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開口:“你是不是很得意?”


    “往後一直做我夫人吧。”


    “你贏了。”


    不過一個月。


    他輸得一敗塗地,尊嚴全無。


    簡直是豬油蒙了心,腦袋勾了芡,濃霧迷了眼。


    一葉障目,還誇那葉子綠,畫地為牢,硬說這是瓊樓。


    楚青崖不免有些絕望,凝視著她的側臉,想到她正乖乖地躺在自己身邊,哪裏也去不了,精神一鬆,漸漸合上眼。


    沒睡多久,便被外麵說話吵醒了,是杜蘅的聲音。


    “……真的是要事!糟了糟了!”


    楚青崖從藥盒裏找了兩朵棉花,給她塞到耳朵裏,披衣下床出去,冷著臉打開門:


    “什麽糟了?”


    杜蘅急得冒汗,“大人,您不是說給陛下上了折子,撤掉田安國的名次嗎?桂榜一個時辰前貼在貢院前門上了,第一名解元,就寫著‘田安國’三個字!”


    楚青崖屈指抵住太陽穴,重重地按了按,深吸口氣,“都換上公服,備車。”


    榜是午時貼上去的,車走到城東南的貢院,正趕上一大群學子圍在榜下指指點點。


    “怎麽回事……”


    “田少爺不是開考前就死了嗎?”


    “不會是太想中舉,魂魄飄回來考試吧。”


    “積點口德,小心他晚上來找你……楚閣老來了!”


    頓時,學生們有站著作揖的,有彎腰拜見的,也有跪的,姿態各不相同。


    八個玄衣皂靴的侍衛在前方開道,手持儀仗,四駕的大車上下來一人,緋袍烏紗,秀骨清像,廣袖如流雲蔽月,半遮住一身肅殺之氣,正是當朝最得聖上倚重的文華殿大學士。


    他走到桂榜下,抬首細看片刻,負手淡淡道:“你們都是豫昌省籍貫的生員?”


    “是。”眾人異口同聲道。


    楚青崖踱了幾步,冰冷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視過,“功名在身,可見官不跪,你們這些參加鄉試的人,都考過了秀才,通過了三年一次的歲考和鄉試前的科考,一層層地篩上來,實在艱辛。跪下來的那幾個,都免禮,站著回話。”


    他走到一個跪拜的學生麵前,親自扶起來:“敢問閣下年歲幾何?讀了幾年書?考了幾回試?”


    那考生是個老秀才,兩鬢都已斑白,做夢也想不到一品大員會同自己說話,激動得熱淚盈眶,“閣老見笑,草民今年五十四了,七歲時老母賣了家裏生蛋的雞,送小人去讀私塾開蒙,二十四歲那年考中秀才,今年已是第十六次參加鄉試了,卻還是名落孫山。慚愧!慚愧!”


    楚青崖從袖袋中取出一錠雪花銀給他,讚道:“老驥伏櫪,誌在千裏,若次次都來,考到六十五歲,朝廷按例賜舉人出身。”


    老秀才接了銀子,喜不自勝,又垂淚道:“小人雖不才,卻讀了幾十年聖賢書,懂得君子不受嗟來之食的道理,倘若六十五歲還不能中舉,便安安心心在鄉裏做教書先生了此殘生,萬不敢叫朝廷為我這等草包破費。”


    楚青崖又問了幾個下跪的生員,回答相差無多。他一一施了銀兩,走回榜下,朗聲道:“你們可都聽到了?寒窗苦讀,何其不易,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登上朝堂,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你們中間,見了本官跪著的,大多年歲已高,是把讀書科舉看得比命還重要的寒門子弟;站著的,大多年輕氣盛,衣著不凡,是飽讀詩書的富家之後。然而,恰恰有那等人,心術不正,狂妄自大,視國法為一紙空文,汙了讀書人的清譽!”


    他指著桂榜上蓋的玉璽印,“賄賂考場官吏,私藏夾帶,更甚者槍替,向來考風清正的豫昌省,怎麽本官一來,種種舞弊手段就大行其道了?是本官查得嚴,還是過去考場管得鬆?本官身為鄉試總提調,考生裏有幾個使了伎倆,看得一清二楚。蓋了皇章,便是坐實欺君之罪,本官特意保留了原本排名,叫你們看看,這些欺君罔上、占用中舉名額的奸猾無賴,是如何受到國法嚴懲的!頭一個就是犯了槍替之罪的田安國!”


    他舉起一紙罪狀,“田家已認罪畫押,花三百兩白銀請了代考,另花五十兩調換號舍,這替他中解元的罪人已在府牢關了大半月,願供出同黨戴罪立功,助朝廷清查,聖上已經準許。田安國雖死,猶不能抵罪,來人,現在就把這榜抄一份,貼到田家祖墳,將此人屍身從墓中拉出來鞭三十,一下也不能少!”


    “遵命!”


    侍衛得令,立刻拿出紙筆抄起榜來。


    眾人聽了他一番擲地有聲的訓話,有驚訝的,有憤懣的,有不甘的,更有心虛之人,聽到要將田安國拉出來鞭屍,不禁汗流浹背,膽寒心驚。


    剛才被詢問過的那幾個秀才老淚縱橫,哭聲淒慘:“閣老明鑒,定要將這些人一個個抓出來,要不是他們,我們興許早就能考中了!天底下竟有這等不公之事!”


    楚青崖看著躁動不安的人群,神色冷峻威嚴,“天日昭昭,本官今天就在貢院前告知你們,不止這次鄉試要查,豫昌省各州縣五年之內的童試也要查,看看是哪個見官不跪的秀才,是靠錢買來的功名。隻要抓到,就別怪朝廷從重處置了!”


    說罷便舉步從人群中經過,袖袍刮出一陣凜冽寒風,兩側的學子個個起了層雞皮疙瘩,低頭行禮,口中喊著“恭送閣老”,見那紅袍消失在車上,才長舒一口氣。


    “果然是酷吏……”


    “好得很,快將那些作弊的畜生抓出來砍頭!”


    “此前就聽說有人使了銀子作弊,太囂張了……”


    楚青崖上了車,將外袍扔在一邊,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等到看不見貢院的鍾樓了,騎馬的杜蘅真心實意地誇道:“大人,您剛才把他們鎮得服服帖帖,都沒人說田安國請的代筆判輕了。”


    玄英敲了他一下,低斥:“會不會說話,什麽判輕了,那是聖上禦筆親批的!誰腦子不好敢當眾反對聖上?”


    楚青崖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此時也沒力氣計較他們七嘴八舌,哼了一聲:“若是查不出這四百個考生裏有幾個作弊的,就把家裏那個解元拉出來,先打一百板子,再五馬分屍,死了也把胳膊腿吊在菜市口各抽三百鞭,方解我心頭之恨。”


    杜蘅向玄英做著口型:“沒打一下,他就要抱著人去找太醫了!”


    兩人在車外偷笑。


    回了府,申時剛過,太陽曬得花園暖融融的。


    春燕跑來稟報:“夫人和姑爺去別院布置了,少夫人醒了,在裏頭用飯呢。”


    楚青崖推開房門,把手裏的官服和烏紗帽往桌上一丟,大步走進暖閣,珠簾在身後叮叮當當地響。


    “退下。”


    床邊伺候的瑞香看他臉色陰沉,不敢多言,放下碗溜了。


    江蘺喝了半碗烏魚湯,恢複了幾分元氣,燒還沒退下來,頰上泛著兩團紅暈。她擦擦嘴,瞥了眼帳外立著的男人,將一縷青絲撩到耳後,啞聲道:


    “大人是嫌牢裏日子太好,拿我來臥房問罪麽?”


    楚青崖就知道她嘴裏吐不出象牙,被刺激了一個月,也習慣了,這時居然能異常平靜地開口:


    “恭喜夫人,不負眾望摘得鄉試魁首。國朝科舉之風盛行兩百年,唯有夫人這樣十一年來跑遍各省助人為樂,考了二十三場縣府院試、十五場歲科考、四場鄉試的轉世魁星才有資格中解元,本官佩服得五體投地。”


    江蘺呆了。


    解元?


    他開什麽玩笑!


    楚青崖看她瞠目結舌,心力交瘁地往床上一坐,奪過她手裏的碗,把剩下半碗烏魚湯喝得一幹二淨。從昨晚到現在,他一直沒吃過東西,是真餓了。


    “不可能!”江蘺反應過來,“我有一題是瞎寫的,就是——”


    “鄭伯克段於鄢。你策問是乙等,但前兩場都是甲等,所以三場卷子都裝在一起送去京城給陛下看了。我在貢院就給陛下上了折子,放榜時不能有田安國之名,大約有人半道截了奏折,所以沒送到宮裏去。”


    江蘺匪夷所思:“你都知道我替田安國考試,還把我卷子送上去?楚大人,你那天是喝酒了嗎?”


    “六個考官加上內外簾官和雜役,共有五十多人,為了防止走漏消息,讓作弊者逃出城,我沒告訴他們有槍替。”


    楚青崖把她擠到床裏頭去,靠枕也奪過來,望著帳頂荷包上的笑臉,越看越像個哭臉,“本想直接送到京城,讓陛下把田安國從榜上劃掉,哪知不但沒劃掉,還升了第一。”


    江蘺小心翼翼地問:“你方才是去貢院了?”


    楚青崖道:“夫人不知,那群考生得知田安國請人代考中了解元,義憤填膺,要本官將代筆抓起來淩遲處死呢。”


    “……真的?”


    “不能再真。還有考生當場觸柱,說若沒有這代筆,他這次定能中舉,蒼天無眼,叫陰險狡詐之輩毀他前途。”


    江蘺頭皮發麻,“你在嚇我。”


    楚青崖歎了口氣,“本官已在想如何將你押到刑部大牢,叫他們使出渾身解數,把你這身皮肉弄成解氣的模樣,拖出去給莘莘學子交代了。”


    “……大人,我都說我能作證,你放我出來,不就是同意了嗎?”江蘺提心吊膽地問。


    楚青崖側過頭,鼻尖幾乎挨到她的臉,幽幽道:“本官很難辦啊。”


    四目相對,他的嗓音低下來:“你若叫我夫君,我還能念著夫妻之情,從中斡旋。”


    江蘺憋了一陣,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小閣老!”


    楚青崖翻下床,指著她道:“你等著,回了京我看你還能自在到幾時。”


    說完便拎著空碗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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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新年好!看到這章的小天使們都能和甲首一樣考試過過過!


    警犬工作好累,出外勤要換製服,回家還叼著飯碗受氣t^t


    本文設定官員流動性大,恩科頻繁,鄉試不是嚴格三年一次。童試年年有,每個城市時間不同。歲考、科考年年有,是秀才職業資格考核,也算在科舉裏。明代楊廷和7歲備考科舉,12歲就中了鄉試舉人,女主18歲考了4場鄉試其實可以實現,平均每年大大小小4場考試完全不多,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複習。


    第22章 聽江聲


    鄉試放榜之後,便是燕拂羽出殯的日子。


    道士在城外的寶相山選了個風水寶地,給她建了衣冠塚,屍骨則依照她生前的願望火化。別院冷清,常年不與外人往來,靈堂設了兩日,並無江府的人來吊唁,隻有幾個心善的老鄰居帶著幾串錢過來,對著棺材歎氣。


    江蘺強撐病體,坐在馬車裏跟隊伍往城外去,阿芷摔了火盆,披著麻衣走在最前麵,身後的楚青崖白衣麻鞋,戴著孝帽。


    朔風卷起落葉,掃蕩著長街巷陌,過往的行人紛紛避讓。出了北門半裏,在官道上不期撞見另一支聲勢浩大的隊伍,舉著清道旗。


    “姐夫,讓他們先過嗎?”阿芷抹著眼淚問。


    那六駕的金頂朱輿卻在路口停下了,一個黃衣小童得了主人口信,來到隊伍前,示意侍衛和手持儀仗的宮裝侍女靠邊停下。


    楚青崖頂著寒風走到車前,躬身長揖施禮:“臣家中新喪,不想衝撞了大長公主鳳駕,拙荊重病在身,未能出來見駕,望殿下恕罪。”


    那小童道:“殿下問,是閣老家中的誰登仙了?”


    “是臣的嶽母。”


    小童傳了話,又走回來,也彎腰回禮:“殿下說,閣老和夫人節哀。現世人避讓來世人,是理所應當的,請您先過。”


    “殿下慈悲,臣等拜謝了。”


    他帶著一隊人行拜禮,而後回到阿芷身邊,示意眾人繼續前行。


    “這個殿下真好。”阿芷喃喃道。


    馬車裏的江蘺掀開簾子看了一眼,不知走的什麽運,對麵朱輿恰好也推開了琉璃窗,露了半張雪白端莊的臉容出來,一雙深眸注視著她,微微頷首,似在和她打招呼。


    江蘺也不能下車還禮,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那雙眼露出一絲柔和笑意來,緊接著便關上了窗。


    她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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