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掃了一眼她嘴角零星的殘渣,默然遞出一塊手帕,宜錦下意識接著,回過神時對麵的人卻麵無表情,似是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


    宜錦呆愣地站在原地。


    蕭北冥極為淡定地拿起糕點嚐一口,果然又酥又軟,蟹黃香氣十足,且是鹹口,他如實說道:“你的廚藝倒比棋藝高出不少。”


    宜錦尷尬道:“多謝陛下誇獎。”


    若非糕點的醇香還留在口中,她真的以為自己在做夢,方才蕭北冥的動作真的讓她嚇了一跳。


    但想起之前他的舉止,她卻又覺得合理,像蕭北冥這樣有潔癖的人,自然見不得身邊有人吃個糕點嘴角還留有殘渣。


    蕭北冥沒有再看她,道:“你回去歇著吧。”話罷,他又想起什麽來,別過臉道:“既然輸了,也該遵守賭約。”


    宜錦仰頭看他,問道:“陛下想要什麽?”


    蕭北冥忽然沉默半晌,低聲道:“就做件寢衣吧。”


    宜錦本怕他獅子大開口,但一聽隻是要一件寢衣,立刻嘴快應下,生怕蕭北冥反悔。


    她使勁搖了搖頭,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她的女紅雖然不錯,但宮中技藝比她高超的繡娘多如過江之鯽,陛下怎麽會稀罕她做的東西?


    殿內鄔喜來憋了半天,等人走了才忍不住提醒道:“陛下,尚衣監光這月就送來十二套寢衣……”


    蕭北冥抬眸看他一眼,隻淡淡道:“不夠換。”


    鄔喜來默了默,再也沒出聲。


    第7章 兩難


    隔日,雪終於下得緩了些,如月宮桂樹上落下的玉葉,晃悠悠的,不緊不慢。


    做寢衣的事推拖不得,偏偏蕭北冥的寢衣向來隻用真絲這種昂貴的料子,皇極殿並無儲備,宜錦隻能去尚衣監領。


    尚衣監的掌印孫公公見宜錦是個生麵孔,便多問了句,“你是哪個宮的,怎麽從前沒見過?”


    宜錦便回道:“奴婢原先在仁壽宮當差,近日才到皇極殿伺候,公公沒見過也不足為怪。陛下需要一些真絲做衣裳,奴婢今日特地來取。”


    孫公公連忙扯起笑臉,道:“請姑娘恕老奴愚鈍,竟不知您是皇極殿的人,下次若再要什麽料子,派人來通稟一聲,老奴親自給您送去,何苦勞煩姑娘辛苦跑一遭。”


    宜錦行了禮,笑道:“公公客氣了。”


    宜錦去庫房領了料子,便要趁著陛下還沒下朝回皇極殿,卻在尚衣監門前碰見了老熟人。


    那人雖刻意撐著傘擋住了臉,裝扮也與之前不同,但宜錦卻仍舊一眼認出。


    瑞梔披風上已經淺淺落了一層雪,顯然在外等了有一段時間,宜錦隻以為她是來替太後娘娘領料子,正欲退避換條路走,卻被她攔住了退路。


    瑞梔微微一笑,瞥了一眼宜錦領的料子,道:“看來薛姑娘如今在皇極殿深得信任,這真絲的料子難得,平常各宮也隻有做寢衣才用。”


    宜錦一早上右眼皮直跳,原來是應在這了,她隨意寒暄幾句,便道:“瑞梔姑姑,奴婢還有要事,先行告退了,改日再與您閑談。”


    瑞梔望著宜錦精致小巧的麵孔,笑容漸漸淡了,壓低聲音道:“薛姑娘別忘了自己是誰的人。若我沒記錯,芰荷還在仁壽宮當差呢,如果薛姑娘有良心,就不該罔顧姐妹性命。你隻需將此物摻入陛下的飲食中即可,放心,並不是什麽毒藥。”


    話罷,她悄悄將一包藥粉塞入宜錦袖中。


    宜錦如接過燙手山芋,“陛下用膳向來由鄔公公在旁查驗,此法根本不可行。”


    瑞梔卻毫不擔心,“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隻需將東西放入吃食中即可,別讓娘娘失望。”


    宜錦與芰荷在宮中卑微謀生,隻求平穩度日,可如今,太後卻用芰荷威脅她,偏偏她不敢拿芰荷的性命作賭。


    她逼迫自己冷靜,提出條件:“姑姑要我做事,可以,但必須讓我先見芰荷一麵。確保她如今安康無虞,否則我定不會配合。”


    瑞梔見她目光堅定,到底怕壞了太後娘娘的事,便妥協道:“你隨我走一趟便是了。隻有一炷香的時間。”


    仁壽宮距離尚衣監並不遠,到了地方,宜錦在殿門前等了一會兒,便見芰荷快步朝她走來。


    芰荷原本圓乎乎的臉蛋瘦削了幾分,氣色也不大好,想要如往常一樣抱住她,到半途卻停下了動作,轉而握住了她的手,抿唇湊出一個笑,“姑娘清瘦了許多。”


    宜錦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不知怎麽忽然一陣心酸,從侯府到王府,再到入宮,隻有芰荷像從前在家裏一樣,喚她姑娘,從未變過。


    宜錦將她被風吹亂的發絲拂到耳後,捏了捏她的臉蛋,怕她擔心,也笑道:“我那裏一切都好。你別擔心。聽說你換了新差事,在仁壽宮當差還順利嗎?可有人欺負你?”


    芰荷使勁搖搖頭,“姑娘,太後娘娘待我極好,以前我在外圍做灑掃的差事,如今隻管奉茶,清閑了許多。姑娘如今在皇極殿當差,需要打點,之前留給我的金銀珠釵,我一樣都沒動,姑娘帶回去用吧。”說著將手中的包袱遞給宜錦。


    宜錦沒接,她看見芰荷穿著半舊的衣衫,手上也有凍傷,鼻子又一酸,卻不忍心責備:“傻瓜。銀子賺來就是要用的,你拿那些銀子做套暖和的新衣裳,買些凍瘡膏,不該省的銀子別省。”


    她做的背褡,存的凍瘡膏,都備了芰荷那一份,可今日見麵匆忙,卻來不及給了。


    芰荷想讓自家姑娘寬心,自然一一應下,但話還沒說幾句,一炷香便過了,宜錦嗓子有些堵,縱有千言萬語想要叮囑,也隻化作一句保重。


    芰荷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見姑娘一次,她不想姑娘看她掉眼淚,“嗯,芰荷記住了,姑娘也要好好照顧自己。我這邊一切都好,就是……就是偶爾有些想念姑娘你……”


    宜錦卻不敢再說話,她怕下一刻自己會忍不住先掉眼淚。


    直到再也看不見芰荷的身影,她才轉身踏上回皇極殿的路,一路上,她攥著那一小包藥粉,心中卻隻覺得陰冷。


    明明陛下自幼由太後娘娘撫養長大,即便隻是養子,也該有些母子情分,何至於走到這一步。


    還是說,太後娘娘真的相信是陛下殺死了靖王,因此才怨恨陛下,要他為自己的親兒子償命?


    她並不想摻和太後與陛下的紛爭,但如今卻已身在局中,她沒辦法不顧芰荷的安危,太後娘娘這是在逼她做出選擇。


    宜錦心亂如麻,一路渾渾噩噩回了皇極殿,像往常一樣烹茶,做糕點,可她心神不寧的樣子卻早已被駱寶察覺。


    駱寶神色有些凝重。


    他怕尚衣監的人欺負姐姐麵生,猶豫再三還是跟著她到了尚衣監,卻瞧見她與仁壽宮的瑞梔碰麵,他也知道姐姐是從仁壽宮調來的,同舊人寒暄幾句實屬正常,可今日從尚衣監回來後,姐姐就跟丟了魂一樣。


    駱寶有意詢問,卻怕宜錦多想,隻旁敲側擊道:“姐姐要我打聽的人有消息了,芰荷姑娘如今調去給太後娘娘奉茶,月例也漲了,她為人勤快又老實,太後很是喜歡,在仁壽宮也沒人敢欺負她。”


    宜錦再次聽到芰荷的消息,將糕點放進蒸籠的手微微一頓,隻道:“那就好……”


    灶膛裏的火越開越旺,紅彤彤的光影在她小巧的麵龐上跳躍著,她將襻膊摘下,失神地望著灶膛。


    母親去後第一個除夕夜,玉暖塢的份例被柳氏克扣,她與芰荷便偷偷在後院小廚房的灶膛裏烤地瓜吃,芰荷那丫頭看著金黃香甜的烤地瓜直咽口水,卻執意讓她先吃。


    後來柳氏逼她入靖王府為妾,眾人都知道做她的陪嫁是沒前途的差事,說不定還會賠上性命,隻有芰荷執意陪她出嫁。


    明明芰荷與肖家表哥訂了婚事,若不跟著她,到了年紀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出嫁,可這傻丫頭偏偏跟了她。


    芰荷雖比她小一歲,但從小到大,總是芰荷護著她的時候多些,芰荷也怕疼,也愛流眼淚,但後來,芰荷萬事護在她前頭,卻再也不叫疼,不輕易流眼淚了。


    她也想保護芰荷那個傻丫頭啊。


    當初她沒能護住母親和阿姐,如今,她遠在深宮,也無法保護阿珩,她不能再失去芰荷了。


    宜錦望著灶火,垂眸掩下眼底的淚意,她捏著手中的藥粉,指甲幾乎嵌進肉中,半晌,她才同駱寶道:“駱寶,你去看看酒醋麵局送來的黃酒到了沒有,今晚加一道玉米排骨湯,要用黃酒去腥。“


    駱寶動了動唇,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應了,起身離開。


    宜錦收拾好情緒,動手給排骨焯水,撇去上麵的浮沫,三次之後撈起來,重新放水下鍋,她顫著手將紙打開,淡粉色的粉末聞起來並無特殊之處。


    阿珩從前生病,沒錢抓藥,她時常上山采藥,日子久了對草藥一類也精通,這東西聞起來不像毒物,卻像某種花粉的味道,太後用這東西,恐怕意圖不在於要人性命。


    她將東西收好,這時駱寶恰巧帶了黃酒回來,宜錦將壇子開封,把黃酒倒入湯汁中,繼續熬製。


    駱寶見她心事重重,心中卻有些愧疚,鄔公公當初讓他帶宜錦熟悉內務,其實也是陛下有意派他看著宜錦姐姐,姐姐對他有關愛之心,他也下定決心會好好護著她,但陛下之命他卻不能違抗,今日姐姐見了仁壽宮的人,他不得不上報。


    他也不信姐姐會做出有害陛下的事情。


    *


    蕭北冥得了駱寶稟報後,神色與平常無異,奏折卻批得越來越快,鄔喜來瞧出端倪,也不敢觸了陛下黴頭,低氣壓一直持續到回皇極殿的路上。


    輦輿緩慢地行進著,鵝毛大雪自暮色四合的天空中急匆匆地盤旋落下,蕭北冥遠眺這座晦暗的皇城,隱隱覺得有幾分寒冷。


    這冷不是身體上的冷,而是心裏冷。


    他一直不信這宮裏有純善之心,畢竟他自幼在這座充滿欺詐,背叛,冷血的皇城中長大,深知黑暗才是這座城永恒的色彩,包括這裏的人心。


    理智讓他能夠清醒地猜測出宜錦接下來的舉動,但他竟不知自己為何覺得,她不會那麽做。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信她。


    是因為薛氏與當初救他之人有幾分相似,在那夜他犯舊疾之時沒有拋下他,還是他習慣了這些日子她的悉心照料,被她看似真誠無辜的麵容所打動?


    蕭北冥心中沒有答案。


    他想要如往常一樣冷漠地看待這件事,這樣無論結果如何,他都能如從前一樣坦然接受。


    但這一次,似乎很難做到。


    他的目光無意中落到腰間的錦囊上,繡功精湛,所繡是一隻極大的,奇形怪狀的魚,他摩挲著錦囊。


    錦囊裏頭放的是相國寺的符,宜錦說民間冬至日都會做這種錦囊,以祈求收到的人來年平安,是以她給駱寶他們都繡了一個。


    若非他撞見,恐怕她也不會送他,這個香囊,也算是強求來的。


    他聽著耳邊呼嘯的風雪聲,直到輦輿到皇極殿前停下,才緩緩睜開雙目。


    視線逐漸變得清晰,昏黃的燈火下,殿前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影,他明明離得很遠,卻奇怪地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樣。


    蕭北冥下了輦輿,緩緩拾級而上,他的雙腿到了深冬更加隱隱作痛,每一步都如有蛇蟻啃噬,他停駐於殿前,望著燈下的女子。


    宜錦上身穿一件水紅窄袖小襖,下身著艾綠紋竹長裙,更顯腰身纖細,不足一握,蕭北冥的個子比她高出一截,她需要微微踮起腳尖才能替他解開大氅。


    宜錦將大氅抱在手中,上麵仍舊帶著殘餘的體溫,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卻刻意避開,輕聲道:“陛下,風寒雪重,殿中備了溫酒與奶酥,您用些暖暖身子。”


    一切與平常沒有任何不同,但有什麽東西卻悄悄發生了改變。


    蕭北冥收回目光,身體卻紋絲未動,良久,他才踏足殿內,一股暖意將他裹挾,他的目光觸及食案上香氣嫋嫋的奶酥與溫酒,抬眸看了宜錦一眼。


    宜錦將大氅放到黃花梨木的擱架上,不經意對上那雙如夜般漆黑的雙目,心跳得極快,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眼前之人什麽都知道了。


    蕭北冥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低垂,顯得有幾分冷意。


    他並未如往常一樣讓鄔喜來試毒,反而將那杯溫酒一飲而盡,又吃了一塊奶酥,牛乳微甜醇香的味道久久不散,側目瞧了眼宜錦,便要去用那碗排骨湯。


    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宜錦緊緊攥著衣角,額上微微冒汗。


    眼看就要成功,她本該覺得高興輕鬆,事成後芰荷便不會有性命之憂,可這電光火石的一刻,被她刻意遺忘的零散記憶卻忽然拚湊完整。


    她想起他發病時寧願傷了自己也不願傷她,想起那瓶玉膚膏,想起他教她下棋,想起他刻意隱藏的好意……其實,蕭北冥遠沒有那麽壞,甚至算得上一個好人。


    初見他時,他的確同傳聞中一樣冷漠可怕,對太後娘娘都不曾有半分客氣,她入皇極殿後對他隻有懼怕和小心侍奉。


    但這些時日下來,她未見過他如傳聞中那樣動輒砍人頭顱,反而看見了他隱藏在冷峻麵容之下的柔軟一麵。


    即便與太後有嫌隙,對待曾經意圖謀反的靖王,他也可以不計前嫌,以親王禮儀下葬。


    她與芰荷無端被卷入紛爭,是無辜之人,但蕭北冥又何嚐有罪呢?她今日若成功,利用的是帝王的信任,這與太後娘娘下藥害人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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