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王克飛迷茫地回應了一句。


    平時負責接待來訪者和送客的用人一直不見蹤影。


    王克飛快走出黃家大門時,見到一個小夥計已經推開了鑄鐵門,正往大花園裏張望。


    他見到王克飛迎麵走來,立刻上前說道:“敲了半天門,終於有人出來了啊。”說著,他遞上一個信封,“先生,您在這裏簽下字吧。”


    “這是什麽?”王克飛問。


    “我是太古輪船公司的,來給黃小姐送船票的。”


    王克飛接過信封,打開,取出船票一看,竟是後天大清早的“牡丹花”號。


    目的地:香港。乘船人:黃君梅。


    王克飛怔了一怔。明天晚上才是選美決賽,難道一結束黃君梅就要離開上海?剛才她為什麽隻字未提後天要走的事?難道剛才的互道“晚安”便算正式的告別了嗎?


    她這麽晚了還沒睡,應該正在等自己的船票吧。


    他的內心有說不出的失落。


    “對不起,你親自給她吧!”


    又是一個不眠夜。


    王克飛躺在床上,緊緊閉著眼睛,卻沒有絲毫的倦意:陳海默、黃君梅、熊正林、周福根、鳳冠、耳環、選美、封浜村、汽車……他在腦海中把這些人和事物聯係起來,在它們中間畫上了密密麻麻的連線。它們互相交織,組成了一個謎團。


    王克飛感覺自己在這個謎團麵前是多麽弱小啊,仿佛這些線條都在嘲笑自己的無能。他翻身爬了起來,拿出筆和紙。


    窗外月光清冷,夜風徐徐地吹進來,帶來了一點濕氣和潮熱。


    王克飛在紙上寫下了黃君梅的名字。


    熊正林是黃君梅的……王克飛遲疑了一下,在兩個人的名字旁邊寫下了“情人”。陳海默是黃君梅的朋友,周福根被黃君梅介紹進珠寶店工作,黃太太是黃君梅的後媽……


    所有人的關係都集中在了黃君梅的身上。周福根是個文盲,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怎麽可能給陳海默寫那樣一封勒索信?他必須依靠別人。他剛出獄不久,誰才是他可以信賴的人?


    想到這裏,王克飛不敢繼續想下去。他躺下來,翻了個身,房間裏依然燥熱,他卻覺得渾身發冷。


    他的枕頭上似乎還留著她頭發裏的茉莉香氣。


    既然沒有什麽搶劫案,她那天晚上為什麽要把我叫去酒吧?


    他努力回憶那一晚:她的一笑一顰,她說的每句話、她的每個動作,她講的故事和眼淚。試圖找出蛛絲馬跡,證明她喜歡自己,或者……隻是利用自己。


    那一晚,他們回到他的家中,她走在前麵,腳步輕快。他們進門後倒在床上,她摟住他的脖子,發出傻笑聲,眼中卻閃著淚花。


    她的頭發散落在他的枕頭上。他俯下身,溫柔憐惜地親吻她。可頃刻間,她翻身跨坐上了他結實的腹部。趁他不注意,從床頭拿起他那副冰冷的手銬,把他的雙手銬在床欄杆上。


    他有一些緊張,卻因此更覺刺激。她用手引導他滑入自己的體內,一聲不響,扭動著腰肢。她那上挺的乳房和背部的線條都印在了月光映照的白牆上……


    她一半如天使,一半如魔鬼。


    一切不言而喻。是她殺了陳海默。


    第30章


    8月20日,第一屆“上海小姐”選美比賽的決賽在新仙林舞廳舉行。為了吸引更多的觀眾,新仙林後花園還將同時舉辦一個盛大的夏日遊園活動。


    晚上七點,天邊還留著一絲霞光,但地麵的暑氣已經散去。整個城市的光芒都聚集到新仙林舞廳。


    小汽車如流水一般開至新仙林舞廳,在門外留下一個個盛裝男女。入口處大門上端,“蘇北難民救濟協會上海市籌募公園大會”的金字紅綢橫額高高地掛著,下麵四盞紅燈連成“遊園大會”四字,映照著賓客歡天喜地的麵孔。


    上海黃浦警局指揮所有警力,擔負著這場決賽的保衛職責。今天上海政商界的大人物基本到齊了,再加上最近各種反內戰、反貪腐、抗議政府的事件層出不窮,周局長對這次活動拿出了最高規格的安保措施。在新仙林舞廳內外附近,四處可見警察出沒。


    白天,王克飛已經把安保工作布置妥當:一些人負責檢查往來的小汽車,尤其要警惕炸彈;一些人注意觀察出入的賓客,警惕可疑人士混跡其中;另一些人把守舞廳後門等其他出入口,防範破壞分子和逃票者出入。還有一些經驗豐富的,穿著便衣,在舞廳附近遊蕩,在暗地裏監視。


    今天淩晨,王克飛終於解開了謎團。整整一夜,他都無法合眼,這個發現如同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頭,讓他無法喘息。


    但正如黃太太私下裏的交代一樣,今晚的工作一點馬虎不能有。所以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在幾個地點之間往返檢查,統籌全局。


    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在喧囂之中真的忘記了一切。


    直到他看見人頭攢動,打扮得各式各樣的女選手一個一個嬉笑歡鬧著從汽車中鑽出來的時候,一個心灰意冷的念頭湧上來:這裏本該站著陳海默。


    前天陳海默意外去世的消息剛剛上了報。這些和她同台競技的女孩子紛紛參加各種懷念儀式。她們在記者麵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回憶陳海默的點點滴滴。陳海默給過她們的每一個笑臉,每一次幫助,都被她們翻來覆去地講述,好像她們每個人都是和陳海默認識十年的老友。


    這才過了一天,她們便塗脂抹粉,笑逐顏開地歡度這個本是為失去家園的災民組織的晚會。


    這時,一輛汽車緩緩駛入停車場,找了一個最偏僻的位置停下。


    滬0973。


    車上的人還沒下車,王克飛已經認出來了:這是寧仁醫院熊正林專用的小車。


    王克飛把小孫拉到身邊,說道:“看見那輛車沒?這不是上次你查到的那輛嗎?趕緊帶幾個人上去搜查一下。”


    “可這車應該是有主辦方的許可才進來的,現在去查合適嗎?”小孫小心翼翼地問道。他們一方麵要嚴格執行任務,另一方麵也怕不小心得罪了權貴。


    “廢話什麽!安全第一,任何可疑的車輛都不能放過!”


    既然有王科長的指示,小孫也就不怕了,趕緊帶了幾個警察衝了上去。這時熊正林剛好下了車,他見幾個警察來勢洶洶,便叫道:“你們想幹什麽?”


    小孫朝後車窗裏探了探頭,一眼就見後車座上擺著兩隻鼓鼓囊囊的大牛皮包,腦子嗡的一下響了!來看一場演出怎麽會帶這麽大包?莫非是汽車炸彈不成?他立刻命令熊正林打開皮包。


    熊正林被冒犯了,喊道:“我是有停車證的!你們沒權亂動我的東西!找你們上司來!我要和他說話!”


    小孫因為有了王克飛的囑咐,所以膽子也格外大。他讓幾個小警員把熊正林架到一旁,又揮揮手讓其他人後退,以視死如歸的精神把兩隻皮包打開了。


    沒有炸彈爆炸。


    於是,小孫又把包裏的東西一件件全都翻了出來。


    王克飛躲在遠處悄悄看著這一切。


    他看差不多了,才走上前去,一邊嚷嚷著:“怎麽回事?”


    “王科長,我們發現這兩隻大皮包……”小孫殷勤地向王克飛匯報,誰知道王克飛對他的話壓根沒有興趣,而是徑直向熊正林走去:“啊,原來是熊醫生啊,想不到這是您的車。恕罪,恕罪!”


    看到這一幕,小孫和其他警員都傻眼了,耷拉著腦袋站到了一旁。


    王克飛瞥了一眼車後座,大皮包的拉鏈都被打開了,裏麵的東西也被小孫攪亂扯到了後座上——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衣服和書本。


    嗯,他看到自己送給黃君梅的三本英文書也夾在裏麵。


    王克飛轉身對小孫大聲嗬斥道:“你怎麽辦事的?瞎了狗眼了啊!熊醫生不認識嗎?他是黃太太的私人醫生!還不趕緊跟熊醫生道歉?”


    “對不起,熊醫生,是我瞎了狗眼。”小孫心底萬般委屈又不能說什麽。他嘴上道歉,語氣裏卻帶著幾分怨氣。


    熊正林整了整身上被警員拉扯過的禮服,冷冷地回答:“看在你們王科長是老朋友的分兒上,這事就算了。”


    王克飛又命令小孫把這些衣服疊好,幫熊醫生塞回到皮包裏。而他則親自把熊醫生送到了後花園門口。


    想起了昨晚在黃家看到的那張船票,王克飛突然覺得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熊正林待會兒正是要送黃君梅去坐船的,車上的那兩包是黃君梅的隨身衣物,那些書大概是她要在路上看的吧。


    晚上七點,捐款晚會和選美比賽正式開始。


    舞廳門口的人少了很多。王克飛看外圍沒什麽情況,又走進舞廳後花園。


    新仙林舞廳的後花園內張燈結彩,火樹銀花。王克飛獨自穿過綠蔭夾道的花徑,隻見月桂、玫瑰、枇杷、扶桑都被彩燈照著,帶著妖媚的綠色。


    遊園大會已經開始了,音響裏傳來蘇北難民救濟協會總幹事的致辭。走在王克飛身邊的小姐、姨太太們一窩蜂向前趕,個個打扮得珠光寶氣、花枝招展,一邊嚷著:“快,快,表演要開始了。”


    王克飛踱步來到一片大草坪。草坪上、舞池中已經人山人海,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草坪上擺開鋪著雪白桌布的長桌,擺滿了各式果品和酒水。新仙林臨時添了不少侍應生,舉著酒水和點心穿梭在人群中。


    王克飛看到草坪向南搭起了一個舞台,舞台對麵是主席台,坐了幾位嘉賓。


    王克飛一眼認出了梅蘭芳。他旁邊瘦削身材、穿藏青色袍子的是杜月笙,左邊那個是社會局的局長吳開先,再旁邊的是浙江興業銀行董事長王開青。


    主席台上點綴著盆景,掛著彩燈。台前排列著四個掛著彩綢的投票箱。


    旁邊搭著腳手架,站著準備就緒的攝影師們,美國米高梅電影公司的記者也在其中。


    王克飛情不自禁地向兩旁張望。他或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在尋找那個身影。


    他在人頭攢動的大草坪上發現了她。溫暖的夜風撩起她的裙角和秀發,一朵橙色絹花夾在她的耳後。她周旋於男人之間,像蝴蝶在花叢中飛來舞去。


    她似乎覺察到了他的目光,轉過頭來。兩人的目光相遇。


    在這個歡聲笑語的夏夜啊,一切都美好得令人生疑。


    第31章


    遊園大會的第一個節目就是姚慕雙和周柏春的滑稽戲。


    台下爆發出陣陣笑聲。


    王克飛環顧四周,一眼發現了在人群中顯眼的熊正林。他站在一棵桂花樹下,雙手插在褲袋裏,白襯衫襯得他十分精神。


    雖然他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舞台,表情卻十分冷峻,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和台上的滑稽戲毫無關係。


    “熊醫生。”王克飛叫了一聲。


    熊正林轉過頭來,隔了兩秒後,才回過神:“噢,王科長。”


    王克飛就剛才屬下搜查車子一事再次向熊正林道歉。


    “沒什麽,他們也是為了活動的安全,可以理解。”


    “我敢保證他們不是針對你個人的……”王克飛說道,“我剛才問了他們為什麽要去搜查你的車。你猜他們怎麽說?這輛車曾經在陳海默出事那天,在事故現場出現過。”


    “陳海默?就是你上次讓我開證明火化的那個?”熊正林一臉困惑。


    裝得可真像啊!王克飛在心底想。熊正林在這時特意強調開證明的事,顯然是為了暗示自己有把柄在他手上,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在開證明之前,你不會沒聽說過她吧?”王克飛問。


    熊正林搖頭。


    王克飛不禁冷笑了一下。“陳海默和黃小姐是同學,又一起參加選美,在比賽初期應該是最熱門的人選,報紙上關於她的報道也最多。熊醫生竟然不知道她?”


    “說實話,我的工作太忙了,還經常往外地跑,對選美真是一點都沒關心過。”熊正林又補充了一句,“今晚的門票還是醫院的同事送的呢。”


    王克飛本以為熊正林聽到車的線索後會慌亂,沒想到他不僅泰然自若,而且都不承認以前聽說過陳海默。


    “她出事的那個時間,你的車也出現在她出事的地點。而我讓你火化屍體時,你讀了我們的調查報告,應該會注意到時間地點的巧合,卻隻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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