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毛和尚是個豪客。


    方大寶總能給怡紅院帶來一些奇奇怪怪的豪客。


    有不過夜隻拉幹鋪(注:留宿青樓,但是不亂來,稱為“拉幹鋪”)的失落公子,打著茶圍喝著花酒,哭哭啼啼地大撒幣;有女扮男裝,帶著寶劍進來的大姑娘,酒也不喝,姑娘也不叫,沒奈何方大寶隻好叫上幾個姐妹組上局打雀兒牌,結果女公子一晚上就輸掉千餘兩銀子。


    不過,小氣的客人總是居多。


    去年郡守家二公子來怡紅院,統共就十三兩金子的花銷。打發過老鴇兒,給了秋菊姐姐過夜費,餘下大茶壺和打茶位的姑娘每人隻得了一兩銀子。


    方大寶巴巴地跟了一路,跑上跑下地伺候,還吃了兩嘴巴,屁股上著了一腳,最後隻分了五錢銀子。


    氣得方大寶等二公子走後,大罵道:“什麽郡守少爺,一臉麻子坑賽過滿天星。真是癩蛤蟆娶青蛙——長得醜還玩得花!”


    ————————————


    毛和尚手麵不凡,方大寶把他帶到怡紅院,抬手就是一塊紅彤彤的靈石丟了過來,咣當一下,把金絲楠木的桌麵砸了一個小坑。


    媽呀,中品靈石!


    方大寶是個識貨的主兒。


    這一塊靈石,若是拿到城裏聚靈閣裏,至少能兌換出三十兩黃金來,喜得這孩子連聲道:“大師父,蘭香姐姐要不要?她可好看了!”


    “和尚要那種能睡覺的!”和尚傲然道,“長成啥樣沒所謂!”


    “喲謔,您還不挑食兒。”方大寶咯咯一笑,“俺知道,別人賣藝不賣身,俺蘭香姐姐隻賣身——不賣藝!”


    俗語說“姐兒愛俏,鴇兒愛鈔”,本來蘭香隔著門簾偷偷一瞅,嫌棄這和尚又老又醜,心裏就有八分不情願,但頂不住毛和尚大把靈石撒了出來,先是委委屈屈,後是歡天喜地般從了。


    但一日過後,蘭香大驚失色。


    就在此時,蘭香姑娘已是嬌喘微微,囁嚅著對和尚說道:“大師父,您這經也念夠了……妾身被您超度得隻剩下……隻剩下半條命……您也該回……回古刹清修了吧。”


    “那怎麽行?”毛和尚臥蠶眉一蹙,“貧僧這次下山發下宏願,不渡個十全十美之數,怎好回去?”


    蘭香喜不自勝,打蛇隨棍上,“奴家蒲柳弱質,不耐風狂雨驟……待妾身先去找其他姐妹,大夥兒雨露均沾,也顯得大師山高水長的恩德!”


    說罷蘭香拖著沉甸甸的雙腿就要離開,一不小心觸碰到痛處,嚶嚀一聲。


    嬌聲淒切,佛祖都為之動容。


    “女施主不急,這歡喜菩薩本願經需要足足念誦九九八十一遍,才能讓施主開悟結緣。”和尚雙手合十,含笑言道,“姑娘,千萬不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啊!”


    “我的個天爺!”蘭香姑娘一聲驚叫,昏死過去。


    如此這般,和尚便在這怡紅院住了下來,二門不出、三門不邁,每日就和一眾小姐姐捉對兒廝殺,過了半月,幾乎把院子裏所有的姐妹“渡”了個遍。


    這一日,老和尚終於功德圓滿。


    老和尚滿麵紅光,馬臉上一顆大大的痦子亮得發光,旁邊的一圈黑毛根根直立,每個毛孔裏似乎都有使不完的精氣神。


    一個透明的影子在他油光光的囟門處微微閃動,一個奇怪的小東西伸出小爪爪摁了摁和尚的腦袋,似乎十分滿意。


    “妥!”


    毛和尚哈哈一聲長笑,豪氣幹雲,又丟下幾枚靈石,拔腿就要離開怡紅院。


    “阿彌陀佛!”院子裏一眾姐妹個個額手稱慶,仿佛死裏逃生一般,唯有老鴇兒和方大寶悶悶不樂。


    這等豪客,這番走了,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看他手裏的乾坤袋,如同無底洞一般,不知哪天才能見底啊!


    “莫送!莫送!”毛和尚合十對著老鴇兒笑道:“老衲這幾日夜以繼日、日以繼夜給一眾女施主開光納福……著實做下不少功德。”


    “佛爺威武!”老鴇兒笑得像隻老貔貅。


    毛和尚回首一望怡紅院的春蘭、夏荷、秋菊、冬梅諸女,不禁哈哈一笑,“老施主你看——她們個個笑逐顏開,如登極樂,可謂不負如來不負卿……既功德圓滿,老衲就要去了!”


    “還有老身咧——”老鴇兒拿出一方紅手絹,抹了抹眼淚:“大師誰都度了,就剩下老身一人,大師卻忘了……還是老身無福……”


    和尚不禁愕然,一張黝黑的老臉竟然顯出一絲緋紅的羞慚來。


    “這……這,卻是老和尚疏忽了……”老和尚掩著麵:“阿彌陀佛,隻能下次補過了……”


    正在此時,外麵大喝道:


    “好個淫僧!”


    “恬不知恥!”


    “有辱佛門!”


    眾人麵麵相覷。


    正在尷尬時,一股罡風呼地從門外轟然湧入,把老鴇兒推了個四腳朝天。然後一劍破空,嗤嗤有聲,一柄青釭寶劍帶著寒光,如同流星經天,直刺向毛和尚麵門。


    寶劍的劍鋒上,一道筷子長的五色神芒伸縮不定,後發先至,距離毛和尚銅鈴大小的眼睛隻有半寸有餘,眼見就要透顱而入。


    眾人嚇得目瞪口呆。


    “雕蟲小技!”毛和尚眼睛瞬也不瞬,單手一挽,掌中金光閃爍,一把抓向寶劍劍身。


    劍芒一扭,如同蛇兒一般回身攢刺。


    “阿彌陀佛!”毛和尚口宣佛號,金光閃爍中,劍芒如冰雪之遇烈陽,芥草之遇狂風,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嚓”的一聲,毛和尚也不怕割手,一把抓住劍身,連扯帶拽,幾下把一柄玄鐵寶劍揉搓得如同一條爛蛇般丟在地上。


    “無量壽佛!”毛和尚十分不悅:“和尚剛來玄元城,就有人對俺動粗?”


    “好個妖僧!”行刺之人尚在門外。


    “出來吧!”和尚手一招。


    此時,一道青影一個趔趄,絆倒在半尺高的門檻上,原來是個青衣道士。


    “淫僧,見了玄天宗掌——掌教——”話未說完,這人嗝兒一聲,這句話似乎下半截被人剪了去,頭一耷拉,已結了夥食賬。


    眾人都沒看清和尚到底使了什麽手段。


    毛和尚輕輕用手在粗布僧袍上撣了撣,正是殺人如草芥,輕鬆寫意至極。看得方大寶嘴巴張大了合不攏來。


    “我的個天爺!這可如何是好?”老鴇子抖動著肥厚的嘴唇,褲襠裏一熱,地上已濕了一大片。


    原來倒在門口的道人,正是玄天宗的都管道人——老鴇兒的頂頭上司。


    ————————————


    怡紅院的靠山,其實就是玄元城外,碧落山中的玄天宗。


    玄元城裏數十家藥鋪、商號,還有兩家青樓,都是玄天宗的都管道人代為打理的。


    這都管道人一般都是到月底才來一回,收了當月的供奉就走,很少窯子裏過夜。這才月中,怎麽就提前來了?


    更蹊蹺的是,佛爺這般豪富,是打著燈籠都求不到的豪客,怎麽就惹都管道爺生氣了?


    難道道爺也篤信佛祖?見不得和尚觸犯戒律?


    也不會啊,這道爺有時候來得晚了,也會偷摸叫上幾個姐妹,說是要傳授姑娘們男女雙修的手藝,倒讓伺寢的姐妹腰疼、嘴疼了幾日……


    正在老鴇兒發癡發怔時,毛和尚竹篙般的身影一晃,輕飄飄地邁過都管道人屍身,已在怡紅院外。


    “見不得人?”毛和尚呔的一聲,舌綻金光,喝道:“師弟,請現身吧!”


    此時正是秋風蕭瑟的時節,清晨的薄霧還未完全散去。


    街麵寂寂無聲,一個人都沒有。


    “裝神弄鬼!”毛和尚禪衣一展,袖中生出兩道金光,雙掌一合一展間,一道罡風掠過——隻見霧開雲散,顯出半空中數個人影來。


    “下去吧。”上空傳來洪鍾般的一聲。


    兩名中年道士手持拂塵護佑左右,中間一人峨冠高聳,一身半舊的淺藍色水合道袍,前後用金線繡著八卦陰陽魚,腰係一根昆侖天蠶絲水火絲絛。


    再看臉上,這道人相貌清臒,兩道長長的壽眉下一雙眸子晶瑩剔透,端的是個得道真人。


    他一聲吩咐,腳下一道祥雲漸漸化為無形,三個身影冉冉從半空落下。


    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蔥!方大寶肚裏暗叫一聲,這是碰到真神仙了!


    騰雲駕霧的真神仙!


    “我的個天爺!掌教真人!”


    老鴇兒嚇得屁滾尿流。


    受庇護玄天宗這麽多年,也就是去年掌教真人九十大壽時,老鴇兒方才得了宣召,就站在一堆雜役中遠遠地看過掌教真人一眼。


    隻不過隔得太遠,掌教真人的麵目老鴇兒看得並不真切。


    但麵前這道士——這才貌,這氣度,若不是玄天宗掌教真人,還能有誰?


    老鴇兒想過去磕頭,又是不敢,隻能像鵪鶉般縮在門邊裝死。


    “師弟你這排場不錯啊!”毛和尚開了口。


    眾人皆驚,難道這毛和尚是掌教真人的師兄?


    既然是師兄弟,為何一個是道,一個是僧?這可奇了。


    “師哥別來無恙?”青冥真人微微一躬身,言語十分謙和,竟有三分噓寒問暖之意。


    “嘿嘿,見到你——無恙就變成有恙了!”毛和尚一哂,壓根兒沒把泱泱大周朝西南,執修真之牛耳,赫赫有名的玄天宗掌教放在眼裏。


    “這是何言?”青冥真人臉色一沉。


    “師哥一向逍遙快活,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毛和尚冷笑道:“結果到了你的地盤,逛個窯子也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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