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聽到聲音,直起身子,轉過身眼含笑意,也不說話。


    可能是光太刺眼,一時間那婦人竟散著光,虛幻一般,溫和的不大真實。


    “瞧,”直到那些婦人又打了岔,“庚望看媳婦看的癡了。”


    此話一出,那些婦人又笑作一團,一點也沒個婦人家的樣子!


    陳庚望冷了冷臉,不作理會,繼續走向下一個人。


    宋慧娟倒很少體會這種感覺了,上輩子自己才嫁過來時,那些人成天地起哄,到最後陳庚望硬生生地加了個婦女計分員。


    從那時候起,她就知道他是不喜歡自己的,甚至為此還冷待了她好幾日,她也慢慢覺出味兒來了,從那起便沒什麽她與他的玩笑了。


    婦人們再說起來,也就隻有她的笑話了,諸如全隊裏最膽小的老娘們,什麽連自家男人的錢也攥不住,心也攥不住的失敗女人……


    雖說這個時候男人當家做主是常見的事,可哪家的女人也沒到她這地步,至少那些女人是能朝自家男人撒潑打滾鬧起來的,而她,就算鬧也是沒有人也陪她鬧的。


    所以她也不甚在意了,明明知道結果也就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


    陳庚望一步步走近,輪到那婦人了。


    “怎麽出來了?”視線直直盯著那隆起的小腹。


    宋慧娟不認為他會問出這種話,抬了頭怔怔地瞧著陳庚望,見他皺了皺眉頭,便給出了答案。


    “掙公分。”


    那婦人毫無波動的眼神刺到了陳庚望,昨兒還好好的,今兒瞧著就不大對勁兒了,陳庚望回過神兒來,麵上不顯,找到那個名字,記上了分。


    宋慧娟見人走了,便繼續彎下腰除草。


    晌午宋慧娟回到家,陳如英已經提前做好了飯,她沒有插手,吃完就上了床。


    晌午吃飯沒見著陳庚望,等她醒來時,身邊仍舊沒人,裏側的床鋪是冷的。


    天兒稍熱了,她穿了件褂子,裏麵隨便搭了件衣裳。


    婦人們負責的西地種的是豆子,紅薯,隻除除草就好,活兒並不多累,隻是要彎著腰幹一天總會酸疼。


    宋慧娟也不會死命地幹,偶爾起起身,放鬆放鬆。


    那些婦人們總聚在一堆聊聊這家的什麽事,又或是說說那家的什麽人,總之,宋慧娟沒什麽心思摻合進去。


    六點了,吹了哨,一個個都拿著小鏟子往回走。


    宋慧娟落在人後,這條路再往西走上幾裏地就能到家了。


    天兒隻微微黑了一點,還半透著光。


    宋慧娟洗洗臉,進了廚房,待吃過飯後,又洗漱好,她便進了屋,趁著夜色還沒上來,翻出昨兒才洗過的布料,打版裁布。


    陳庚望回到家時,見那婦人還坐在窗邊,也不點燈,手裏拿著什麽東西量來量去。


    “飯在鍋裏,”宋慧娟聽見推門的動靜,也沒回頭,繼續手上的動作。


    陳庚望放下本子,便轉頭進了廚房,等他吃過飯,那婦人還坐在那兒,對著月光穿線,那雙杏眼眯得隻剩條縫了。


    陳庚望盯了會兒,冷冷說道:“上床。”


    那婦人好似沒聽見似的,直到陳庚望要下床撈人,那婦人才放下了手裏的布料,又上了床。


    漆黑的夜,一雙大手仿佛是漏進來的月光,悄悄攀上了外側的被窩。


    宋慧娟感受到身後襲來的涼氣,縮了縮身子,還未轉過臉來,那具沉重的身體便壓了上來。


    宋慧娟被壓的有些喘不上氣,一時竟推不開那人,雙手好容易逃了出來,臨到關頭還是推開了,“不行。”


    盡管月色沉沉,暮春的夜晚也不冷了,可望見那雙寒冰般的眼睛,宋慧娟還是打了個寒顫,“現在還不行,再等等。”


    陳庚望到底起開了,半倚著床頭,閉了閉眼,“多久?”


    “一個月罷,”宋慧娟實在不想與他說這事,更不想與他再做這事。


    聞言,陳庚望轉過頭瞪著那婦人,“太長了。”


    宋慧娟微微歎了口氣,隻覺得這以後的日子還難過著呢。


    陳庚望見她這模樣,心中已然惱怒,“明兒不許下工。”


    “不下工吃啥呢?”宋慧娟說完,側過身子閉上了眼,無奈道,“日後這孩子也得吃糧食呢。”


    “我還管不了你們娘倆的糧食?”陳庚望看過去,那婦人仿佛已經陷入了睡夢中。


    或許,她說的是事實。


    不過,就算是事實,他也能養活他們娘倆!


    第二天一早,陳庚望再醒來時,那婦人已經站在窗前編好了辮子,正挽著兩條麻花辮固定。


    隨即,那婦人轉身就出了屋,陳庚望就知道自己說的話她是一句也沒當真。


    直到吃過飯,陳庚望也沒出去,留到最後轉身進了廚房,驀地留下一句話,“好好待在家裏。”


    宋慧娟抬了頭瞧過去,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想的倒是輕巧,要是自己真不幹了這一時還好說,一旦降了那天災,糧食收不回來,難不成去喝西北風嗎?


    哨聲響起,宋慧娟拿著小鏟子起了身。


    雖說現在是按公分分糧食,可公分不夠隊裏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人餓死,通常是可以拿別的東西或是布票之類的來抵糧食的。


    可宋慧娟並不打算就這麽過日子,能幹還是要幹的,就算要分地自己種也得再等上十來年了。


    這樣的時候他說說自己聽了也就罷了,他又能有什麽法子能年年囤糧食呢?


    一上午也沒見陳庚望來計分,到點下工,宋慧娟也就回去了。


    晌午吃過飯,那人還沒回來,宋慧娟不知道他都忙些什麽,自顧自地收拾起了布料。


    直到下午快下了工,陳庚望才匆匆趕來計分。


    果然,遠遠的就見那些婦人已經坐在一堆閑話起來,唯獨那婦人一個人坐在樹下,麵朝太陽落下的方向。


    陳庚望一一記了分,見婦人們聽了哨聲都紛紛散了,他才背著手走到樹下。


    “怎的又來了?”語氣不善,還是拿起筆記上了。


    “在家也沒啥事,”宋慧娟拿起鏟子,站起身隨手拍了拍沾上土的褲子。


    陳庚望瞥了一眼,那婦人的屁股上沾上了根草,沒被拍掉。


    順勢,手中的本子自上而下一把略過,那草就掉了。


    宋慧娟感受到什麽動作,驀地扭頭向四周看過去,沒人!


    隨即一臉震驚,又透露些許出不可置信看向了旁邊的陳庚望,他倒是一臉鎮定!


    竟然在外麵……就……就這麽摸嗎?!


    雖然這路上沒什麽人,可是……


    陳庚望見她一臉的驚訝,一口老氣憋在了心裏,指指地上的草堆,無奈道,“草。”


    宋慧娟順著方向看過去,好不容易斂了心中的胡思亂想,陳庚望已經大步走了。


    看著前麵的背影,一如往常,正經,嚴肅。


    宋慧娟便搖了搖頭,果真是自己多想了。


    宋慧娟趁著月色,打了幾個盤扣,隻等每天的晌午得了空再繼續做。


    “明兒不許再去。”


    宋慧娟昏昏欲睡時,床的一邊傳來了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去就掙不了公分,”宋慧娟無奈的說道:“一時半會好說,可離生這孩子還有好幾個月呢。”


    她拉了拉被子,繼續歪了腦袋。


    陳庚望看了眼不成體統的那婦人,沉聲道:“布料既然買來了,就趕緊做。”


    宋慧娟無語,囁喏道:“……晌午做也來的及,又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陳庚望見這婦人簡直是冥頑不靈,全是她的道理,哪家的婦人有她這麽多話,自己說一句她就要頂一句。


    想到此處,氣悶的陳庚望幹脆掀開被子蒙了頭,她不聽,他自然有辦法讓她聽。


    而外側的宋慧娟沒再聽見動靜,便放緩了心神,聽著蟈蟈聲入睡了。


    第19章


    夜色沉沉,薄霧彌散,一座青磚灰瓦的房子隱隱出現在眼前,這是陳庚望第一次夢見這個畫麵了,可他卻莫名的不覺得陌生。


    那裏間的床上躺著一位身著深藍色壽衣的老婦人,臉色慘白,兩頰處瘦出了骨頭相,帶著一種強烈的病態,可眼睛卻透著精神,看著像是人臨終前回光返照的模樣。


    他想上前仔細看看,可這時已經有人湧了過來,一個年輕的婦人輕輕扶起了那老婦人骨瘦如材般的身體,朝外間喊了聲:“爹——”


    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思考眼前的一幕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個年輕婦人口中的“爹”已經大步走了進來,他驚訝的發現,那人可真眼熟。


    那老同誌挨著床邊坐到了床沿上,一雙大手剛緩緩伸出,便被那位被年輕婦人攏在懷裏的老婦人拉住,老婦人掙紮著拉緊了那雙大手,張大嘴巴用盡力氣似的交代著什麽,卻聽不清楚,粘連的嗓子隻發出了幾個“啊”的聲音。


    下一瞬,那雙手的主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也不再費力,緩緩抬起手想要指什麽,可那雙枯瘦如柴的手僅抬到半空中,便支撐不住,重重落在了那深藍色的壽衣上。


    他站在略顯逼仄的屋子裏,看著趴在床上痛哭的男男女女們,還有那極為熟悉的老同誌,他幾度張開嘴,奈何喉嚨裏也發不出聲音。


    床上的陳庚望幾度掙紮,他意識到那是虛無的夢境了,可他似乎被什麽禁錮在那裏,怎麽也醒不過來。


    這一切人,都太熟悉了……


    “宋慧娟——”


    陳庚望猛地醒過來,轉頭去尋身旁的人,溫熱的,有呼吸的,年輕的,一切的一切,都毫無意外的告訴他那隻是一個夢。


    這時,那婦人似乎被他弄醒了,皺著眉頭,問道:“咋了?”


    “沒事,沒事……”


    陳庚望喃喃念了兩句,回過神來,對被他驚醒的婦人說,“睡吧,睡吧。”


    那婦人半闔著眼,睜了兩下沒睜開,便歪了腦袋又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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