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還沒有……”王克飛一陣焦慮,突然站起來,說道,“請黃太太放心,我一定把案件調查清楚,抓到凶手!”


    黃太太說:“王科長,別緊張,你先坐下。”


    王克飛側著身坐下。


    黃太太伸手從旁邊的抽屜裏抽出一卷錢,輕輕地放到王克飛手裏,說:“最近物價漲得厲害,王科長成天奔波,怪辛苦的。”


    王克飛用餘光看了一眼那卷錢,是美元,最近幾個月物價飛漲,隻有這東西才是硬通貨。他沒有卷起手掌,瞥了一眼又把視線挪回到黃太太的臉上。


    “承蒙杜先生看得起,把‘上海小姐’的生意交給我,”黃太太推心置腹地說道,“也多虧了各界朋友的幫襯,市民才有機會知道這比賽是高尚的,所以我們才會收到三千多人報名,連那些大明星像周璿、言慧珠、韓菁清都答應參加決賽。”


    “可人心險惡啊。現在全上海有不少小報的筆杆子在盯著我們,成天盼著寫點下流、低級的黑幕新聞。我隻怕這比賽沾上一點難聽的名聲,立刻會讓人聯想到過去青樓裏那些烏七八糟的事。萬一這樣,明星和大家閨秀可能會礙於麵子退賽,整個比賽就徹底完蛋了。比賽一完蛋,影響的不僅僅是生意……最近一個月,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你想想我肩上的壓力啊。”


    黃太太的一番肺腑之言真的把王克飛打動了。他看著黃太太,似乎覺得她的鬢角都多了幾根白發。王克飛也承認,黃太太正在做的,真是吃力不討好的事。


    “從見你第一麵起,我就知道你這人一點就透,”黃太太輕輕按了按王克飛手裏的那卷錢,“我從杜先生那裏聽說,你幫他朋友辦過幾個小案子。”


    王克飛沒有吱聲。那幾件事是他剛到警局任職時辦的。本來都是殺人案。有在蘇州河裏發現的浮屍,有在街角發現的臉色紫青的醉鬼。每當案子查到一半的時候,就有人來辦公室裏找他,向他拋出幾句暗示的話。王克飛立刻心領神會,拉著老章把這幾個案子分別按照“意外溺水”“查無此人”等給辦了。證據做得一清二楚,家屬全都安撫妥當,為此杜先生還專門找人給王克飛帶話,誇他能幹。


    可是,對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對那些人如螻蟻命如草芥的小人物,他一直都是愧疚和心虛的。誰來為他們伸張正義呢?王克飛感覺握錢的手掌心在滲汗,難道,他現在也要這麽對待海默了嗎?


    黃太太語重心長地說道:“陳海默這個案子,照我們昨晚商量的,我會告訴選美組的人,她得了傷寒,退賽了,在家休養。等到這個月比賽結束,再公布她的死訊也不遲。”


    王克飛有些遲鈍地點點頭,他已經能猜到黃太太接下來要說什麽了。


    “你呢,回去快點把這案子結掉。如果真是謀殺,凶手就不要追查了,在這個節骨眼上一查,動靜太大,所有人都盯著。而且……萬一抓不到凶手的話,您自己的事業也受影響。沒必要給自己這種壓力,對不對?”


    “再說不管怎麽查,女孩半夜一個人跑去野地方約會,總也是有錯的吧?難道我們要承認,一直宣傳的純情善良的女大學生竟和風塵女子是一路貨色?這不是自打耳光嗎?但也不要說自殺……自殺太容易引起話題,人家又會亂猜她是不是選美受了委屈。你好好想一個不會引起話題的結論,之前的事我聽說您辦得很好,這點小事對您來說不是難事吧?”


    王克飛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嗓子裏卻無法發出半點聲音。明知道可能是謀殺案,卻主動放棄調查,把它做成一樁假案。這不等於成了幫凶嗎?更何況死者還是自己喜歡過的女人。這對一個警察、一個曾經的軍人來說,是多大的恥辱?又是多大的罪過?


    但他可以拒絕嗎?他可以對緊挨著自己坐的老女人說不嗎?


    黃太太似乎看出了王克飛的猶疑。


    她輕輕握住了王克飛的手,替他捏緊拳頭握住了那卷錢,同時朝他展露了一個鼓勵的微笑:“王探長,相信您會理解我的一片良苦用心。”


    第10章


    從黃太太家回警局的路上,王克飛感覺頭特別重。他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呆坐半晌,腦海中糾纏著各種利弊關係。自己是靠走了門路,才調到上海黃浦警局刑偵科任科長的。這是自己事業的新高峰。昨天自己還千方百計想找機會報答杜先生,可現在機會來了,自己能不抓住,甚至拒絕嗎?


    黃太太是杜先生的朋友、合作夥伴。如果自己不照她的意思做會怎麽樣?如果自己執意要調查呢?如果真的因為一意孤行而破壞了選美比賽,自己如何承擔後果?


    可是,難道真的要自己親手作假,讓此案從此沉沒嗎?他一想到那具還在停屍房裏的屍體,那種眼淚上湧的苦澀感就又回來了……


    王克飛把手摸進包裏,掏出那三本英文書,撕掉了包裝紙。他一個英文字母都不認識,聽那個替自己買書的文員說,其中一本是托馬斯·哈代的《遠離塵囂》。


    也許這正是陳海默的容顏留給他的感覺,遠離世俗紛爭,清淡脫俗。


    他們在新仙林舞廳的短暫相遇,她的回眸一望,至今在他的心中徘徊不去。當時的她,是想給自己什麽暗示嗎?


    她希望我能幫她。可自己卻如此無能,讓殺死她的凶手逍遙法外。王克飛覺得胸口積滿了苦澀的鬱悶。哪怕陳海默複生,哪怕她瞎了眼垂青於我,像我這樣的人又有什麽能力去保護她?


    王克飛閉上眼睛,仿佛能看見海默回望的那一眼,帶著一絲幽怨,一絲悲愴。


    …………


    老章敲門走進王克飛的辦公室時,看到王克飛正站在窗前一動不動。


    “王科長,您看看這些文件?”他對著王克飛的背影問道。


    “你放在桌子上吧。”王克飛的聲音有些疲倦。


    老章放下文件,剛要離開,突然又聽到王克飛聲音很輕地說了一句:“對了,我覺得陳海默是不小心跌倒在鐵軌上的,你看呢?”


    “跌倒?”老章吃驚地撓撓頭。


    “是啊,出事那一段路綠樹成蔭,環境幽靜,她晚上出去散心,可天黑了沒看清楚路,不小心絆倒在鐵軌上,而這時火車又正好來了……”王克飛的語調聽起來有些傷感。


    如果換作別人,一定會和王克飛較上半天真:怎麽可能會是意外呢?但老章反應快,馬上就明白王克飛的意思了。


    “您說得沒錯啊,是她自己跌倒的,這才說得過去嘛……”合作久了,自然有了默契。老章知道,王克飛想要的是一份“陳海默意外身亡”的調查報告。


    老章熟知偽造案情的所有步驟。當即,他回到自己辦公室,寫下了一份新的報告:


    經過現場嚴密勘查,結合目擊者證詞,今查證震旦女子文理學院二年級學生陳海默於民國三十五年8月2日晚9點30分於封浜村散步,在距離村口700米的鐵軌處不慎意外跌倒,被過往火車碾軋身亡。


    得到王克飛的認可後,老章又在證明上蓋上了上海黃浦警局刑偵科的公章,王克飛的私章。再加上老章新寫的現場勘查和驗屍報告,陳海默便從一個謀殺案受害者,變成了一場意外中的倒黴鬼。


    現在唯一剩下的任務是盡快取得家屬的簽字,處理掉還留在停屍房裏的屍體。這麽棘手的事情,還是隻能拜托老章。


    下午,老章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帶給王克飛一個壞消息:陳逸華死活不肯簽字。


    “他既不信他女兒是自殺,也不信她是意外身亡,死活不同意在這時候火化屍體。他想等新的證據出現。”


    這就麻煩了。王克飛完全理解陳逸華的想法,但又為這個插曲煩躁。雖說火車造成的傷口掩蓋了其他可能存在的傷口,但是留著屍體夜長夢多。萬一接下來遇到個更高明的法醫,推翻了“意外身亡”的結論,豈不是自找麻煩?


    王克飛在桌邊坐下來,苦惱地點了一支煙。沒有親屬簽字,就沒法火化。若偷偷火化了,被陳逸華發現,也沒法收場。陳逸華也算是有臉麵的人物,這鬧一鬧可不得了,怕鬧成了真正的醜聞。怎麽才能繞過陳逸華,把這事處理幹淨呢?


    突然間,一個靈感闖入腦海。對了!在黃太太家宴上遇到過的那個熊醫生,說不定可以派上用場。他是黃太太的親信,也不怕他去外麵亂說。


    王克飛當即給黃太太打了一個電話,征求她的意見。


    她同意了:“我看找他幫忙可以。熊醫生這人嘴巴緊,也拎得清,我是信任他的。”


    王克飛本來對於找熊正林幫忙的念頭不是完全有把握,但聽到黃太太這麽一說,立刻放心了。他帶上文件出門,來到了寧仁醫院。


    熊醫生正在傳染科坐診。他讓病人先等一下,關上辦公室門,接待了王克飛。當王克飛說出自己的難處和請求時,熊正林一直都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裏。聽完後,他才微微一笑,道:“這不是什麽難事。”


    王克飛連忙道謝:“熊醫生願意幫這個忙,我感激萬分。”


    “我應該感謝王科長對我的信任。”熊正林口氣平淡。


    熊正林讓王克飛在會議室等著。不一會兒,他就從醫院辦公室回來了。他以“瘟疫流行,衛生署對屍體處理有特殊規定”為借口,以醫院的名義起草了一封信函,通知陳逸華即將在第二天一早火化陳海默的屍體。有了這個擋箭牌,火化屍體根本不需要陳逸華的簽字,發封通知也隻是出於情麵告知一聲而已。


    王克飛讀完信後,感覺火化手續合情合理,佩服熊正林的機智。但同時,他的心底又充滿了負罪感。他想象著陳逸華收到通知後的反應,心中有一些痛楚。


    但他隻能安慰自己,這也並非我的意願,我們這樣的小人物做事身不由己。


    傍晚,王克飛辦完事,走出了醫院。


    夜風拂麵,街上路燈下乘涼的人很多,聚在一起下棋聊天,歡聲笑語,但他依然心情沉重,悶悶不樂。


    他走到一家報亭前麵,挑選了一份當天的報紙。剛要付錢時,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一回頭,吃驚地叫道:“是你啊!你什麽時候回上海了?”


    第11章


    站在王克飛麵前的,是他和蕭夢的老朋友顧壽雲。


    “我是去年年底回來的,一回來就忙得不可開交,還沒來得及聯係你。”顧壽雲說道,“克飛,你一點也沒變啊!”


    “老顧,你也沒什麽變化。”顧壽雲雖然四十好幾的人了,但穿了米白長衫,戴了一頂禮帽,依舊顯得風流倜儻。


    王克飛這才注意到,顧壽雲的臂彎裏還挽著一名女子,被他高大的身材襯得格外嬌小。那女孩臉蛋稚嫩,卻濃妝豔抹,東張西望。


    “回來後一切順利嗎?你這次準備在上海長待了?”王克飛付好錢,接過了報紙。


    “是啊,還是習慣上海的生活。我一直都想念我們從前的日子呢,所以迫不及待回來了。”


    王克飛當然也留戀“從前的日子”。那是上海的黃金時代,也是他們人生中最好的時光。他們天天尋歡作樂,聲色犬馬,流連於舞廳牌場,像沒有明天那麽活著。


    隻是沒過多久,日軍攻入吳淞口,筵席終於散場。顧壽雲和身邊的許多朋友一樣,都逃去重慶避難,也因此和王克飛疏於聯係。想不到戰爭結束一年後,兩人在街角的一家報亭相遇了。


    “這麽久不見了,我們去舞廳敘敘舊吧。”顧壽雲說道。


    “不去了,我還想回辦公室一趟。”王克飛隨便找了個借口。其實他隻是很久沒去那些場所了,感覺很陌生,也沒有興致去。


    “你還是老樣子,工作狂人。”顧壽雲笑道,“經曆了這次戰爭後,我覺得工作、金錢、名譽,包括真相,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活著,快活地活著,才最重要。你又何必如此執著呢?”他說著,按住了臂彎裏那隻小手。


    王克飛還是推辭。


    可最終,他拗不過顧壽雲,被塞進了車裏。到了仙樂斯舞宮的門口,顧壽雲突然對著那個小女孩耳語了幾句,女孩便轉身離開了。臨走時,顧壽雲給了她一些錢,還不忘隔著旗袍,在她那癟下去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王克飛早就猜到了那是街邊的妓女。


    “你也還是老樣子,色鬼!”王克飛道。


    “不然人生還有什麽樂趣呢?”顧壽雲笑起來,露出眼角的皺紋。


    王克飛心想,他比自己年長七八歲,到底有些老了。


    當年因為顧壽雲搶先一步對蕭夢展開追求,王克飛便隻好把感情藏於心底。他有自知之明:顧壽雲長得帥,麵相書生氣,成長於金融家族,而他是農民的兒子。他從沒有問過蕭夢為什麽會選擇自己,也許是害怕知道答案。他懷疑是他的自卑給蕭夢造成了誤解,讓蕭夢以為他是個有挑戰性的對手,他的冷淡和沉默愈加激發了她的征服欲。


    當然不僅僅是這樣。或許她把他的矜持理解成了一種與其他男人不同的真愛。


    王克飛不清楚顧壽雲和蕭夢到底交往過沒有。隻是有一次,顧壽雲斷定蕭夢會嫁給葉老大做三姨太,他說起這事的時候口氣裏帶著幾分輕視:“這種歡場上的女子……”對,他當時好像是這麽說的。


    後來王克飛娶了蕭夢,他們之間似乎就有了一層說不出的隔閡。


    上海舞廳業的繁華程度當然不能和十年前相比了,但是今年夏天是個例外。從六月底開始,江浙一帶的天氣便格外炎熱,車水馬龍的上海更像是一個大蒸籠。太太小姐們都不願意待在家裏,都往有冷氣的地方跑。而上海能夠提供冰塊和冷氣的娛樂場所並不多,因此每個地方都人滿為患,聽說國際飯店底樓大堂的茶座都要提前一星期訂位。


    今晚的仙樂斯舞宮裏也是人頭攢動。頭頂彩燈閃爍,舞池裏腰肢搖曳。房間四個角落的四台大機器向舞池中央吹著涼颼颼的冷氣,不少姑娘怕著涼,紛紛披上了披肩。


    剛才顧壽雲在門口突然打發走了那個女孩,是想在這裏物色新的對象吧?王克飛心想:他把妻子和孩子留在重慶,一個人跑回上海四處獵豔,大約是不甘心就這麽平平庸庸地老去吧?


    他們找了角落裏的一張桌子坐下。王克飛的心情依然被陳海默的死亡陰雲覆蓋著,因此也不願意多說話。


    “不是高升了嗎?看你情緒怎麽不太對頭。你最近都在忙些什麽呢?”顧壽雲觀察了一會兒王克飛,問。


    “日常工作是處理一些刑事案件,但入夏來主要是兩件事,清除街頭攤販和管理蘇北來的災民。現在呢,又多了選美安保的工作。”


    “保護選美小姐,這是多好的差事啊。讓我也保護一個試試?”顧壽雲擠眉弄眼地說道。


    “人人都說這事容易,可是……唉!”王克飛又歎了一口氣,皺著眉頭喝了一口冰涼刺激的威士忌。


    “我聽說啦。是不是那個陳海默出事了?她到底是怎麽死的?”顧壽雲輕聲問道。


    王克飛很驚訝,顧壽雲竟然這麽消息靈通。他是怎麽知道的呢?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呢?這事還能瞞多久?


    顧壽雲知道王克飛在想什麽,安慰道:“你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我自有我的消息渠道。恐怕我知道的事,不比你少。”


    王克飛自覺在顧壽雲麵前也沒什麽可隱瞞的,當年還是顧壽雲介紹自己認識杜先生的。


    “初步推測是謀殺,可不能繼續調查下去了。”


    “克飛啊,我明白,這事由不得你。你也別忘了你的這次升遷是靠了誰的關係。你知道這次選美對誰最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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