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裏雖然也看不慣宜錦這丫頭猖狂,但追隨章琦,與太後同謀,無異於與虎謀皮,還是謹慎為好。


    *


    鶴鳴齋第?一次這樣熱鬧,徐姆乍然招待這樣多的人,不免有些緊張,同一個小丫鬟忙前忙後,宜蘭和宜錦也過去幫忙。


    蕭北冥雖不擅廚藝,卻也出了不少力,他?添柴有妙招,灶底的火又?烈又?平穩。


    宜錦看著高大的男人窩在狹窄的灶台裏,忍俊不禁,蕭北冥知道?她在笑他?,神色頗有幾分無奈,但心裏卻被這裏豐盈的煙火氣填滿。


    過去無數個年,他?都與宋驍在皇極殿度過,萬家燈火,卻似乎沒有一盞是為他?亮起。


    而現?在,無論?身處黎明?或是暗夜,都會有人替他?點一盞燈。這盞燈照亮了他?年少時的陰霾,更照亮了眼下的路,讓他?能暫且放下近日來沉重?的負擔。


    陸寒宵一身青色官服,戴展翅襆頭,他?取下官帽,也挽了衣袖,同阿姆一起擇菜,沒有一絲架子。


    清洗蔬果時,他?挽起來的官服大袖依舊浸了水漬,化為深色,動作舉止卻依舊如研墨書寫時那般優雅。


    他?抬首看宜蘭一眼,聲音平穩,神色淡淡,“夫人可否為我重?新挽袖?”


    宜蘭仿佛忽然清醒,她暗歎無論?過去多久,她都會被陸寒宵這張臉迷惑。


    她擦淨了手上水漬,垂首替他?挽袖,無意?間?觸及他?溫熱的小臂時,兩人皆是一愣。


    宜蘭指尖微顫,卻低下頭,隻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陸寒宵看著她,若有所思。


    一個半時辰,三個男人各司其職,陸寒宵擇菜,宋驍劈柴,蕭北冥燒火,配合默契。


    徐姆掌勺,瞧見底下幾個男人都不拘小節,眼底盡是笑意?。


    兩個姑爺雖有君臣之別,卻肯在此處放下,也都是為著兩位姑娘。


    若夫人在天有靈,也該感到欣慰。


    *


    用?過午膳,陸寒宵便請辭歸府,他?道?:“魏燎將軍與段宰執昨日已?來府拜會,議定糧草行軍事宜。臣今日歸府後,安置完老?母和內子,便同宋魏二將軍一同啟程回?矩州,定不辱陛下使命。”


    宋驍聽完這番話,許是方才飲了酒的緣故,他?比平日話密了幾句,“陛下,臣自少時,這條命便是陛下所救。臣母當年犯錯,陛下亦有不殺之恩,臣無以為報,唯有卑劣肉軀,任陛下驅使。”


    蕭北冥皺了皺眉,“國事固然重?要,但家事亦要擔當。宋驍,你可知,今日芰荷為何?沒有出宮?”


    宋驍低下頭,剛毅的麵頰出現?了一絲裂縫,他?悶聲道?:“臣母病重?,芰荷姑娘心善,一直侍奉左右。”


    蕭北冥敲了敲檀木桌,“一個女子,未經禮聘,便替你孝親,難道?僅僅是因為心善嗎?”


    宋驍身子一震,他?捏緊了腰間?佩劍,沉聲道?:“臣明?白了。”


    他?待芰荷,有心而不敢言,他?乃草身浮萍之人,注定奔波一生,他?怕耽誤這個姑娘。


    回?府時,宜錦和宜蘭都有些依依不舍,宜錦心中始終擔憂姐姐的安危,她不由多問一句,“阿姐,陸大人此去一路艱險,你真的要同去嗎?”


    宜蘭握著她的手,反問道?:“若此行去矩州的是陛下,知知能忍住不同往嗎?”


    話罷,宜蘭瞧了瞧陸寒宵板正的身影,神色怔然,“他?讀聖賢書,十年寒窗,無一日懈怠,張載之言,他?懸於書房內,從不敢忘,我又?如何?能攔?”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要做到這短短二十二字,對一個出身寒門的學子而言,該有多難。


    她又?如何?能阻他?。


    宜錦想了想,倘若赴北境矩州的人是蕭北冥,她也一定會一同前往,那她又?怎麽能勸服宜蘭?


    她不再勸,隻囑咐阿姐一定要時常稍信報平安。


    宜蘭一一應下,登上馬車,遙遙望著遠處府門那幾道?人影,直到風雪遮住一切。


    馬車行了一段路程,還未到陸府,陸寒宵看她落寞,不知該怎麽出言安慰,他?將手中書籍遞給?她,道?:“山野怪談,尚能一觀。”


    宜蘭愣了愣,看了他?一眼,接過那本厚厚的書,稀罕道?:“陸梓行,你今日怎麽舍得將這寶貝書給?我看了?”


    陸寒宵拂了拂袖,淡淡道?:“就當是你今日替我挽袖的報酬,不過,隻是借你一觀,還是要還的。”


    宜蘭並不理他?,隻是隨手翻閱著書籍,被這樣一鬧,她的離愁別緒也減去三分。


    *


    離開侯府後,蕭北冥與宜錦二人並未回?宮,他?們先去了雲來觀,宜錦的母親喬氏供奉的長明?燈就在此處。


    於蕭北冥而言,他?永遠也不可能再見到喬氏,謝某曾與宜錦所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無法再擁有。


    可他?想讓喬氏放心。


    兩人添過燈後,朝著喬氏長明?燈前叩拜三次。


    下山途中,山道?之下聚集著不少來自北境的流民,正聚集在粥棚處,拿著殘破的碗排隊領粥。


    燕京流民逐漸增多,京兆府雖派了專人專管,但仍舊有些顧不過來。


    宜錦見蕭北冥神情沉重?,便知他?又?想起北境戰況,又?想起那些曾中瘴毒被坑殺的叛軍。


    這些天來,他?幾乎難以安眠,他?以為她不知,實則,他?輾轉反側時,她亦然。


    雪色朦朧,山道?之下,燕京萬戶燈火,格外輝煌,宜錦牽住他?的手,清亮的眼眸看著他?,“當年,我就是在這處山道?上,遙遙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生擒忽蘭王,得勝而歸,威風凜凜,在百姓眼中,你是守護北境的大英雄。”


    “然而做一世英雄,是很難的事情。一生不愧於己,不愧於人,那是聖人。”


    “蕭阿鯤,你不必做個聖人,你隻需做你自己。”


    他?背負得太多,從不肯去瞧一瞧自己的過往,自己的善,他?以為用?惡的皮囊包裹住自己,才能讓亡者安然。


    他?在為難自己。


    宜錦看得揪心,更看得不忍,她看著他?怔然的模樣,道?:“蕭阿鯤,你低頭。”


    蕭北冥照做。


    宜錦圈住他?的脖頸,沉水香的氣息格外令人安心,她在他?唇角落下一吻,輕聲道?:“蕭阿鯤,為了償還我們的因果,你當初下的定禮,已?然空空如也了。你以後再也沒有小金庫了。”


    蕭北冥怔然。


    宋驍有些看不下去眼前的場景,他?捏緊了腰間?的佩劍,背過身去道?:“陛下,娘娘將所有積蓄禮金全給?了段宰執,一部分留用?施粥,剩下的留建公學堂,當初那些人的子女,皆可入學無需束脩。”


    所以陛下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比他?這個禁軍統領還要窮。


    宋驍不禁抿唇笑了笑。


    蕭北冥撫了撫她眼下的烏青,隻有心疼,怨不得她這幾日那樣忙碌,要一一找出那群將士的後代?,又?哪裏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即便有段楨相?助,她也定然十分操勞。


    他?將她攬入懷中,撫著她有些冷意?的發,眼底情緒波動,胸腔中像是有什麽東西緩緩溢出,又?酸又?疼。


    一直以來,要他?做聖人,逼他?做聖人的人有很多,可是隻有知知,讓他?先做他?自己。


    第34章 偏愛


    正月初六, 入冬以來淅淅瀝瀝的初雪終於停了,旭日自東方?遙遙升起,金紅的光暈撒遍燕宮, 琉璃瓦上?的冰柱伴著化雪水顆顆晶瑩落下。


    愆陽殿中,芰荷幾乎一整夜沒有合眼,蔡嬤嬤的病情愈發重了,老人家又有風濕, 遇上寒冬的天氣格外難捱。


    宋驍自皇極殿與段楨商議完政事,徑直往愆陽殿的方?向?去, 他到時,芰荷正提水浣洗衣物,她人小小一個,提著的桶卻不小,宋驍皺了皺眉,疾步走去, 取了腰間佩劍, 一隻手接過那桶, 穩穩當當, 沒有一滴灑落。


    桶裏的井水冒著幾縷熱氣,芰荷抬首看見宋驍,一臉愕然,她問道:“宋大人不是一早要同魏將軍陸大人趕往矩州嗎?”


    宋驍將那桶水穩穩倒進水缸裏,又來回兩?趟, 將那水缸填的滿滿當當, 邊道:“本該如此。但我想回來看看你……和母親。”


    他話一出口, 便知自己?失言,見芰荷的神?情並沒有異樣, 有些?失落,又有些?慶幸。


    實則芰荷聽見了那個短促的“你”字,她低下頭掩飾道:“嬤嬤好些?了,大人可?要進去看看?”


    宋驍知道母親不願意見自己?,但他此去矩州,不知何時才能回京,他要見一見母親才安心,他徑直入了內殿。


    蔡嬤嬤躺在拔步床上?,完好的那隻眼半睜著,瞧見宋驍進來,背過臉去,手指微微顫抖。


    宋驍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隻在床榻前跪下,低聲道:“母親,這?些?年來,你一直不願見我,我心中都明白。這?趟兒子去矩州,不知何時才能回京,臨行前,陛下特意叮囑讓我來看您。兒子不孝,給你磕完這?個頭,就要走了。”


    話罷,他叩首,一次一頓。


    蔡嬤嬤的身子抖了起來,她眼中漸漸含淚,直到宋驍起身離開內殿,她才慢慢坐起身來,用帕子捂住嘴劇烈咳嗽幾聲,字句沙啞,“驍兒,母親對不起你,更?對不起陛下,殘餘此生,不過贖罪而已。”


    她看著那帕子上?濃重的血跡,漸漸閉上?了眼,等算著宋驍應當已經出了城門,她強撐著一口氣,將芰荷喚至榻前。


    芰荷望著老人毫無光彩的臉,心底十分難受,她抹了抹眼淚,似是心有所感,哽咽道:“嬤嬤,宋大人應當還沒走遠,奴婢替你喚他回來……”


    蔡嬤嬤卻拉住了她的手,喉嚨裏發出微弱的撕拉聲,她那隻完好的眼中淚光晶瑩,“好孩子,我特意等他走遠,才將你叫到這?裏。咳……,他這?個孩子,心裏一直藏著許多事,是個悶葫蘆,脾氣又硬,不肯和人說真話。”


    “嬤嬤老了,遲早有這?一天?。你別難過。”她拍了拍芰荷的手,虛弱地笑了笑,又咳嗽了許久,似是要喘不過氣來。


    “嬤嬤這?有件東西,恐怕等不到他回來。你替嬤嬤保管著,將來替嬤嬤交給他。”


    話罷,她顫顫巍巍地將枕下那隻鴛鴦佩遞到芰荷手中。


    芰荷一一應下,早已泣不成聲。


    *


    城門處,魏燎的夫人鄒氏送行,難掩淚意。自新帝登基以來,魏燎一直駐守北境,她雖想一同前往,但家中仍有公婆要侍奉,有幼子要教養。魏燎回來那日,身上?無一處安好,她心中如沸水滾騰,不曾有一日安眠。


    她知道北京生變,戰事不利,陛下未曾責怪已是開恩,也不敢奢求過多。隻是今日送行,她心中似有所感,總是止不住悲戚。


    魏燎七尺男兒,軍中糙漢,見妻子如此傷心,心裏也是不好受,粗糙的手撫去她臉上?的淚珠,低聲安撫幾句。鄒氏便也鎮定下來,夫妻二?人臨別之語,叫旁人聽來,也覺不忍。


    陸寒宵在一旁見此情狀,想起宜蘭,亦有些?莫名的感觸。


    薛宜蘭自嫁他那日起,便極少在他麵前落淚露悲。唯有一次見她落淚,乃是妻妹宜錦被迫入靖王府時,那夜她痛哭流涕,隻恨自己?沒有保護好妹妹。身為長姐,她待家人無可?指摘。


    他知道嶽母喬氏生前曾為宜蘭指婚江修明,也知道宜蘭與那位江公子性情契合,隻差一點便交換庚帖,若非嶽父從中作梗,宜蘭當是嫁與江公子,琴瑟和諧。


    他並非宜蘭心上?之人。這?一點,他早就了然於?心。因此他不碰她,克製自己?,不施過多的感情,若有一日她想通了要和離,也可?全身而退。


    此去北境,生死難料,他已擬好和離書,想必這?個時辰,宜蘭應當已經看到。


    魏燎與鄒氏話別,翻身上?馬,持韁而立,回望霞光滿天?的都城與妻子,神?色之中有眷戀,有決然。


    陸寒宵著青衫,身姿消瘦,卻不失風骨,與魏燎相視一眼,這?時,戰馬嘶鳴之聲至不遠處傳來,宋驍立於?馬上?,握著韁繩,朝二?位拱手道:“陸大人,魏將軍,邸報傳來,忽蘭王軍日進一舍,北境將士正待急援,按段大人之策,我等兵分三路北上?,於?乾馬關匯合。宋某就此別過,待北境平定之日,宋某再與諸君暢快痛飲!”


    陸魏二?人拱手回禮,沒有再耽擱,各自整頓率軍北上?。


    廣德樓上?,朝陽初升,光影交錯間,寒冬的灰暗似乎淡去,蕭北冥就背手站在城樓之上?,目送三支隊伍遠去。


    寒風將大燕的旗幟吹得獵獵作響,宜錦站在他身側,她知道眼前這?個人不過是在強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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