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認為,對蔣勳的心理治療之所以停滯不前,是因為他將自己鎖在了一所高塔內。


    除了他自己,誰都沒有那把能夠打開高塔鐵門的鑰匙。


    但蔣勳此刻的表現讓裴醫生心裏對這把鑰匙的存在產生了新的想法,她依著蔣勳的描述循循善誘道,“拋開這些,您提到她的時候,還能想到什麽?”


    “想到...”


    蔣勳勉強笑了一下,然後完全憑本能說出一個令裴醫生,甚至令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答案...


    好吧,這次是蔣勳一天之內,第三次想起了傅雲嬌。


    ***


    “阿切...”


    傅玉嬌剛下公交車,便無緣無故地打了個噴嚏。


    許是車內空氣閉塞,引得她鼻腔幹燥,傅雲嬌站在公交站台前,吸了口冷氣,猛跺兩下腳,把毛衣領拉高。


    郊區植被稀少,寒風刮在臉上似冰刀拉過。


    公交車站距離傅雲嬌的目的地還有 800 米,她帶好手套,兩手挎起帶來的年貨,低頭按走過無數遍的一條近道,往東南方出發。


    走出十分鍾,遠遠見一扇鐵門,鐵門正上方懸掛的「惠康老年療養院」幾個燙金大字被擦得鋥亮,連門口兩隻石獅子也被束了大紅繡球。


    一旁在掛紅燈籠的老翁見到傅雲嬌,親切打招呼道,“小傅來啦。”


    “來了。” 傅雲嬌衝他點頭回禮。“劉叔新年好呀。”


    “新年好哦!” 劉叔收起攀高用的扶梯,指指傅雲嬌手上的包裹笑說,“哎呦,今天又帶了這麽多東西啊,每回都是大包小包的來,你對你姑媽可真好啊。”


    傅雲嬌提提手說,“都是些零食零用的,等會給大家分分。”


    劉叔抹了把胡子打趣,“那敢情好,我老頭子也跟著沾光了嘛。”


    傅雲嬌笑說,“您不嫌棄就好。”


    年年春節,療養院都會特地為無法回家的年老體弱者舉辦迎新春特別活動。


    門外張燈結彩,室內的春節活動也是一早拉開序幕。


    傅雲嬌到時,所有老人們都被護工阿姨扶出臥室,共聚在大廳內欣賞文藝表演。


    大合唱即將迎來高潮,人聲一浪蓋過一浪。


    傅雲嬌穿過人群,往後排走,沒多費力,就在後排最角落邊認出她的“姑媽”-趙如樺女士。


    趙如樺背靠牆邊踮腳仰著脖子,大概是為了配合歡鬧氣氛,她今天特地穿了件鮮豔的紫紅色毛衣,即使待在角落,也十分亮眼。


    傅雲嬌擠去她身邊,放下包裹,在人聲鼎沸中牽起趙如樺枯瘦的手,輕輕握了握說,“我來啦。”


    趙如樺低下頭,先是愣愣看著她,而後像是位被人突然告白後害羞的姑娘,紅了臉,怯怯地問,“請問,你是誰...”


    “我是嬌嬌。” 傅雲嬌對她的反應也不感意外。


    “哦...嬌嬌。”趙如樺重複兩遍,又昂起頭,無意識地跟隨人群往前望去。


    傅雲嬌知道,不過幾分鍾後,她就會忘記她的姓名。


    但是沒關係,她把自己認作任何人都沒關係,隻要能這樣陪陪她就好。傅雲嬌把趙如樺的手與自己五指交疊,摩挲她指腹上的老繭說。


    如果按照入院登記資料顯示,傅雲嬌是來北城後,把她的“姑媽”-趙如樺接來這座療養院的。


    如果再根據資料顯示,趙如樺年五十五,六年前因突發腦梗導致認知障礙,行動能力和記憶力都倒退回了兒童時期。她的直係親屬均已去世,在原戶籍所在地接受治療後,被傅雲嬌托關係安排轉院來到北城惠康老年療養院入住。


    傅雲嬌是她的監護人,也是這些年,每月固定來看望她的唯一的人。


    趙如樺的精力不是很好,她踮腳站了一小會,便萎靡下來,腰背折疊得像隻泄了氣的氣球人。


    傅雲嬌和護工合力將趙如樺攙回她的房間,脫了鞋,扶上床。


    趙如樺突出的肩胛骨透過毛衣硌在傅雲嬌掌心,她幫把她的外衣脫下,疊好,放進衣櫃。


    衣櫥門拉開,一股濃烈的樟腦丸氣味撲鼻。


    懸杆上素色衣服在左,深色衣物在右,下麵一層摞著幾件棉衣棉褲,再往裏,是厚厚一疊顏色不一的手織圍巾。


    傅雲嬌把趙如樺脫下的毛衣放回原處,挪動掛杆時,衣物後隱約露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那張照片看著有了年頭,四角被磨成了青黑色的,照片正中央的人像也模糊不明。


    傅雲嬌撥開幾件衣物,讓那張照片更清晰地展露在光亮裏。


    窗影閃動,正午的日光從樹隙間灑下,有一刻,有束光好像照在了那張照片上,但仔細看去,又好像沒有。


    她靜靜地注視中照片中的人,抬手,一寸寸撫摸上去。


    他那年二十二歲,笑得好像全世界都握在手中。


    此去經年,他仍然是那麽年輕,仿佛從未變過。


    而她卻又要老去一歲。


    傅雲嬌看了會,回頭,發現趙如樺不知何時沉睡過去。


    她睡著的時候,嘴角向下撇著,彎彎兩片,似有想要說出口的委屈。


    傅雲嬌想,也許她在這兒也並不是完全的開心和快樂,也許在很多時候,她會記不起自己是誰,也記不起自己在哪。


    也許她不想住在療養院。


    但是她盡力了。她真的盡了全力去完成答應過他的事。


    傅雲嬌轉過頭,對那張照片低語,“許筠,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了,你知道的,對吧。”


    照片上的人沒有說話。


    她等了等,隻聽見自己的聲音。


    她的聲音有一點點微弱的顫抖,也有一點點淩亂。


    沒事,她早知道的,沒人會回答她的。


    傅雲嬌合上衣櫥。


    然後在想到一件事後,再度拉開。


    她把自己用布包好的另一個小包裹解開,取出一條深藍色圍巾,放在那疊手織圍巾的最上方說,


    “許筠,送你的新年禮物,和以前一樣。” 傅雲嬌揉了下眼睛,緩出一個笑,“不許說我織得不好,也不許嫌我麻煩,你要乖乖的,陪在你媽媽身邊。我也要回去照顧小也了,你知道小也是誰吧,對我和你說過的...”


    “他很聽話,你不用擔心我們。”


    “好了,許筠,我走了。再見,哦不對,明年見。”


    ***


    回程的路,少了期待,多了疲憊。


    傅雲嬌頭靠在車窗玻璃邊,目光若有似無地看向窗外。


    晚霞在天邊燒灼成烙鐵的顏色,一種蓬勃的,帶著野蠻的紅,墜落在她眼底。


    傅雲嬌覺得這樣也好,至少能讓別人以為,她眼圈的紅隻是因為晚霞住了進去。


    她在離聶桉家前一站下了車,就這麽突然很想走一走。


    通往聶桉家的路是很明確的,右轉過街,直走下去。


    可當傅雲嬌通過天橋時,她站在高處,俯瞰城市間的車水馬龍,又不免茫然,通往她自己的家的那條路,該是朝向哪個方向。


    似乎是上天有感應,沒有讓她在風口茫然太久。


    她的手機震動,傅雲嬌接起電話,她在聽筒內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是關姨。


    傅雲嬌尚未理清關姨打電話來的原因。


    關姨在那端寒暄道,“小傅嗎,回家休息得怎麽樣呀?”


    傅雲嬌有點慢半拍,“休息得,挺好的...”


    “哦...那你年三十晚上準備怎麽過啊?”


    “就和朋友一起吃飯,看會春節晚會吧。”


    “這樣,還有什麽其他行程嗎?”


    電話裏,關姨的聲音聽著不像往常那樣平穩,但傅雲嬌又覺得可能是通話質量不佳導致的。


    她把手機換到右耳,左手遮擋聽筒風聲灌入,提高音量說,“目前好像沒什麽其他安排,關姨,怎麽了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特別大的事。”


    “喔...那...” 傅雲嬌正疑惑,沒特別大的事,關姨怎麽會在這個時間點給她打電話。


    關姨就已自動接了謎底。


    “我這有個工作呢,蔣先生想...委托給你。”


    傅雲嬌征住...


    “關姨...蔣先生沒和您說,他想把我辭退的事嗎?”


    “...”


    電話外,關姨眼疾手快地按掉免提,捂住話筒,用唇語問對麵人道,“您什麽時候要把她辭退了?”


    蔣勳沒料傅雲嬌還記著這茬,他煩悶地撥了下後腦勺頭發說,“我就...說的氣話而已。”


    “那現在怎麽圓?”關姨攤開兩手,傅雲嬌“喂,喂”的詢問聲傳出。


    關姨還在想如何與蔣勳對好口徑,蔣勳搶先一步,抓過電話,


    “喂,傅雲嬌...我,蔣勳,我有話和你說。”


    電話那頭突然沉靜了許久。


    在長達幾十秒的沉靜中,蔣勳心裏默想,真是中了邪,早知道他就不該信了裴醫生說的話!


    第26章 試與不試


    在傅雲嬌沉默的那段時間,蔣勳耳邊閃過裴醫生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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