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得是京城。


    他講的依然是《左傳》,這次給學生上《昭公三十二年》,逐字逐句地講解。齋裏有不少年紀比他還大的學生,都洗耳恭聽,說到精彩之處,便有人鼓掌,也有人提問,再後來更是響起了歡聲笑語。


    以前在江府讀私塾,老儒生都板著臉讓人背書,背不出就打手板,江蘺還是第一次見到沒有架子的先生,讓人心存親近,又不敢褻瀆,總算明白了什麽叫“師其意而不師其辭”。而且他確實如楚青崖所言,是個金尊玉貴的世子,身上帶著皇家的血緣,所以談起敏感之處並不避諱,甚至大膽談論了一句話——“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


    這句話若不出現在課堂上,便是造反了。


    晨鍾敲了第二下,課上完,大家皆意猶未盡,醉義忘歸。台下放著兩個大籮筐,一個是裝功課的,另一個用來收集課上的疑問,還有人往裏丟其他先生布的課業,請薛先生潤色。


    這兩大筐紙,非得四個學生來抬,江蘺看到有些人跟著出去,打聽過後才知曉,他們是自信功課寫得好,所以想請先生當麵指教,在彝倫堂的博士廳門外排隊等候。


    看來也不是她一個人狂妄嘛!國子監裏天才多,當然有這種自恃才高的學生。


    這樣想來,那日她在薛湛麵前的言行也不算出格,他什麽樣的人沒見過?


    江蘺便也耐心地等在隊伍末尾,人家看她是個女學生,好心問她要不要插到前頭去,外麵下雪冷。她不好意思插隊,笑著婉拒了好意,結果這一笑,原本靜立的年輕學生都同她搭起了話,小心翼翼地問她是誰家小姐。


    她使了個故弄玄虛的法子,拱手道:“各位兄長抬愛,在下姓江,若是叫家裏知道告訴了別人身世,以後就不能來上課了。”


    弄得眾人都以為她是哪個皇親國戚,更加不敢怠慢。


    從巳時到午時,江蘺看著同窗們興致勃勃地進去,垂頭喪氣地出來,心裏不免打起鼓。等到她前麵那人拿著朱批哀歎著離開,裏麵終於傳來清朗和悅的一聲:


    “請進。”


    江蘺撣去衣上雪花,掀簾進了屋,兩隻鎏金銅爐嫋嫋吐霧,遮不住她眉眼間的雀躍。


    薛湛沏了茶,抬頭便看到靈秀動人的一張笑臉,襯著純白的狐裘,恰如雪裏探出的一支玉蝶梅,卷著遙遙暗香遞到他麵前來。


    “多日未見,何事如此歡喜?”他不禁問。


    江蘺愣了一下,不作多想:“因為能見到先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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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兒啊,不嫁何撩……


    吞vc分解糖分,這是一個酷吏能做出來的事嗎?


    狗多吃了七年飯,社會閱曆比女兒豐富,會看人。女兒和薛教授在價值觀上有點差異,但和狗就很配,他倆都是小鎮做題家。


    第42章 嫋晴絲


    薛湛的指尖在青瓷杯上停了一瞬,收回手,微笑道:“峴玉這麽說,我實在慚愧。”


    江蘺此時才覺自己這話說得有歧義,忙回頭一看,幸虧廊上無人。她折回去把屋門關了,來到桌前坐下,短短幾息已將這間屋子打量完畢。


    這裏和尚書府的書房一般大,正廳有一張四角楠木桌,擱著筆架硯台,兩個裝滿紙張的籮筐就放在桌下。東麵用飛罩隔出通間,六扇屏繡的是上林秋狩,羅漢榻鋪的是虎豹獸皮,牆上畫題的是穆王西征,烏木幾架的是三尺青鋒。西麵則是排列整齊的書櫃,擺滿了古籍書卷,窗前養著一盆葳蕤蘭草。


    “請用茶,容我將你的功課找出來。”薛湛道。


    江蘺哪能讓他動手,趕忙彎下腰,從筐的最底下抽出一份穿著紅棉線的冊子,眉眼彎彎地遞給他:“這就是了,望先生不吝賜教。”


    而後捧住杯子暖手。


    薛湛接過,“自下了課,你一直在外頭站著?”


    江蘺道:“來請教先生的人太多了,我……”


    他從旁邊拿了個裹兔毛的小手爐,推過桌麵,溫言道:“我或許要看一個時辰,茶水涼得快,你拿著它。該用午飯就過去,不必等我。”


    江蘺雙手捂在銅爐上,揪著軟和的兔子毛,一點也不覺得冷,“先生,我等你。”


    薛湛不拘著她,拆了冊子的線,低頭靜靜地看起來。


    他看著文章,江蘺則看著他,一時間屋裏靜謐至極,隻能聽見雪片撲在窗欞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茶水的熱氣氤氳而起,不知從哪裏漏了絲風進來,縷縷白霧拂過他的眉宇,凝在他玉一般的麵龐上。此情此景,江蘺忽地想起一句戲詞來,說的是杜麗娘小姐在閨樓上窺春景,理春妝,晴空下的蛛絲網被風吹得搖曳蕩漾,像飄動的春心。


    這個大雪天,她手中熱騰騰的蛛絲好像就吹到了滿園韶光裏去。


    戲謔的遐思很快隨著茶霧散盡。


    薛湛執筆在文章上圈點,另拿了紙來作批語,桌上的香燃完了一支,灰燼裏火星熄滅時,他架起筆,吹了吹字跡。


    眼前還是那張巧笑倩兮的臉,不等他開口,她就機靈地持壺給他滿上熱茶,正襟危坐,亮晶晶的眸子裏有期待,也有得意。


    薛湛不由笑了:“寫得確實很好,不落窠臼,看得出功底深,悟性也高。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將你的第一篇略修幾個字,當作今年鄉試的程文,交予禮部,其餘兩篇用作月課的範例,讓學生抄了,貼在率性堂的廊上。”


    江蘺差點激動得跳起來,使出渾身力氣抑製住,笑開了花,“多謝先生誇獎!能不能將姓名匿去?我不想讓人來盤問。”


    薛湛打趣道:“你倒是不客氣,旁人總要說個‘謬讚’。這三篇你作了多久?”


    “小半個月,構思了三天,寫了四天,改了五天。昨晚覺得字不好,重抄了一遍。”


    “這樣努力,卻甘心匿名嗎?”他注視著她,“我不常引薦學生。你寫出這樣百裏挑一的文章,我理應與你些好處,否則過意不去。你想做什麽事,見什麽人,都可與我說。”


    對於這個女學生,他所知無多,隻從妹妹和齋長口中聽得一兩句話。小姐的閨名貴重,旁人都喚她的字“峴玉”,說是楚閣老家裏關係遠的女眷,來國子監不滿一月,沒有入齋上課,平時隻聽會講,也不曾給其他先生交過功課。


    普通的小姐,斷不會做功課做到連身子都不顧。她顯然有求於他,第一次給他交的文章在討他歡心,結果弄巧成拙,第二次則找對了門路,將文采施展得淋漓盡致,令他歎為觀止。


    他願意幫她,就算她的手段有些功利。


    不是每個人都有他這樣的家世,對他來說唾手可得的東西,對別人來說,可能是通天大道。


    他隻是好奇,她到底想幹什麽。


    江蘺聽了他的話,便知自己那點小心思已被他全然看穿,他卻說得仿佛不是她在求他,而是自願幫忙。


    神仙下凡。


    菩薩救難。


    薛湛說她不客氣,她就真的不客氣,“先生明鑒,我來國子監,想見的人就是您,想做的唯有一件事,就是去考試。我此生若不能憑自己的身份考一次科舉,便是死也不能瞑目!我聽說率性堂就讀的監生,可以通過篩選參考會試,所以托人弄了個監生的身份,想先通過分堂考試進率性堂,然後再做打算。我知道在先生眼裏,考試不算什麽,可它對我很重要。先生能否幫我?”


    窗戶撲通一響,簷角的雪塊被風刮著砸下來,茶杯裏的水漾起漣漪。


    短暫的靜默過後,薛湛輕聲問:“讀書人考試,是為了做官,你是為了什麽?”


    江蘺道:“我恰恰是倒過來。我考試,隻是為了證明讀書人的身份。”


    薛湛點頭不語。


    江蘺還想解釋,他卻道:“尋常男子的選擇,對女子來說難如登天,我有個妹妹,所以明白。我觀你的策問、判詞,隻有練習過成百上千次,才能到這樣爐火純青的地步,我不知道你家裏的景況,但必定不是一般人家的閨秀。大燕立國兩百年,沒有女子參加科舉,你要上考場,就要承擔被問罪的後果。”


    “《大燕律》中用的詞是‘各地舉子’、‘國子監生’,沒有寫明男女。國子監也沒說讓女子進來讀書,薛先生,您當時是怎麽將郡主送進來的?”江蘺饒有興趣地問。


    薛湛有些佩服她,如實道:“自然也是因為國子監的條例中沒有寫明男女,寫的是‘三品以上京官子侄孫輩受蔭肄業’。白露雖貴為郡主,但來此讀書,不是世間常理,便是我也不能給她一張監照。為了將她送進來,我同祭酒送了些禮,還答應在此授業滿五年。”


    江蘺驚訝:“先生這等身份,也要送禮嗎?”


    “你莫要把我想得神通廣大,在京城中,除了陛下,隻要和官字沾邊,就免不了人情往來。”


    江蘺立刻接口:“我知道,先生最多隻送,絕對不收。”


    她家那隻狗也會叼著拜禮到處跑,但從來不收下屬官員的冰敬炭敬,所以成婚之前摳得要命,守著俸祿不花錢。


    薛湛啜著茶,垂眸掩住眼中笑意,“不說這個了。峴玉,你若有機會上科場,想過考完要做什麽嗎?”


    江蘺心想,她不是有機會上科場,她是已經上過四十多次了,每次考完都在想能分到多少酬勞。


    明明是隻見過三麵的人,她對著他,態度莫名地放鬆,就像在和認識多年的好友聊天,“我還沒想好。不過如果能中進士,路就多了,可以編書修史,也可以開個私塾,教女學生讀書,總之能自己賺點銀子,無論做什麽都心滿意足。”


    “可有想過當曆事生?國子監有一小半學生,是不上科場而去衙門觀政的,做滿一段時日,就封官外放,其中有不少學官,負責各地科考。”


    這十年來,大燕換了四任皇帝,朝局不穩,頻開恩科就是為了讓各地舉子進入廟堂,替換被撤了職或丟了性命的舊官員,啟用曆事製也是有意於此。


    江蘺沒想到他竟然直接提到當官,還順著她的思路提到學官,心頭一暖,感激之情無以言表,思考後鄭重道:


    “先生好意,隻是我早上起不來,不想點卯。”


    薛湛笑出了聲,“峴玉,當先生教課也是要點卯的,要是遲到,就得扣月俸,遲到三次,年底的考核就過不了。我進國子監起初是做助教,三年遲了兩次,還是祭酒看在我編書的份上,才沒阻了我升博士。”


    江蘺捂著嘴,“那就隻有編書不用點卯了?早聽說先生在編書,是什麽書?”


    “先帝看重教化,我奉他的命,編纂曆朝科舉文教的史書,賜名叫《桂鑒》。”


    “啊,那正好是先生擅長的!我看過先生春闈的答卷,策問裏就寫了教化育人,寫得真真極好!”她由衷地稱讚。


    “不敢說擅長,隻是做起來順手些。”他和藹道,“你可仔細想想今後的打算。我們可以先走第一步,本月下旬的分堂考試,我會向祭酒和司業提議,往年都是分五個堂,今年或可六個一起分了。至於題出得自然要難些,你答得出類拔萃,才能進率性堂。若能進來,我就將你調到我齋裏,日後舉薦也方便。”


    江蘺簡直無以為報,她真沒想到他答應得如此容易。


    “先生真好。”她抱著溫暖的手爐望著他,嗓音有些哽咽,“我從前雖未見過先生,但我知道先生一定就是這樣的人。”


    薛湛搖了搖頭,“是你很好,我隻是惜才。有消息了我會派人知會你,這段日子好生準備,有什麽疑問,盡早問我。”


    她才說了個“好”,肚子就嘹亮地叫了一聲。


    薛湛捏了捏眉心,“實在抱歉,過了用飯的時辰,我這有從府中帶來的糕點,你拿去罷。”


    說著走到東廳,把茶幾上一個係紅絛的檀木盒拿過來。


    江蘺的視線落在旁邊架著的劍上,突然想起一事,“先生,你講義裏提到的那個弘德二年遊說北狄的使臣是誰呀?從來沒聽說過。”


    九年前她還小,當時隻知道北方的可汗退了兵,被先帝帶三萬輕騎乘勝追擊,打到了狼牙坡以西,自此氣數就盡了,大燕再也沒送過和親公主與歲幣。


    薛湛道:“這個麽……的確少有人聽聞,家父在靖北軍中有舊識,所以我略知一二。此人在兩軍對峙時獨自騎馬出邊關,放在當年有通敵之嫌,是要判死罪的,後來成功退敵,才沒有下獄。雖說已換了兩朝,但要被有心人抓住舊事,對他十分不利,所以我不便說出他的身份。”


    她讚同地點頭,接過盒子,也不含蓄地裝千金小姐了,當他的麵拆開,拈了一塊梅花形的糕送入口中,眼睛立時彎成了月牙,對他道:


    “這個不甜,好吃。”


    薛湛不禁低頭一笑,“我也不大愛吃甜的。”


    門突然被推開,一個人影跑進來,舉著兩根糖葫蘆,“我都凍僵了……咦?峴玉姐姐,你也在。”


    薛白露看看她,又看看自家哥哥,神情有些迷惑,不過一刹又恢複如常。


    江蘺怕她誤會,夾著盒子向薛湛行了個禮,“耽誤先生了,我這就去用午飯。”


    “請便。”


    薛白露把一根糖葫蘆給他,“哥,你還沒用飯啊?”


    “我不吃這個。你從慧光寺來的?”


    “嗯,母親找我,又說那事兒……你懂的吧!”她意味深長地道,“這是母親讓我給你的荷包,是表姐做的。”


    薛湛沒接,屈指在她腦門上敲了一下,“在外頭也這麽口無遮攔。”


    薛白露把荷包丟在桌上,往江蘺身後躲,笑著說:“你不回家也沒用,這個月我辦生辰宴,表姐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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