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飛的闖入顯然令房間裏的三個人都有些措手不及。賬房先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警覺地望了一眼黃太太,不知該如何是好。黃君梅則低下頭,假裝視而不見。


    王克飛有些困惑:選美比賽的所有收入剛才不是都已經交給中央銀行的人帶走了嗎?那麽這桌子上的錢是……


    “王科長……”黃太太迎了上來,尷尬地笑道,“不好意思,我們這裏還有點事沒結束……”


    噢,黃太太之前就說過:選美比賽是一樁“生意”。是生意,那就是要賺錢的嘍。


    “打擾了,我去外麵等著!”王克飛立刻知趣地走出去。


    他在辦公室門外又抽了一支煙。等了大約十分鍾,辦公室的門又打開,黃太太春風滿麵地走了出來。她的身後是賬房先生,拎著兩個棕色皮包。對個頭矮小的他來說,包裏的東西顯然夠沉的了。黃君梅跟在賬房先生背後,表情冷漠,帶著一絲倦容。


    黃太太一邊腳步匆匆地走向停車場,一邊對身邊的王克飛表達她對安保工作的滿意。


    “一切終於都結束啦!您也趕緊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覺吧!瞧把您累的!”


    一行人剛走到花園大門口,突然聽到一個人叫了起來:“快看,黃太太出來了。”


    原來有五六家報社的記者沒離開,還在守著采訪黃太太呢。黃太太回頭衝黃君梅悄悄使了一個眼色。黃君梅會意,帶著賬房先生和用人立刻轉身,朝後花園的後門走去。


    記者蜂擁而上,圍住黃太太。


    “電台裏說今天淩晨就要下雨。黃太太真是貴人多福,老天也幫您忙,非等比賽結束才下雨。”一個穿長衫的男記者恭維道。黃太太聽了笑得合不攏嘴。其他人都紛紛祝賀她比賽辦得成功,問她將如何處置賑災款,如何包裝上海小姐,也有人打聽王韻梅的背景。黃太太的臉上難掩倦容,但依然認真回答大家的問題。


    王克飛走出舞廳大門時,卻不小心聽到了身旁兩個闊太太的議論。


    “不過是個小老婆,有什麽資格叫‘黃太太’?底下哪個觀眾記者心底不明白?隻不過不拆穿她罷了。”


    “就是,還不是因為黃家人都死絕了,她得了黃家的好?小醜一個,真覺得自己能代表黃家了?”


    王克飛低頭苦笑了一下。


    看來,沒有誰是真正的贏家。


    第34章


    王克飛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麽疲憊過。他回到家,立刻脫掉鞋子,上了床。結束了!是時候把一切都拋開了。他的頭一沾上枕頭,便立刻進入了夢鄉,窗外電閃雷鳴,他卻一點也聽不見了。自從接手選美比賽的安保工作後,他第一次可以安穩地睡個好覺。


    黑夜之中,王克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被嚇了一大跳。一個女人的黑影擋在床邊。借著一道閃電,他才看清楚這是黃君梅。


    王克飛的頭腦瞬間驚醒,緊張地問道:“你不是去坐船了嗎?”


    黃君梅不說話,隻是慢慢走近他。王克飛想要坐起來,卻猛然發現自己的雙手竟被銬在了床上。他努力揮動雙臂,卻無法掙脫。


    這一次,再沒有刺激的感覺,剩下的隻有恐懼。她想幹什麽?


    黃君梅跨坐在王克飛的小腹上,長發垂落,讓她躲在陰影裏的麵孔愈加陰森。她突然從腰間取下一根細長的別針,是王克飛幫她別在蕾絲上的那一根——鋒利的針頭閃著銀光。


    “你瘋了嗎?”王克飛努力掙紮,想要擺脫束縛,可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勞。她舉起了那根針,嘴中喃喃道:“我真的很難過……”


    隨後,她拿起針猛紮了下去——


    王克飛絕望地閉上眼睛。一秒鍾後,他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再次睜開眼睛,卻恐懼地看見那根針已經紮在了她自己的喉嚨上,鮮血噴薄而出……


    這時,夜空中炸響了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


    王克飛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渾身盜汗。


    他的身上沒有黃君梅。她從這黑暗的房間裏消失了。是夢,隻是一個噩夢,幸好。


    依然是黑夜,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


    “丁零零!”


    剛好這時,床頭的電話鈴聲突然響了,刺破了黑夜。這鈴聲從來沒有如此刺耳過。


    王克飛伸手摸到了聽筒,舉在耳邊。一個低沉的男聲說:“是王科長嗎?黃太太讓您必須馬上到黃公館來一趟!盡快!”


    王克飛愣愣地問了一句:“現在幾點了?”


    問題還沒問完,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


    哪怕選美期間,王克飛都沒有聽過更緊急的命令。


    王克飛的心依然沉浸在噩夢的恐懼和悲痛中。他又呆坐了一分鍾,才緩過神來。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下床頭鬧鍾的時間:淩晨三點半。這麽說自己隻睡了兩個多小時。


    他真不想離開這張床,回到潮濕的夜色中去啊。但是電話中人的語氣這麽緊急,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大事。


    他動作遲緩地從衣櫃裏拿出一件幹淨的襯衣套上,離開了家門。


    黃公館的院門大開,管家站在大門口,急得滿臉大汗,一見到王克飛立刻迎上來說:“王科長,您可來了。我們太太瘋了一樣要找您。”


    管家不顧平時的禮儀,拉著王克飛急匆匆地往屋裏走。黃太太仍舊坐在平時接待王克飛的那間書房裏,不過這次再也沒有京戲聲,留聲機寂寞地放在一旁,停止了轉動。


    屋裏有些悶熱。黃太太依然穿了今晚盛會上穿的那件旗袍,隻是領口紐扣解開了,頭發散落在脖子上,也顧不上體麵了。在她麵前的桌子上,擺著兩個棕色大皮包,拉鏈被打開,裏麵的衣服被翻成一團,一堆書摞在沙發上。


    “錢不見了……”黃太太愣愣地盯著皮包說。


    這兩個棕色大皮包,這些五顏六色的衣服和那些書……王克飛立刻想起來在選美開始前,他曾讓小孫搜查熊正林的車,看到過這兩個皮包。王克飛走上前看了看這堆書,其中有他送給黃君梅的那兩本,但另一本《呼嘯山莊》不見了。之前在車後座上時,它們還都在的。不管怎樣,他已經明白了發生了什麽——有人把熊正林車後麵的包和黃太太裝錢的包調包了。


    他先前竟然沒有注意到車上的皮包和裝錢的皮包是一樣的。或許他注意到了也沒覺得有什麽稀奇的,本來就是一家人用的東西。


    這麽說,黃君梅……王克飛的腦袋一下子有點亂。


    “君梅她,也不見了……”黃太太帶著哭腔說道。


    難道黃太太不知道黃君梅將在今天清晨去香港?


    “您不知道黃小姐訂了一張去香港的船票嗎?”王克飛問。


    “船票?這是怎麽回事?”


    “那麽,您也不知道熊醫生會接黃小姐去坐船?”


    黃太太依然緊張地搖搖頭。


    王克飛告訴了黃太太一個夥計曾到黃公館來送船票的事,以及在選美決賽開始前,他在熊正林的車後座上看到過這兩個皮包。


    聽完這番話,黃太太張著嘴,跌坐在沙發裏,眼睛有些失神。


    “賬房先生說那兩個包隻有那麽一小會兒離開過他的視線,就是當君梅和他走到停車場時,君梅突然說自己的外套忘在辦公室了,差他去取……”黃太太喃喃道,“果真是她做的……她這是要置我於死地啊!”


    王克飛這時也想明白了:包裏塞了那麽多書,並不是因為黃君梅想在旅行中讀書,純粹是為了增加包的重量,讓後來提包的人不會察覺到被調包了。


    自己一直以為黃君梅的離開黃太太是知情的,可怎麽會想到,黃君梅居然把黃太太的錢都偷了!她真是鐵石心腸,貪得無厭!


    “您現在能聯係到熊醫生嗎?看看他是否知道黃小姐現在在哪兒?”王克飛提醒道。


    黃太太如夢方醒,立刻拿起身邊的電話,給熊家和醫院分別打電話,但兩個電話都沒人接聽。


    這麽說,現在熊正林和黃君梅應該還在一起,說不定兩個人一起上船了。


    王克飛看了看手表,淩晨五點半了。


    “我記得船票是今天早上六點的。”王克飛說道。


    還有半個小時……


    黃太太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用尖厲的嗓音怒喊道:“你們趕緊給我去碼頭!馬上把她給我找回來!”


    王克飛帶了幾個下屬上了小汽車,拉上警笛,直奔碼頭。


    一路上,王克飛罵自己蠢,此前竟然認為黃君梅和黃太太是一夥的。黃太太本來隻是黃君梅父親的一個情婦,連姨太太都算不上。她一定是處處防著黃君梅,因此才以各種借口不讓她插手珠寶店的事。而黃君梅在人前不得不叫她媽媽,卻打心底看不上她,甚至恨她鳩占鵲巢。


    既然黃君梅和黃太太不再是同盟了,自己還能放黃君梅離開嗎?


    王克飛遠遠地看到那艘去香港的“牡丹花”號還停在碼頭,沒有發船,但是煙囪裏已經冒出了滾滾濃煙。王克飛催促司機加快速度,汽車直接開上了碼頭。


    雖然清晨下著雨,但碼頭上已經很熱鬧了。岸邊停著三艘大型郵輪。岸上雨傘、雨衣擠來擠去。


    王克飛帶著人衝向“牡丹花”號的時候,跳板剛剛撤掉。“牡丹花”號上的笛聲發出開船的長鳴。


    “停船!停船!”手下的喊聲被淹沒在笛聲中。


    “牡丹花”號的船尾掀起了浪花,船身開始緩慢地移動。王克飛拉過碼頭上一個看上去像是負責指揮的人,舉起手槍,對著他的腦袋,喊道:“快叫他們停船!”


    那人嚇壞了,立刻吹響掛在脖子上的號子,衝“牡丹花”號大喊“停船”。旁邊的旗手見到這副場景,也連忙打出了停船的信號。


    “牡丹花”號上的船員發現了岸上的情況。在開出去了十幾米後,停住了。


    第35章


    北方的天邊有一道閃電滾過,渾厚的雷聲接踵而至。從窗戶裏吹進來的夜風陰森森的。快下暴雨了吧?


    經曆了幾個小時的選美大賽,踩著高跟鞋站了一個晚上,黃君梅覺得身心疲憊。


    她回頭看了看床上昨晚就已經收拾好的行李——一隻手提的帆布包。正林說得對,不用帶太多東西。有了錢,到美國後什麽不能買呢?


    她還是決定在包裏放一本書,在旅途中看。但是看看空空的書架,大部分書都放在那兩個大皮包裏了,剩下的也沒什麽好選擇的。她突然想起了那本書,於是悄悄走進了書房。


    那兩隻棕色的大皮包還在那裏。自從她和賬房先生把它們帶回來後,就一直擱在書房的沙發上。它們可真夠沉的啊。


    黃太太現在還在新仙林舞廳門口被記者們纏著呢。是黃君梅提前通知那些記者守在那裏的,她要為自己贏得一些時間。黃太太喜歡被采訪,就讓她被采訪個夠吧!


    待會兒她一回到家,就會迫不及待去查看那兩大皮包的現鈔吧?也或許她累了,明天早上才起來查看?如果她發現錢變成了兩包舊衣服和舊書,會是什麽表情?


    想到這兒,黃君梅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她拉開一隻包的拉鏈,從裏麵翻出了那本《呼嘯山莊》。


    她環顧書房。這裏是父親生前最愛待的地方了,現在卻成了那個老女人接待各種男人的場所。


    她跪下來,趴到書桌底下,用手指撬開一小塊地板。從童年起,她就知道這個地板窟窿是她父親藏寶貝的地方。黃太太用了這麽久書房,也肯定沒察覺到吧?


    黃君梅從地板裏取出一個用牛皮紙包著的東西,打開,放進自己的風衣口袋。


    她跑回房間,把書裝進了行李包。看了看手表,必須馬上離開了,黃太太應該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黃君梅背上旅行包,偷偷下樓,看到賬房先生還在一樓大廳的椅子上打瞌睡,等黃太太回來。她順利地從側門離開了黃公館。


    她走遠了幾步,回頭最後看一眼這棟燈火通明的白色小樓,心底卻沒有絲毫的留戀。在這裏,她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和弟弟們的身影了,他們永遠永遠地離開了。它早已經不再是家了。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下雨前微涼的空氣。空氣到達她的肺部,讓她輕鬆起來,感覺自己撲入了自由的海洋,於是小步奔跑了起來。


    她一路小跑,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十分鍾到達了跑馬場後門。想不到熊正林的那輛小汽車已經停在馬路對麵了。


    她站住遲疑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向汽車。


    前方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呢?


    她走到車邊,拉開門,坐上了副駕駛的座位。熊正林的手放在方向盤上,橙黃的路燈燈光隻照亮了他的下巴,他的眼睛躲在陰影中,嘴角露出一個模糊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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