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夢見就在皇極殿內,他咳了血,明明才二十多歲的年紀,卻已?經暮氣沉沉, 那雙冷靜烏黑的瞳仁,漸漸失去了所?有亮光。


    她在夢魘中驚呼出來, 蕭北冥幾乎手足無措,試著?將她緊緊摟入懷中,她眼角有淚,嘴裏一遍一遍呼喊著他的名字。


    蕭北冥輕輕拍著她的脊背,喚著?她的小字,眼底卻逐漸冷凝。


    她到底夢見了什麽, 才會這樣傷心驚懼。


    且這個夢與他有關。


    好?不容易到了雞鳴時分, 懷裏的人才逐漸安穩, 蕭北冥撫過她眼尾的淚珠, 拍著?她光滑的背脊,心底卻再也沒有任何旖旎的心思。


    他知道她就?是山洞之中曾經割血喂他的那個小姑娘知知。


    緣分是多麽奇妙。


    那時候風雪交加,他幾乎認定自?己不能活著?從深山中出來,可是他如今不僅活下來了,還娶了當?初救他的那個姑娘為妻。


    可是他不明白, 長?街重?逢那次, 她見他時雙目含淚, 像是與分別了許久的人重?逢,既難過又高興。


    她知道他不喜甜食, 知道他身邊的人,連蒲誌林都說?,這個姑娘實在玄妙。


    他從不相信天底下有這樣巧合的事情,可似乎卻也沒有別的說?法能解釋。


    除了如蒲誌林所?說?那樣,這麽多年,這姑娘其實一直喜歡他,隻是礙於?家?世不敢說?出口,因他的腿疾,燕京沒有那個世家?的女兒?願意自?毀前途嫁給他。


    隻除了眼前這個小傻瓜。


    她明知道燕王府不過是個暫時風平浪靜的龍潭虎穴,可是她依然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


    自?他幼時起,他便知道,若是有了別人能選,便從不會有別人選擇他。


    章皇後是這樣,父皇是這樣。


    隻除了眼前人。


    她堅定地選擇他,相信他,不問後果,不問歸路。


    蕭北冥不知心底是何感受,他的下巴就?挨著?她的發頂,芬芳的蘭香將他縈繞,他的雙臂環著?她的肩膀,被?壓得?有些發麻,可是心底卻被?什麽東西填滿。


    直到雞鳴時分,黑乎乎的天空開始出現一抹淺淡的亮光,他才終於?放下淩亂的思緒,抱著?懷中嬌小的人沉沉睡去。


    天大亮時,已?經日上三竿,宜錦被?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吵醒,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仍覺得?困頓,下意識摟緊了懷裏的“抱枕”,但今日這抱枕卻一點都不舒服,硬邦邦的,她下意識按了按,卻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她慌忙睜開眼睛,對?上一片肌理分明的古銅色,她盯著?看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那硬邦邦卻又帶著?彈性的東西,就?是她那好?夫君的胸膛,乍然紅了臉,像是熟透了的番茄。


    蕭北冥眼下烏青,被?她一戳,以為她又做噩夢了,便拍了拍她的背脊,安撫道:“知知。”


    宜錦怔愣在原地,任由他拍著?背脊,不知怎得?,卻覺得?眼眶有些發酸。


    她的記憶中,肯這樣哄著?她的,除了娘親,便隻有阿姐。


    但如今,又多了一人。


    她在他懷中縮了縮,不知什麽時候,兩人之間已?經沒有了最初的界限,被?褥上交頸的鴛鴦似乎也格外生動起來。


    她悄悄仰頭看著?他,伸手碰了碰他挺拔的鼻子,鋒利的劍眉,以及那張薄唇,以前娘親在時,曾說?薄唇的男人薄情,可是蕭阿鯤似乎是個例外。


    又是一聲雞鳴,蕭北冥被?雞鳴聲吵醒,幾乎是瞬間,他睜開了眼睛,目光怔怔落在懷中的溫香軟玉身上,她仍穿著?昨日那件寢衣,朦朧的晨光中,紅色的紗衣與潔白的肌膚反差更為明顯。


    他的手就?落在她腰肢上方,離那山穀不過一點點的距離,觸及的部位無一處不軟,一處不令人新生蕩漾。


    宜錦見他一直盯著?那處看,她也低了頭,這才想起來自?己沒有穿小衣,那蕭阿鯤豈不是……


    她捂住胸口,紅著?臉朝左側挪了挪,與他拉開距離,用蚊子似的聲音解釋道:“這是阿姆做的寢衣……”


    她欲蓋彌彰的解釋,似乎將事情推向了更尷尬的境地。


    蕭北冥收回手,有些為離去的溫香軟玉而失落,他低聲笑了笑,有意逗弄她,正色道:“你阿姆的手藝很巧。”


    宜錦睜圓了眼睛,兩世以來,她幾乎沒有看見過蕭北冥如此不正經的時候。


    她臉色漲紅,有些懊惱昨夜自?己不該聽芰荷的話?穿阿姆做的這件衣衫,她早就?說?這件衣衫有些太……,可是阿姆卻說?,夫妻之間就?是該這樣穿的。


    她幾乎落荒而逃,下了床榻,輕輕叫了聲芰荷。


    芰荷在外守著?,聽自?家?姑娘叫她,便知道是要晨起梳妝了,她捧著?水盆,打了門簾進入內室,伺候姑娘梳洗。


    眼看著?時辰不早了,今日還要給章皇後和隆昌皇帝請安,她雖然不喜章皇後,可是身為燕王妃,進宮請安便是禮節,眾口悠悠,禮不可廢。


    芰荷一雙巧手,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替宜錦盤起一個端莊的螺髻,按照品級大妝,插了一支四尾鳳釵,換了一身宮裝,正是初春時宮裏時興的式樣,顯得?女子身材纖細,如禦河邊隨春風起舞的柳條。


    新婦進宮請安,難免要穿的莊重?些,但這身服飾在宜錦身上卻不顯得?老成,反而增添了幾分嬌媚。


    隔著?屏風,蕭北冥能瞧見他的小王妃正著?急梳妝打扮,他眼底含笑,吩咐鄔喜來去後廚備膳食,“她昨夜睡得?不大安穩,叫後廚備些糙米薏仁水。”


    鄔喜來一驚,品味著?睡得?不大安穩這四個字,忍不住笑開了花,忙拍著?胸脯道:“老奴都明白,殿下等著?就?是了。”


    等宜錦梳妝完畢,對?著?滿食案豐富的早膳,又看了眼笑得?眯縫著?眼睛的鄔總管,隻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她落座,鄔喜來忙替她盛了一碗糙米薏仁湯,道:“薏仁湯安神,殿下特意吩咐後廚做的。”


    宜錦接過那碗湯,入口有些微微的澀,但卻並不難喝,她仰頭看著?蕭北冥,見鄔公公又遞了一碗羊肉湯給蕭北冥,嘴裏道:“殿下近日容易疲乏,應當?多補一補。”


    蕭北冥看著?那碗湯,似是知道鄔喜來誤會了什麽,他掃了個眼風給鄔喜來,“你什麽時候瞧見本王疲乏了?”


    鄔喜來瞬間又明白了,頭搖得?像是撥浪鼓,附和道:“是是是,殿下天生神勇,奴才什麽時候都沒見您疲乏過。”


    宜錦:……


    她覺著?有哪裏不對?勁,可她卻說?不上來。


    她給蕭北冥夾了幾塊水晶蝦餃,道:“若是在侯府,殿下便可以嚐到徐阿姆做的蝦餃了,徐阿姆做的水晶蝦餃是一絕,”


    蕭北冥看她眉眼低垂,沒有晨起時那股子活潑勁兒?,便知道她應當?是想家?了。


    他將她夾過來的蝦餃一一吃掉,又給她夾了一塊茯苓糕,低聲道:“三日後回門,你若是想家?,我們那日可以早些回去。”


    宜錦聞言,微微一怔,看向他認真?的眉眼,卻忽然生出一陣恍惚,她低聲道了一聲好?。


    兩人用完膳,便到了入宮請安的時辰,鄔喜來早就?安排了馬車,宜錦本以為蕭北冥不會去的,可等到他自?己轉著?輪椅出來,她隻有呆愣在原地。


    她抿唇道:“殿下,進宮謝恩,我可以獨自?應付。”


    他的腿傷還未痊愈,況且她知道,他最不願意麵對?的就?是章皇後與隆昌皇帝,如今進宮謝恩,恐怕是為了她。


    鄔喜來也勸道:“殿下,您的腿疾本就?沒好?,大夫也叫你多休養……”


    蕭北冥卻沒有聽從他們二人的建議。


    他知道,昨日成婚沒有新郎親迎,她已?然受了許多委屈,倘若今日他不陪著?她進宮,那麽旁人難免輕視她。


    他不想讓任何人輕視她。


    即便是要會豺狼,也該是他先會。


    身為男子,本就?該有擔當?。


    他轉動輪椅,隻靠著?臂力滑向斜板上了馬車,盡管過程艱難,但他想著?不能在知知麵前出醜,還是努力坐到了。


    宜錦看著?他的身影,卻覺得?眼中酸澀,芰荷扶著?她踩著?腳凳上了馬車。


    馬車內極為寬敞,蕭北冥膝上放了一本《資治通鑒》,宜錦對?這本書並不陌生。


    這本書扉頁,曾由沈贛沈太傅署名,他雖沒有當?過蕭阿鯤一日師傅,但在蕭阿鯤心中,他恐怕是唯一的恩師。


    沈贛,前世那個在忽蘭王軍前毅然獻身的老人家?,如今仍陷在北境王城的地牢之中。


    宜錦握緊了手中的帕子,她不能再讓事情沿著?前世的軌道行進。


    如今章皇後與蕭北捷恐怕正是得?意的時候。


    前世蕭北捷寧願與忽蘭王軍勾結,也不願放下稱帝的執念,若這一世他如願得?逞,再有國家?危亡,社稷顛覆的時候,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拋下大燕的百姓。


    有這樣的君主?,即便是有千千萬萬個沈贛之流也無濟於?事。


    更何況,她其實是存了私心的。


    這一世,她隻想蕭阿鯤好?好?地活著?,不必背負任何沉重?的負擔。


    蕭北冥見她神色沉重?,隻以為她是因為要入宮麵聖才會如此,他放下手中的書籍,溫聲道:“入了宮,你隻需跟在我身後便是,別怕。”


    宜錦看著?他,點了點頭,其實隻要有他在,她什麽都不怕。


    馬車一路沿著?禦街到了皇城門下,守城的將士瞧見燕王府的徽標便放行了。


    過了午門,便必須下馬車行駛,對?於?蕭北冥而言,再次踏上入宮的路途,要接受滿宮內侍宮娥異樣的目光,無異於?將傷口再次在眾人麵前揭開。


    眾人會感歎,昔日征戰沙場的燕王,怎麽成了今日這般模樣。


    蕭北冥神色冷靜自?持,他沒有因為那些打探惋惜的目光而感到受傷,隻是雙手因為持久用力而青筋橫亙,但麵上,他卻沒有露出絲毫不堪。


    宜錦站在他身後,替他推著?輪椅,因為她,他才要忍受這些目光,可是她怎麽舍得?。


    穿過甬長?的宮道內,隱隱約約能瞧見皇極殿琉璃瓦的重?簷屋頂,朱漆大門,漢白玉的石階,琉璃瓦上的壓角獸似乎要騰空而起,在朝陽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令人望之生畏。


    這座宮殿,甚至於?這條宮道,宜錦都並不陌生,冬日積雪盛行時,她曾在此處灑掃,上一世也是在這條宮道之上,蕭阿鯤將她帶回了皇極殿。


    昨日的一切似乎都在眼前,但一切似乎又都有些不同。


    到了皇極殿前,鄒善德道:“王爺與王妃趕巧了不是,聖上這會子才下了朝,正念叨著?兩位呢,快請進。”


    蕭北冥入了大殿,隆昌皇帝才下朝,仍舊穿著?明黃的朝服批折子,見皇長?子來了,他眼底劃過複雜的情緒,道:“你腿疾還未痊愈,怎麽就?入宮來了。父皇不缺你見這一麵。不必行禮了。”


    隆昌帝看著?坐在輪椅上的長?子,也有些不好?受,這個兒?子替他守衛北境,從未有過一刻懈怠。


    北境因有燕王,太平日久,可是凡事有利有弊,在北境,燕王的名望與權威曾一度超越皇權。


    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因此他隻有忍痛斷了這隻左膀右臂。


    但到底是他的親兒?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兒?子去死。


    如今將長?信侯的女兒?指給冥兒?,也算是彌補了當?日他所?做的決定。


    隆昌皇帝道:“朕依稀記得?,你小時候書法字畫皆是上乘,不絲毫不遜色於?捷兒?,隻是後來卻再也不肯畫了。鄒善德,去將朕的那把昌平文房四寶取來,賜給燕王。”


    鄒善德忙應下。


    蕭北冥聽了這話?,麵上卻無悲無喜,沒有任何波動,他謝過帝王,“兒?臣謝過父王,隻是如今兒?臣怕是再也畫不出那樣好?的畫了。”


    十三歲那年,那幅為父皇賀壽的江山社稷圖,隻給他帶來了無妄之災。


    可是那樣瀝盡心血的一幅畫,卻仍比不過二弟一個簡簡單單的玉觀音。


    他一直都知道父皇厭惡他,厭惡他卑賤的出身,厭惡他的一切。


    可他選擇不了自?己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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