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到底是怎麽騙周福根開門的呢?”


    “我向經理打聽了他們交代新來的人會注意什麽。每個人都應該知道,除了經理以外,其他任何人在夜間敲門都是不準開的。可這個‘任何人’也有例外。如果是黃太太和黃小姐來了呢?可我調查過,當天晚上,這兩個人都沒出門。我左想右想,突然覺得自己漏掉了一個可能性。恐怕還有一種人來敲門,他們會自動開門,也是手冊上不會寫明了提醒的,那就是:警察。”


    “你的意思是,那個凶手偽裝成警察騙福根開了門,隨後把福根殺死。他偷走那些水晶,隻是為了把謀殺偽裝成一起針對店鋪的搶劫殺人案。”


    “沒錯。還有,周福根屍體上到處都是血印,看來凶手當時想在他身上找什麽東西。我認為他要找的正是那副耳環。周福根在喝醉後也許拿出那副耳環把玩過,不小心掉在了值班室的書桌下,掉在廢報紙堆裏,因此凶手沒有找到。如果凶手當時帶走了耳環,我也就不會有後麵的那些調查了。”


    老章又沉默了一會兒後說:“我覺得僅靠這些無法完全說服人,你怎麽證明熊正林和這些事情的聯係呢?你怎麽讓熊正林供出黃君梅呢?難啊,王克飛。”


    老章搖了搖頭。


    他的態度讓王克飛有些煩躁,他還沒有習慣讓老章成為自己的上司。


    “我知道有困難……但是看在我以前待你不薄的分兒上,你一定要想辦法立刻把我弄出去。我一定有辦法讓熊正林招供!”


    老章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點了點頭。


    第39章


    王克飛重新走出黑屋子時,已經是第三天的上午了。這兩天他沒有吃飯,隻喝過一點水,一直蜷縮在冰冷潮濕的地麵上,此時此刻,他感覺渾身像散了架,沒有力氣,走路都有些搖晃。但是他不願意在椅子上多待一分鍾,立刻要求去搜捕熊正林。老章召集了幾個手下,調集了兩輛汽車,和王克飛一起奔赴熊正林的公寓。


    聽老章說,熊正林還在上海,並沒有和黃君梅一起登船。這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但也並不能就此證明自己錯了。熊正林這人做事小心謹慎,也許是怕一起逃跑太過明顯,引起國際通緝,故而分頭行動,等過陣子再去美國和黃君梅會合。


    熊正林的住所在華德路上的一棟四層公寓內。王克飛帶人衝上了三樓,敲了半天門,卻沒有人應門。一群人這麽大動靜惹得同一層樓的其他房客都悄悄打開門向外窺探。不在家?王克飛有些緊張。難道跑了嗎?


    這時,年邁的門房也跟著爬上了樓梯,喘著粗氣對領頭的王克飛說:“探長大人啊,熊先生今天真的不在家。您咋就不信呢?他周末一般都在醫院加班。”


    王克飛不和他廢話,對旁邊的警員使了一個眼色:“把門撞開!”


    那個警員起先不敢動,先瞟了眼老章,看到老章點頭許可後,他才猛踹了幾腳,把門鎖破壞了,衝進了房間。


    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淡淡的幹草藥氣味。王克飛環顧四周,房間內私人物品很少,門後掛了兩件幹淨的白大褂。一切一塵不染,井井有條,房屋主人仿佛有潔癖一般。


    桌上有一遝文件。王克飛隨手翻了翻,都是病例報告。看來這個熊正林真是工作狂,把家都當成了門診室。


    客廳的一麵牆壁上擺放的不是書籍或裝飾物,而是一個個藍花陶瓷罐。王克飛打開一看,裏麵都是各種中藥。難怪一進房間,就聞到了奇怪的味道。聽說他出身於醫藥世家,果真名不虛傳。


    “注意找找有沒有以前女人戴在頭上的鳳冠……”王克飛在頭上比畫了一下,“對了,再看看有沒有假的警服。”


    王克飛自己則扭動門把,打開了房間門。房間的窗戶敞開著,窗簾在風中飄舞。


    床上隻簡單鋪了一條草席,依然看不到有女人存在的痕跡。


    床頭櫃上擺放著一隻鬧鍾和一個微型人體模型。


    模型隻有頭部和上半身,看上去像是塑料的兒童玩具。王克飛拿起來在手中擺弄了一番,發現肚子中的器官都可以拆卸。他輕輕一碰,這些塑料的腸子、胃、心髒、肝全都倒在了他的手掌上。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裝回去,索性一大把都放在床頭櫃上。


    “看來這熊正林沒什麽情調,把家當成了醫院,不知道黃君梅怎麽看上他的?”老章在王克飛身邊說道。


    王克飛打開了床頭的抽屜。一個不起眼的小東西映入他的眼簾,令他瞪大了眼睛。


    是兩撇假胡須,深棕色的。


    王克飛猛然想起來,曾兩次發現一個戴墨鏡、留小胡子的男人跟蹤自己。


    現在想想,一點沒錯,那人的身高和體形都與熊正林符合。王克飛因思維定式,一直以為盯梢的人是黃太太派來監視他的,卻沒想到竟是罪犯自己想要了解他的破案動向。


    我在明,他在暗。原來一切都在他的監視和掌控之中。


    王克飛走出房間,對兩個警員說:“你們留在這裏繼續搜索埋伏,如果熊正林回來,就立刻控製住他。其餘人跟我去寧仁醫院。”


    他們跟著王克飛衝下樓去,吆喝著等在門口的司機快點發動汽車。汽車的開門和關門聲此起彼伏,不一會兒,兩輛汽車就咆哮著衝入了街道。


    王克飛趕到寧仁醫院的時候,熊正林正坐在傳染科門診裏給病人看病。熊正林隻是用眼角瞥了一眼王克飛,仍不緊不慢地繼續和病人說話:“您可以吃點阿司匹林,家裏寬裕嗎?……那就算了,吃一種藥就可以了,回去多喝點水,多休息幾天就好了。”


    病人離開以後,他才看著站在門外的王克飛問:“王探長,我還有幾個病人在排隊,您有什麽事嗎?”


    王克飛讓其他警員在門外等著。


    他走進門診室,關上門後的第一句話便是:“黃君梅人呢?”


    熊正林神情自若地回答:“您不是第一個來問我這問題的人了,黃太太也來找我問過。據我所知,黃小姐已經到美國留學去了。”


    “選美的錢呢?”


    “選美的錢不是悉數交給中央銀行了嗎?我不知道您在問什麽。”


    王克飛搖搖頭說:“是你和黃君梅合謀殺了陳海默和周福根。現在黃君梅已經帶了賑災款和陳海默的鳳冠跑了!”


    “王探長,我實在聽不懂您在說什麽。您認為我是凶手?周福根又是誰?鳳冠是什麽?”熊正林顯得很吃驚,“我知道,您懷疑我,是因為8月2號那天我的車湊巧也在封浜村。可我真的是去接一個染病的女病人。這事在醫院備過案,您可以去查。您也可以問本院任何一名知情的醫生和護士,他們都可以為我做證。”


    王克飛早料到熊正林是個老滑頭,肯定早已準備好了一套托詞。他輕蔑地笑了笑說:“既然你打算打持久戰,那麽隻好請你回去了。”


    王克飛打開門,對著門外的兩個警衛喊一聲:“帶回去!”


    兩個警員撲了過去,把熊正林押解了出去。熊正林絲毫沒有反抗。


    正在辦公室外排隊的三個病人吃驚地站了起來,在背後紛紛喊著:“熊大夫!”“怎麽把熊大夫帶走了?”“我的掛號費還能退嗎?”……


    王克飛不放心,來到醫院辦公室又查詢一次,一切確實和熊正林說的一樣。那天晚上,他的確是去接一個名叫謝柳娥的病人。人接了回來,試驗了新型抗生素。但不幸的是,這個病人前天去世,已經被火化。所有手續都符合程序,都在醫院的記錄裏。


    搜查熊正林公寓的人也回來了。他們把熊正林的公寓翻了個遍,沒有找到假警服、擊打頭部的凶器和任何值得注意的線索。


    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如果不能抓住這個機會,王克飛就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橫豎也是毀滅,不管是合法還是不合法的手段,王克飛都要用一用了。


    第40章


    國民政府剛接管上海不久,百廢待興,很多政府機構都沿用了日偽時期的舊人。刑偵這塊專業性強,日偽時期的偵緝警察隻要沒有當過漢奸,沒有抓過抗日分子的,都留了下來。


    這樣的上海黃浦警局刑偵科,免不了留下一些過去的習慣,王克飛多少了解了一些。其中有一套日偽刑偵科的看家本領,能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不會失去神誌,又沒有多少外傷。


    過去王克飛是不讓用的,他從心裏覺得,國民政府在文明程度上怎麽也不能跟過去在一個水準。打一打,嚇唬一下,便是王克飛的底線了。但是今天王克飛已經顧不上這些。他以老章的名義找來科裏那些精通此道的老人,允許他們用任何方式,隻要拿到口供。


    在這漫長的一天中,位於地下室的屋子裏不時傳來一聲聲慘烈的喊叫和痛苦的呻吟。


    屋內,光線強烈的探照燈始終照著坐在鐵椅上的熊正林,他的白襯衣被撕爛了,眼睛充血,嘴角一片淤青。


    但是,他要麽沉默不語,要麽隻是說出令人不滿意的答案。


    “我不知道黃君梅帶走了巨款,她請我送她去碼頭而已。”


    “我並沒有留意行李被調包了,我一直以為裏麵是衣服。”


    “不,我們不是情人關係,我幫她忙,隻是因為她是黃太太的女兒。”


    “我去封浜村是為了接一個病人。我九點不到就離開了,火車撞人的事是後來才聽說的。”


    “我以前沒留意過陳海默這個人。工作太忙,也沒時間關心選美的事。”


    “我沒見過周福根,也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我從沒去過華懋珠寶店。”


    “鳳冠是什麽?我真的不懂。”


    “假胡子?哦,那是在去年醫院舉辦的化裝舞會上用的。”


    …………


    審訊和拷打持續了一夜。警察進進出出,換了一撥又一撥。


    熊正林到後來已經沒有力氣慘叫,隻是偶爾輕輕咳嗽,哼哼兩聲。負責上刑的人折磨著這具安靜的肉體,下手都覺得有些麻木了。


    天亮了。


    熊正林吐出一口混合血水的唾液,對著王克飛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無論你們重複多少遍問題,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王克飛一夜沒睡。早晨,他走出黑屋子,跑腿的警察給他拿來了早餐和今天的報紙。上海各大報紙都在報道黃太太的聲明和陳海默案的“真相”。說法千奇百怪,有說陳海默是因為和青幫頭目有感情糾葛才被殺的。有說陳海默為了愛情背叛黑幫和大學生情人私奔的。


    王克飛隻看了一眼標題,就把報紙扔在一旁。現在選美落幕了,錢已經圈到了,黃太太也根本不會在乎陳海默的聲譽了。


    又一個審訊的警察從黑屋子裏走出來。他打了個哈欠,連連搖頭:“從沒見過像姓熊的這麽能扛的人。一夜沒讓他睡,上了五六種家夥,他的腦子還是這麽清楚。就連說的話都和昨天下午說的一字不差。這家夥當年沒被軍統籠絡走真是咱們的幸運……啊,不對不對,真是黨國的損失啊。”


    熊正林的意誌力遠遠超出王克飛的想象。熊正林越能堅持,王克飛越確定他有問題。可是,是什麽力量在支撐著熊正林無底線地承受著肉體上的痛苦呢?是什麽讓他如此毫無恐懼,一點都不關心自己?是他對黃君梅的感情嗎?


    王克飛回到了黑屋子,支走了其他人。


    於是黑屋子裏隻剩下他和熊正林。


    王克飛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熊正林的對麵。


    兩個人在寂靜中坐了一會兒後,王克飛輕輕歎了一口氣,終於開口了:“熊醫生,其實我打心底裏敬佩你。我知道你很堅決,這次一定會死扛到底。你這麽做,是因為你想竭盡全力保護一個人對嗎?”


    聽到這句話,熊正林微微抬頭,看了一眼王克飛。他的眼鏡被摘掉了,在探照燈的刺目燈光下,雙眼通紅,盈滿了淚水。或許是因為強忍疼痛吧。


    王克飛轉身調弱了探照燈的燈光,又回到椅子上。


    “可是你想過沒有,這真的值得嗎?黃君梅已經帶了錢遠走高飛,或許永遠不會回到你的身邊,”王克飛停頓了一會兒,又說道,“更何況,她未必真心對你。或許,隻是利用你罷了。”


    熊正林的眼珠似乎轉動了一下,又好像充耳未聞。


    王克飛身體前傾,猶豫了一下,囈語般悄聲說出了那句話:“她曾經找過我。我們共度過一個晚上。”


    熊正林依舊沒有任何反應。但王克飛相信他已經聽進去了。


    “我會給你點時間,你再想想清楚吧。”王克飛站起身離開。


    當他走到門邊時,突然聽到了熊正林沙啞的聲音:“不,不用想了。”


    熊正林抬起脖子,望著王克飛:“我能說的都已經說了。接下來,我不會再回答你們的任何問題。”


    兩個人的目光相碰,熊正林執拗地重複道:“不會再說一個字!”


    “渾蛋!”王克飛這次真的被激怒了。他衝到熊正林的麵前,一記拳頭擊中熊正林的額頭。


    當他提起手要打第二拳時,突然聽到身後一聲大喝:“住手!”


    老章背著手踱步進了黑屋子。


    他看了一眼情緒激動的王克飛和身體瑟瑟發抖的熊正林,麵無表情地下了命令:“立刻暫停審訊。給熊醫生穿上衣服,帶到樓上的房間去。”


    王克飛剛想表示反對,隻聽跟在老章身後的警衛答道:“是!章科長!”


    王克飛差點又忘了,老章已經頂替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現在在辦公室裏不名一文了,其他人聽自己使喚,隻是因為自己假老章之名。


    “王克飛,你跟我來。”老章聲色俱厲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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