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閉上眼睛把頭晃一晃,就可以感覺到生命的速度是飛——我的二十歲,分明就在一刻之前。


    用現在人的眼光來看,那個時候的二十歲很傻:臉蛋又大又紅,皮膚上生著一層細細密密的絨毛,絨毛下充盈著飽滿的水分,天然得與秋天的水果有著本質上的一致,以至於經常惹起的是人們吃的欲望而不是別的。經常有這樣一些中老年婦女,她們趁我不備就揪住我的臉頰,笑眯眯咬牙切齒地說:恨不得吃你一口哇!


    那個二十歲,真的就在不遠處。就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相交的時刻。距今不到二十年。那一年我在武昌青山區紅鋼城的一片荒地上栽了十一株樟樹苗。我清楚地記得是在泥濘的春雨中栽的,自己挖的樹坑,穿著一雙新買的黑色長統橡膠雨鞋。


    那些樟樹現在也隻不過碗口粗,還不能算作大樹。


    而我的雨靴上至今還牢牢地黏附著黃色的泥土。前幾天我們家下決心清除廢舊物品,我一眼就看見了我那雙沾滿黃泥的雨靴。它被他們扔在一堆現在的報紙中,壓在一個彩色的性感女郎身上。我不聲不響地把雨靴拎了出來,又放回了儲藏間。


    在儲藏間,我關上門小坐了一會兒。我從雨靴注意到了儲藏間這個地方。感謝上帝,生活中總有一扇扇門在向我開啟:我又在突然間認識到儲藏間原來是一個好地方。儲藏間存放的都是故事和曆史,而且是屬於你個人的故事和曆史,不是那些充滿了噪聲的史書。儲藏間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是那麽淩亂和隨意。正是這種淩亂和隨意的姿態,才告訴了我們什麽才可以叫做出世和瀟灑。而到處積澱的灰塵,那才是真正的滄桑。儲藏間不說話,它把故事和曆史,把來龍與去脈都含蓄在它本來的形狀裏。


    你心裏想看什麽,就可以看得見;你真心地想交談,它自然與你竊竊私語。尤其讓你舒服的是,你不必擔心你的眼睛和心旌被照花和擾亂,它已經絕對沒有了,或者說已經完全收斂了新東西的耀眼光芒,那種類似於暴發戶,新貴,當紅明星和剛出廠的家具的光芒。它酷似明朝的瓷器和那些最好的音樂,它們都是沒有一點燥光和燥氣的,是那麽地溫潤,柔和,寧靜,悠遠。沐浴這種智慧之光,你便有可能走出迷途,回到你真正的老家。我在儲藏間小坐了一會兒。


    我想,一個人隻要生存空間許可,儲藏間應該是必須的。我想,儲藏間大約是我將來老了以後常坐的地方了。然後,我會被我的孫子輩在外麵陽光下的大聲叫喚所驚醒。他們叫道:奶奶在哪裏呢?我餓壞了!


    我前不久的二十歲就在那裏。在還沒有買那雙雨靴的前個把月。那是冬天最冷的日子。我把一雙胳膊袖進袖籠裏,靠在洪湖縣縣委招待所的大門口,看大街上紛紛跌跤的人們。結著厚厚冰淩的柏油路在這裏有一個優美的坡度,騎自行車的人們有百分之九十在這裏落馬。更好笑的是洪湖的人民似乎都很蔑視冰淩,他們一個個滿不在乎地騎過來。當他們淬不及防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時候,滿不在乎的表情還沒有來得及從他們的臉上逃遁,緊接著,他們就不好意思地笑了。這就是使二十歲的我被緊緊吸引在縣委招待所門口的唯一原因,也就是惹得我不時地開心大笑的唯一原因。二十歲的人不需要太多的原因。就是這樣,我認識了大毛。大毛也是知青,也是在縣委招待所住著,等候招生學校來接人,我們先’天就具備了相同的血緣。


    大毛也是來看人跌跤的。他比我高出一個頭,站在我的身後不斷大笑。他一笑,我的頭頂上就刮過一陣風。在那滴水成冰的季節,我的頭頂冷得就像要被刀子刮掉。於是,我就不得不回過了頭,並且,朝著他,把自己的臉蛋慢慢地揚了起來。


    我說:喂喂,請你把你的嘴巴拿開好不好?


    大毛說:你說什麽?


    我摘下朋友從醫院裏搞出來送給我的大口罩,重複了一遍我的話。


    大毛的眼睛像電壓正常了的燈泡一樣的慢慢地明亮起來。頑皮的笑容含在他的眼角,他故意地說:請問,我的嘴巴應該拿到哪裏去?


    大毛露出了他整齊的白牙齒。


    我的二十歲非常簡單幼稚,堅信具有整齊雪白牙齒的男青年就是清潔的,聰明的,有理想的好青年。後來,我在知青住宿登記簿上看到了大毛的學名,他叫共黨生。他的學名更加支持了我的信念:共產黨生的哪有壞人?


    奇怪的是,從認識大毛的那一天起直到後來的許多年,我就從來沒有叫過他的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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