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首聽著四周的?叫賣聲,披風上的?鵝絨隨著微風在她麵頰邊飄浮,更顯得她肌膚勝雪,靈氣十?足。


    半晌,蕭北冥忽然出聲,叫鄔喜來停車。


    鄔喜來應了一聲,便將車趕進臨近的?客棧,付了二十?文,店小二便爽快地替馬上了草料,並保證替他們看好車馬。


    一行人離了客棧,步行至龍津橋,這時辰對每日開到三更的?夜市而言,還算有些早,甚至有些商鋪仍在歇業。


    正值除夕前夜,整個?燕京似乎都提前進入了過節的?氛圍,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能在州橋夜市尋到合適的?消遣,茶樓、教坊、大相國寺的?互市相撲,從南逛到北也不會覺得無趣。


    他們穿梭在人流之中,兩側商鋪林立,每隔一步就有一盞蓮燈,將整條禦街照耀的?如同白晝。


    蕭北冥最終停在彭記糕點的?鋪位前,店主?熱情招呼著,同時打量著來人。


    眼前的?男子高大挺拔,眉目冷峻,有龍虎之相,衣衫製式雖普通,但?用料剪裁卻格外講究。他旁邊站著的?那位女子雲髻霧鬢,膚光盛雪,裝扮清麗典雅,不落俗套。


    這店主?便知道眼前是貴人,瞧著也不是喜歡甜食,看樣子是替身旁夫人買,他笑道:“兩人不知想要些什麽?本店果脯蜜餞各式糕點一應俱全。”


    話罷,他又道:“郎君與夫人若吃不慣甜口,這裏新有一款杏仁奶酪,是用最新鮮的?牛乳煉製而成?,奶香十?足,伴著杏仁口感,甜而不膩。”


    宜錦聽見夫人二字,便覺不妥,她生怕冒犯,仰首看了蕭北冥一眼,向店主?解釋道:“店家說?笑了,這是我兄長。“


    店主?恍然大悟,“是我的?錯,瞧見兩位客官容貌登對,便認錯了,還請姑娘見諒。”


    方才?他心中還暗道這兩人有夫妻之相,原來竟是兄妹。


    蕭北冥看了宜錦一眼,打斷了店主?的?話,斂眸瞧著鋪子裏的?糕點,側臉在燈火照耀下有幾分莫名的?疏離,“將你店裏所有的?糕點都來一份,包括方才?那個?杏仁奶酪。”


    惹得後頭排隊的?客人一陣騷動。


    人人都知道,彭記糕點雖然口味絕佳,但?賣價卻不便宜,每樣都要,至少幾十?兩銀子,出手如此闊綽,恐怕非富即貴。


    身後人聲鼎沸,宜錦看向始作?俑者,他臉上的?神情與平時並沒有什麽不同。


    她聽著身後議論聲愈發嘈雜,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角,悄聲道:“陛——,兄長,外頭不平安,財不外露,低調些才?好。況且買那麽多也吃不完。”


    蕭北冥斂眸。


    誰想做她的?兄長?


    他默默看向她拉著自己衣袖的?手,最終妥協道:“你喜歡吃什麽就留下,其餘的?贈給其他人。”


    宜錦徹底愣住了,這才?反應過來,陛下不愛吃甜食,卻特意?停在這裏買了許多,原來是給她買的?。


    可是她並未說?過最喜歡吃彭記糕點,陛下又是怎麽知道的??


    宜錦默了默,對著店主?道:“隻留杏仁奶酪就好,其餘的?贈給後麵的?客人,錢由我哥哥付。”


    蕭北冥聽著那兩聲哥哥,隻覺得腦子突突地有些疼。


    店家難得遇見這麽大方的?顧客,樂得眯起了眼睛,爽快道:“好嘞。您的?杏仁奶酪給您包好啦,慢走。”


    宜錦接過黃油紙包裹的?奶酪,她垂首聞了聞,奶香氣十?足,同幼時的?一模一樣,猶豫半晌,壓低嗓音好奇問道:“陛下怎麽知道,奴婢喜歡吃彭記的?糕點?”


    蕭北冥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猜的?。”


    他頓了頓,道:“還有,誰是你兄長?在外麵不要瞎說?。”


    宜錦自然而然以為是她未經允許便稱他兄長,惹他不高興了,便道:“方才?是我錯了……”她確實忘了形,自己不過是內庭宮女,又怎麽能稱九五之尊為兄長?


    可是不叫兄長,該叫什麽?


    蕭北冥並不理會她,徑直往前走,宜錦追在他身後,小聲道:“往後在外我就是您的?侍女,稱您公子,可好?”


    蕭北冥漆黑的?眼眸看了她一眼,薄唇緊抿,心裏更氣了。


    宜錦看向手中的?糕點,用幹淨的?手帕捏了一塊,捧到蕭北冥麵前,眼睛彎成?了月牙,低聲道:“要試試嗎?一點都不甜膩。”


    雖然不知哪裏惹惱了他,但?從前阿珩生氣,她都是這樣賠罪的?。


    蕭北冥對上她期待的?眼神,袖籠中的?手微微蠕動了一下,內心有些掙紮,他想吃,但?卻對宜錦方才?叫他兄長頗為在意?。


    宜錦見他遲遲不接,有些尷尬,隻好自己吃掉那塊奶酪,奶酪有濃烈的?牛乳香氣,卻並不甜膩,帶著杏仁微微的?酸澀,反而更加可口。


    蕭北冥:……


    方才?不是還說?要給他吃的?嗎?


    這一包杏仁奶酪於她而言也實在太?多,她分給鄔喜來和駱寶,兩人瞧著陛下冷嗖嗖的?眼神,卻不太?敢接。


    宜錦隻好縮回了手,悄悄看了蕭北冥一眼,他低著頭,信步朝前走,似乎已經消了氣。


    四周人流如織,三人默默地跟著蕭北冥,沒有人問接下來要去何處。


    但?宜錦看著眼前越來越熟悉的?街景,卻知道他要去哪裏了。


    踏過長長的?山道,便到了大相國寺門前。逢除夕前夜,百姓都可在大相國寺交易商品,寺院門前有飛禽、貓、犬等珍禽奇獸。


    再往裏走,所售皆是日常之物,從簞席、屏幃、洗漱用具到珠翠頭麵、古玩字畫,應有盡有。整座寺院從前門至後廳皆燈火通明,如同一條蜿蜒的?火龍,在雪夜中顯得溫暖又躁動。


    駱寶和鄔喜來甚少出宮,見到這繁華景象,不覺有些癡迷。


    宮中是王權威嚴,金玉堆積的?繁華,處在其中隻有敬畏。


    而州橋夜市則是人間煙火氣醞釀出的?、人人可以參與其中的?繁華。


    先帝在世時,雖幾次提出大開州橋夜市,卻遭到了燕京勳貴世家的?強烈反對,一旦大開夜市,雖利了民生,但?在土地一事上便牽扯到世家利益,終究在君臣博弈下,劃了大相國寺附近為夜市,以觀後效,也便於管理。


    蕭北冥即位後,以不影響百姓居住為前提,擴大了夜市的?範圍,夜市之中自由交易,可以物易物,也可用金銀購買,且商販盈利所得賦稅比尋常商戶低兩成?。


    蕭北冥並不是第一次出宮,甚至他自成?年起,就居住在禦街上的?燕王府之中,對這些熱鬧場景早已不以為意?。


    每到冬至元宵除夕,王府外人聲鼎沸,車馬如流水,人人都有親眷相伴度過佳節,而他卻永遠獨自度過。


    身處最繁華的?中心地帶,那些喧鬧、浮華、溫情,卻似乎都與他相隔甚遠。


    如今站在這蜿蜒山道之上,俯瞰雪夜中除夕前夜的?燕京,他眼底唯一留存的?溫度,卻顯得有些虛幻。


    他想起那年第一次隨虎威將軍出征,生擒忽蘭王,凱旋而歸,就在這山道之上,有個?少女曾注視著他歸城,隻是那時,他尚且不知道她的?存在。


    與此同時,明明耳邊盡是人群嗡嗡的?交談聲,宜錦卻似乎透過他棱角分明的?側臉見到了那年身著冷光鎧甲,班師回城的?少年將軍。


    她望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山道,忽感人生無常,那時的?她怎麽也不會想到,日後她會與那位少年將軍在深宮中相遇,又有這樣的?交集,能夠有一日與她故地重?遊。


    但?在這喧囂繁華之中,隱藏著洶湧的?暗流。


    蕭北冥側首,感受到夜市裏不知從何處來的?殺氣,這樣的?氛圍他早不陌生,然而他神色平靜,隻低聲對宜錦道:“聽聞你母親的?長明燈供奉在臨近的?雲來觀,既出來一趟,去給她上柱香吧。”


    他的?聲音沉靜如磁石,罕見帶了幾分能稱之為溫柔的?東西,以至於宜錦失了神,緊接著問道:“那陛下去哪裏?”


    蕭北冥用餘光觀察著周圍的?景象,邊低聲道:“我隨意?逛逛,半個?時辰後大相國寺門口匯合。讓駱寶跟著你。”


    宜錦知道蕭北冥一早讓駱寶跟著她,就是因為擔憂她安危,於是輕輕點了點頭。


    鄔喜來格外敏感,隻需要與陛下對視一眼,便知道今夜魚兒該上鉤了,他仔細囑咐駱寶道:“外頭魚龍混雜,一定照看好薛姑娘。”


    駱寶看著師傅嚴肅的?神情,也收了欣賞美景的?心,沉聲應下。


    四個?人分兩隊散開後,宜錦帶著駱寶去往後山雲來觀,山道上積雪泛著淡淡銀光,駱寶靜靜跟在她後,一言不發,唯有足下沙沙的?踏雪聲。


    後山殿內供奉的?多是勳貴之家女眷的?長生牌位,殿內燭光搖曳,牌位上燙金的?名諱在燈火中時隱時現?,宜錦將貢品呈上,跪在蒲團上,輕輕叩首三次,她額間步搖隨之顫動,眼底漸有淚水湧出。


    駱寶見狀,悄無聲息退出了殿內,在外麵等候宜錦,他知道這種時候,姐姐需要一個?人。


    宜錦仰首望著那牌位,如玉的?麵龐在燭火下覆上一層朦朧的?光,那雙眼睛也在這光線下顯得晶瑩剔透,動人心魄,眼尾一顆淚痣,更添哀婉。


    她的?聲線雖低,卻如雨打荷葉,碎玉有聲,“娘親,知知好想你。”


    “倘若一切能回到你在的?時候,拿什麽來換,知知都願意?。”


    她分明有許多話在嘴邊,但?到了這個?時候,卻什麽都說?不出,唯有眼底盛滿的?淚水不斷溢出,這時候不在宮裏,四周也沒有旁人,她終於可以低聲抽泣。


    “以前是知知太?過軟弱,讓阿姐和阿珩為我受了太?多委屈。往後,知知再也不會退縮了。”


    就在她話音剛落時,額前卻忽然有一滴溫熱的?東西落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宜錦緩緩抬頭向上看,對上一雙冷冷的?,含著戲謔的?眼睛,她的?心跳得飛快。


    她隻覺得自己在哪裏見過這人,卻想不起到底是誰。


    那人半個?身子懸在梁上,臉色蒼白如鬼魅,卻難掩這張麵皮的?病態,偏偏他剃了度,又將這病態帶上三分清心寡欲。


    血正透過他的?僧袍一滴一滴掉落下來。


    宜錦將手攥得緊緊的?,過了那一瞬間的?害怕,她開始飛快地估算倘若此時叫駱寶進來,對上眼前這人勝算有多大。


    這人手臂雖受了箭傷,卻並不致命,且他左手持劍,露出的?那隻右手青筋盤跌,舊傷多在虎口,想來是習武之人。而她與駱寶手無寸鐵,更無武功傍身,如此一來,若對方想取她性命,不過咫尺之間。


    宜錦到底沒喚出聲,將視線移回供案,神色鎮定,道:“我隻是來祭拜母親,無意?叨擾閣下。萍水相逢,今日出殿,後會也無期,還請閣下高抬貴手。”


    她從蒲團上起身,向梁上施了一禮,緩緩開了門,用衣袖擦去額前那滴血,徑直走出殿外,她心如擂鼓,那人並沒有阻攔。


    待宜錦走後,梁上那人隨意?用僧袍將受傷的?胳膊裹住,目光漫不經心地落在仍舊燃著香火的?供案前,當?他的?目光落在那燙金的?逝者名諱上,卻忽然笑了笑。


    他還真是小瞧了薛家這個?姑娘,小瞧了這個?他從未正眼瞧過的?妾室。


    第19章 生辰


    雪色漸深, 白?皚皚的地上腳印淩亂,散落的血跡如同深冬隨風而逝的紅梅花瓣,自深林的一端蔓延到另一端。


    地上零零散散地躺著幾個黑衣人, 麵色鐵青,死相可怖。


    宋驍用手捏開其中一人的下顎,舌下果然□□,這些人將陛下引入此處, 見刺殺不成,便吞藥自盡, 沒有留下一絲線索,他不由皺起了眉頭,低聲道:


    “這些人背後皆有亡月圖案,是忽蘭國精心培養的死士,按照雪地上殘留的腳印,還有一人逃離了此處, 但他中了毒箭, 跑不遠。”


    蕭北冥凝視著地上遺落的一枚劍穗, 良久,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


    這樣卑賤又不值錢的東西?,今日還能在此處見到,真是有些意外。


    他將那沾了血跡的劍穗收起,看向密林的深處,吩咐宋驍道:“不必再追了。”


    他一早便察覺出龍津橋便有人尾隨在身後, 索性遂了那人的願, 進了這密林, 隻是沒想到,過去這些時日, 那人依舊沒有任何長?進。


    宋驍也絲毫不驚訝蕭北冥的做法,他站起身來?,默然跟在蕭北冥身後,再不多?說一句話。


    陛下心中應當知?道那逃離此處的殺手是誰。


    不久,隱霧便報道:“陛下,屬下一路追蹤,那人對大相國寺十分熟悉,一入寺便甩開了屬下,屬下無?能,請陛下責罰。”


    蕭北冥用帕子?慢條斯理地擦去了手上沾染的血跡,許是見了血的緣故,他的眼透著微微的紅,深沉到了極致,吐字卻極為冷靜,“將這些屍體處理了,自己下去領罰。”


    隱霧身子?一震,卻沒有任何辯解,自願領罰,他知?道陛下身邊從不留無?用之人,他今日失誤,陛下待他已是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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