不客氣地給予反擊。她一個人承擔起一個農村家庭所有的農活、家務、禮尚往來和鄰裏瑣事,無微不至地關心著張文華,告訴他必須活出個樣子來給全村人看。


    張文華理解母親,心疼母親,想幫她分擔,可每次他嚐試做一點什麽,母親都會搶過去,告訴他他的任務就是學習,他說作業已經完成了,可以做一點什麽,母親便說自己一點不辛苦,要求他把學過的東西再學一遍。張文華隻能照做,對母親萬分感恩,然而每次張文華的成績出現下滑,母親便又大發雷霆,一邊哭一邊數落他,“我天天這也舍不得讓你做那也舍不得讓你做,所有的時間都給你學習,你考成這樣對得起我嗎?”


    在讀高中之前,張文華什麽都不敢做,更沒有一次跟同齡的孩子瘋玩,因為每每想做一點與學習無關的事,他的心中都會產生一種深深的負罪感。


    母親的廚藝不錯,並且很開明地認識到營養對於青少年的重要性,變著花樣給張文華做飯,張文華喜歡吃魚,她就隔三差五買最大最新鮮的魚,飯桌上,她看著張文華吃,自己不吃。張文華說魚這麽大,自己吃不完,讓她也吃點,她說自己不喜歡吃魚,然而張文華很多次看見母親在廚房裏偷偷嘬剩下的魚骨,而且幾乎每次都是在張文華剛好能看到的時候。張文華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講的一個故事,故事中說有一戶人家很困難,好不容易買一條魚,老母親把最好的魚肉給了孩子,自己偷偷吃魚骨,用來說明母愛的偉大,教育孩子要體諒母親的辛苦。可張文華覺得這不是故事中的年代,他們的生活沒有拮據到連一塊魚肉都舍不得吃,而且事實上,很多剩下的魚肉最後都餿了丟掉了。


    張文華想到可能是老媽覺得自己的付出沒有被重視而故意做出這些誇張的舉動引起注意——就像足球場上的假摔,於是他找個機會直接跟她說,“媽你是我眼裏最偉大的母親,你不用刻意做什麽我也能理解你的付出,你照顧我也得照顧好自己啊。”他媽喜極而泣,逢人便把張文華的原話一字不差地學一遍,然後往後的日子裏甚至吃白米飯也減量了。


    然而,每當生活中張文華有一點不順她意的地方,哪怕隻是青春期的一點點不耐煩,她又傷心欲絕地說他,“我這也舍不得吃,那也舍不得吃,把最好的都給你,你到底還想讓我怎樣?你怎麽這麽不聽話呢?”


    慢慢的,張文華吃什麽菜都沒有滋味了,尤其是母親不吃的好菜,他也一口不動,每吃一口都會深深地自責。他媽以為他不愛吃那些菜,繼續變著花樣做,然後時常因為張文華挑食而批評他。


    初中時候張文華學習成績不錯,且老實聽話,村裏的一些人看見母親時便會誇她教子有方,這些話多數都是場麵話,但母親信以為真並且引以為傲,去別人家串門時總喜歡帶著張文華,接受別人誇獎並主動傳授教子經驗。


    有一次,母親坐在一群農村婦女中間,頭頭是道地說:“教育是一方麵,孩子的營養也得跟得上,得舍得吃,反正俺們家文華雞鴨魚肉管夠吃,放屁惡臭惡臭的。”


    張文華站在一旁,感覺自己像個小醜。回家的路上,他認認真真地對母親說:“媽以後你別這麽嘮嗑了唄,我都這麽大了,拉屎放屁的事兒有啥好說的。”母親微笑,然後以後在同樣的場合還會把上次的話重新說一遍,並在說完之後拍腿大笑,“俺們家文華小小年紀就好臉兒,這種事兒不讓說,哈哈哈哈哈。”


    高中以前張文華很少打架,有的時候在外麵別人因為他父親的事情嘲笑他,他就忍氣吞聲,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哭,哭完了默默回家。有幾次,他媽看出來,問他怎麽了,他如實回答,他媽就說你爸的錯也不是你的錯,誰再這麽說,你就給我還擊。有一次張文華真的那麽做了,把孩子打得頭破血流,學校找家長,母親去了之後卻是一直在說張文華的不是,回家之後狠狠扇了張文華幾個嘴巴,張文華說那孩子說他是沒爹養的,母親說:“沒爹養的人就你一個嗎?為什麽他們不去說別人?蒼蠅不叮無縫蛋,還是你沒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竟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觸!”


    那件事最終以賠償受害者一千元錢了結,張文華被母親罰跪了一個小時的搓衣板,直到他癱倒,母親又摟著他哭,“罰你是為了給你長點記性,咱們家窮,比不了別人,招災惹禍不是你能幹的事兒。”


    母親還會在農閑時候去做工,賺些零花錢。張文華心疼,說自己不羨慕條件好的人,讓她別這麽累,等到他大學畢業就可以掙錢給她花了。母親說母愛都是無私的,自己養張文華不求回報,而且做工一點都不累,倒是閑著很難受。張文華無話可說,告訴她,“你要是真的覺得做工舒服一點,那就繼續做吧,我想讓你知道,我真的不希望你這麽累。”然後母親逢人便說張文華孝順懂事。張文華不喜歡小題大做,也就不再關心,但很快,他發現母親夜裏總是發出疼痛的囈語,張文華問她哪疼,再次表示自己不需要母親這麽辛苦,母親說哪也不疼,沒事兒,然後夜裏的囈語更多了。


    那次張文華真的忍受不了了,跟母親說,“媽如果你覺得很辛苦就真的別幹了,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人要麵對真實的自己,而不是做給別人看。”他媽以一種不被理解的心酸語氣說自己知道了,然後沒多久,她的手卷進工廠的機器裏,割開了一個傷口,張文華陪她去包紮讓她回家休息,她又偷偷跑回工廠。鄰居看見張文華都說,“張文華你要是不好好 對你媽真該天打雷劈呀,你媽手傷成那樣還堅持幹活給你掙錢呢。”


    終於上了高中,張文華住校,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他腦子不笨,而且熱愛美術,所以即便頭兩年的時間都荒廢了,高考成績還算不錯,他很開心,母親更開心,每天以淚洗麵,不是欣慰的淚水,而是逢人便哭,尤其喜歡在那些考得不好的孩子家長麵前哭,等待別人說一句“孩子考的那麽好怎麽還哭了”,她就說,“大姐,這麽多年我一個人不容易呀……”好像一瞬間壓力全都釋放了,但其實很多人都在背地裏說她炫耀,並且將這種反感遷怒到張文華身上。


    母親打張文華打得最狠的一次就是得知長命鎖丟了那次,張文華嘴腫得好幾天都嚼不了飯,他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長命鎖才是母親的孩子,而他是花錢就可以買到的飾物。


    張文華就帶著這種痛苦的記憶渡過了童年和少年,然後以一個成年人的身份奔赴陌生的城市,開啟大學生活。


    他很努力,勤工儉學,基本上能滿足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還能節省下來一部分錢打給母親,證明自己長大了,可以回報母親,不用母親辛苦操勞,可每次回家,之前所有的瑣事又一再重演。


    有一次放假回三道河,張文華拉著母親進城,給母親買了一身新衣服和一雙新鞋子,對她說,“媽你得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了,辛苦了一輩子也該享受享受美好生活了。”母親感動得痛哭流涕,回家之後卻是把新衣服藏在櫃子裏,藏就藏吧,她卻把更破更舊的衣服翻出來每天穿在身上。


    張文華始終堅定地認為自己的母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但是理解不了為什麽母親總喜歡把這種本該樸實無華的偉大弄得人盡皆知,好像自己是個演員,甚至連他這個至親至愛之人也要當觀眾,也要按照她的要求無時無刻把感恩寫在臉上,掛在嘴邊。


    但倘若隻有這些,張文華就堅決地疏遠母親,大抵是他這個兒子的過錯,真正讓張文華絕望的是在他戀愛的事情上。


    高中期間,張文華很喜歡自己的同學李玉竹,母親也因為懷疑他早戀打過他,畢業那年,李玉竹成為他的女朋友,兩人開啟了長達四年的異地戀。張文華大學四年,李玉竹三年。已經成年了,也是大學生了,戀愛決不能再算作早戀,可每次回家張文華嚐試跟母親說說自己的女朋友,母親都會怒不可遏地指責他不好好學習,辜負了她的培養。張文華堅持著,一直等到大學畢業那年,那時候李玉竹已經畢業回到三道河,在電視台找了一份穩定工作。張文華覺得時機到了,帶著李玉竹回家,母親很不開心,對李玉竹說自己兒子還小,啥也不懂,談戀愛就是玩,將來肯定找個大城市姑娘,不可能在山溝子裏找,搞得李玉竹悻悻回家。張文華嚐試做母親的思想工作,沒想到母親一怒之下去李玉竹家大鬧一場,說李玉竹的家長是看她兒子有出息了想傍住他,表示如果他們管不住自己的孩子她就撞死在他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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