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梅姨顯得有些慌張,“為什麽找我啊?”


    “找你了解一些有關陳太太生前的事。”


    梅姨遲疑了一下,緩緩地打開門。“您進來坐吧。”她似乎對王克飛的話並不驚訝。


    王克飛在他熟悉的那張沙發上坐了下來。梅姨急忙要去倒茶,王克飛阻止了她:“不用忙了。你先坐下,我簡單地問幾個問題就走。”


    梅姨側著身子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臉色忐忑不安。


    “今天我來找你問話的事,你能對陳先生保密嗎?”


    梅姨有些猶豫,最終點了點頭。


    “我知道陳太太已經去世很久了,”王克飛忍不住望了一眼牆上馮美雲的遺像,她依然躲在黑色木相框內,目光祥和地俯視著屋內的一切,“我隻是想問問你,平時陳先生和陳太太相處得如何?”


    “太太和老爺非常恩愛,兩人感情非常好,這麽多年我都幾乎沒見他們紅過臉。”她說起這些話時,臉上洋溢著一種溫暖的表情。


    “我聽太太說過一些和老爺的事。他們剛認識時,老爺還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太太的父親正好是老爺的老師。據說是太太的父親一手撮合,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自己的學生。太太在婚後便隨老爺一同去奧地利留學,我也是那年跟他們一起去的。我在陳家做了快三十年啦,從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做到了五十多歲的老婆子。”


    “唉,但太太的一生又是不幸的。她一直體弱多病,後來又被診斷出糖尿病。她一心想為陳家傳宗接代,可惜身體不好,一直無法懷上。他們在歐洲到處看醫生,也沒有什麽效果。老爺雖然很想要孩子,但也從未埋怨,依然對她一心一意。”


    “你覺得陳太太的脾氣、人品怎麽樣?”王克飛雖然這麽問,但也不對答案抱什麽格外的期待。


    “太太是我這輩子最敬重的人。”梅姨說著,深情地望了一眼牆上的遺像,“她的性格仁慈、寬容,富有愛心,對待任何人都很平等。我比她稍長幾歲,她對我啊,就像對大姐一樣。”她說到這裏,神色又有些憂傷。


    王克飛突然想起土山灣軍樂隊的馬修士提到的一個細節。他在答謝演出會上本想阻止冒失的小山表演彈鋼琴,但是,當時是馮美雲網開一麵,首先許可小山表演。這倒也符合梅姨說的性格。


    “這麽說,你也早就知道陳小姐並不是他們親生的了。那麽,陳太太和養女相處得如何呢?”


    梅姨對於這個話題,似乎有些猶豫。她緊緊抿著嘴唇,沒有說話。王克飛耐心地開導道:“現在她們兩個人都不在世了,也沒什麽可藏著的了。”


    “我還清楚記得太太和老爺剛收養小姐時有多開心。太太曾經跟我感歎,一定是自己上輩子修來的福分,老天才會恩賜給她一個這麽漂亮孝順的女兒。她當時唯一擔心的是沒有出生證明等材料,能否順利辦完收養和更名的手續。”


    “收養了小姐後,他們帶著她又回到歐洲生活了將近一年,隨後搬回了上海。他們一向把海默視如己出,當作掌上明珠。太太知道小姐童年時吃了不少苦,生怕她會在同齡人中自卑,便盡可能地在物質上滿足她,對她的教育和培養也傾盡心血。幸好,小姐沒讓他們失望,一直都非常上進。可是啊……唉,差不多四年前,事情卻慢慢變了……”


    第43章


    那天是花花死了一個月的祭日。


    花花是太太剛回到上海定居時從公園裏撿來的流浪貓,養到那時候也有四年了。一個月前的黃昏,它走路時突然東倒西歪,口吐白沫,倒在地板上抽搐一陣後便死了。死時狀態恐怖,全家人都被嚇到了,卻又束手無策。梅姨按照太太的要求把它葬在了附近的公園裏。


    太太在最近一年都有些鬱鬱寡歡,在花花死後情緒愈加低落,時不時獨自坐在窗前抹眼淚。那天下午,當二樓房間裏隻有梅姨和太太時,梅姨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太太的一聲抽泣:“花花死得太慘了,好端端的怎麽會這樣呢?”


    梅姨歎了口氣,回答:“可能是跑到外麵去不小心吃了什麽老鼠藥吧。”


    “不可能……”太太眼睛直愣愣地看著窗外的櫻花搖頭,“那天門窗都關得好好的,它根本沒出去過。”


    梅姨不知道怎麽回答。最近一年,太太的脾氣變得有點古怪,疑神疑鬼。但是花花的死也確實太突然,有些蹊蹺。


    “我覺得花花是被人毒死的,”美雲冷冰冰地說道,“而毒死它的人一定就在這個家裏。”


    她的語氣讓梅姨倒吸一口涼氣。她自然知道太太在說誰。


    小姐和花花本來一直都相安無事。在太太或者客人麵前,小姐經常還會愛撫花花,陪它一起玩耍。


    但半年前的一天,卻發生了一個插曲,令梅姨每次回想起來,都感到背脊發涼。那天傍晚她買菜回來,在家門口聽見了如嬰兒啼哭般的淒厲慘叫聲。


    她急忙拿鑰匙開門,竟看見小姐抓住花花的尾巴,把它往水泥窗台上猛摔,嘴裏發出肮髒的咒罵。


    啊!梅姨大驚失色,急忙推開門,叫了聲“小姐”!


    海默的手一鬆,花花便掉在地上,嗚咽著一瘸一拐地逃跑了。而海默臉上的憤怒還沒來得及撤走。


    “是它抓花了鋼琴。”海默麵無表情地說完這句話後,轉身走回了房間。


    梅姨對這件事守口如瓶,但太太自己似乎覺察到了什麽。她有次歪著腦袋說道:“你別看她在人前好像喜歡花花,背地裏卻對花花正眼都不看的,更別提碰了。都是領養的,她怎麽就沒有一點愛心呢?”梅姨也早已覺察到了這一點。但是毒死花花,她還是不敢相信。小姐才十五歲呀!


    看到梅姨一直沉默,美雲突然又說了一句:“我現在總算看穿她了,謊話精。”


    “發生了什麽事啊,太太?”梅姨從果盤上拿起一個蘋果,問。


    “你還記得嗎?她說她從記事起就跟著一個撿垃圾的老太太在城北的火葬場附近長大,而那個老太太在我們遇到她前剛死了,葬在那附近的墓地。可前幾年我們帶她回去上墳,她卻說找不到了。”


    梅姨一邊削蘋果,一邊回答:“這話沒有什麽不對呀。想必您也看到了,租界之外都是廢墟,一個野墳可能早不在了。”


    “我再回想當年收養她的前前後後,越想越覺得蹊蹺。比如說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混在一個隻有男孩的唱詩班裏,才得到了上台的機會。如果沒有那次演出,她根本沒有機會提出單獨彈鋼琴,更不會有後來發生的事。”


    “您的意思是小姐被收養一事不是偶然發生的,而是她有意安排的?可她當時不過十歲啊。”梅姨有些吃驚。


    美雲自顧自地說道:“我和逸華都以為這是我們自己的意願,是緣分,殊不知隻是踏進了一個小女孩的圈套。”


    “太太,您說得我都覺得背上發冷啦,”梅姨把蘋果切好,放在太太的床頭,坐了下來,“可我們也沒有證據這麽說她啊。”


    美雲把一片蘋果放進嘴裏,因為酸,微微皺起了鼻子。“我上個月已經請了一個私家偵探……”


    “啊,您派人調查她?”梅姨低聲叫道。


    “噓,小聲點,調查的事老爺不知道。”太太望了眼關緊的房門,陳逸華和海默正在樓下客廳陪其他客人下棋,“你還記得她十三歲那年有一次說在學校補課,卻沒有去嗎?”


    梅姨點點頭說:“那天下午突然下大暴雨,您讓我去學校給她送傘,可我去了才發現,那天並沒有課,學校都關門了。我記得特別清楚啊,是因為我當時還和學校門房鬧,死活要讓他們放我進去呢。”


    美雲接著說:“那天,她到了晚上五點才回到家,身上卻一點都沒被雨淋到。她開始還像煞有介事地說在學校如何補課雲雲,被我拆穿後,她又改口說去找同學玩了。”


    “是啊。可我記得您當時也並沒有為這事太生氣。”


    “我哪兒顧得上生氣啊,我當時隻是擔心她出事。看到她好端端地回來,是鬆了一口氣。”美雲說道,“可我心底,其實一直都不信她去找同學玩了。我們什麽時候反對過她去找同學,她何必撒謊呢?”


    梅姨點點頭,她也覺得小姐當時應該去做了什麽不能讓家裏人知道的事,否則沒必要編造補課的事。可她當時隻有十三歲,她會去見什麽人,會去做什麽事呢?


    “雖然我知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我覺得說謊是一種習慣,她現在也不會老實。我請的那個偵探啊,跟蹤了她半個月。果真,有那麽一個下午,她對我們說去見朋友了,其實根本不是。”


    “啊?那小姐是幹啥去了啊?”梅姨吃驚地問道。


    “她一個人去了郵局。”


    “郵局?為什麽?”


    “郵局裏有一種保險櫃服務你知道嗎?你可以寄存東西在裏麵,並且隻有你有鑰匙。偵探查到了櫃子號碼,可沒鑰匙打開。”


    “她租了個櫃子,專門存放貴重物品?可有什麽物品放在家裏都不放心呢?”


    美雲撇了撇嘴道:“我也不知道。但為了弄清她的過去,我讓偵探又去調查了一個人。”


    沒等梅姨發問,美雲繼續說下去:“就是當時把她介紹進孤兒院的高老師。偵探回來告訴我,那個高老師原本是住在城南一帶的,還有鄰居見過一個女孩時常去他的住處。所以啊,他們更可能是在那裏遇到的,而不是什麽城北。”


    “可他們為什麽要串通說假話?”


    “我給偵探提供了剛收養時她的照片,還在繼續調查,”美雲一臉憎惡地說道,“但小小年紀如此有心機,令人心寒啊!”


    “我覺得調查這件事……您還是告訴老爺一聲吧?”梅姨小心翼翼地建議道。


    美雲從鼻子裏不屑地哼了一聲:“我看他早被這個小妖精迷昏頭了。跟他說有什麽用?阿梅啊……”她又把眼睛轉向梅姨,“你相不相信女人的直覺?”


    梅姨緊張地看著太太,沒有回答。自從摔貓事件發生後,梅姨也越來越覺得自己看不透這個女孩。她在別人麵前是那麽乖巧溫順,可愛善良。可是那個殘暴失控的小女孩也是她嗎?那個滿口粗話的女孩也是她嗎?是她的另一麵嗎?哪一麵才是真實的呢?


    王克飛聽完後沉默不語。這麽說,馮美雲最終聯係上周福根,很可能也是那個偵探的功勞了。看來這個私家偵探調查功夫很好,不知道手上還有沒有更多的信息。


    “你還有那個偵探的聯係方式嗎?”


    “沒有。太太從沒告訴過我這個偵探是誰,而且那是四年前的事啦。”


    “你知道後來的調查結果嗎?”


    “大約在我們那次談話後又過了一個月,太太告訴我,偵探替她找到了一個知道海默過去的人,但是那個人在牢裏。他們通了幾次信,那個人似乎要見了太太本人,才願意告訴她一些事。太太當時猶豫要不要去。”


    梅姨理了理從發髻上散落的頭發,說道:“我勸太太不要去。這麽做太冒險,被老爺發現了肯定要生氣,讓小姐發現了也傷感情,而且誰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怎麽回事,一個罪犯說話可信嗎?太太似乎被我說服了。可是沒過幾天,太太就出事了……唉!7月4日,剛過了太太的四周年祭日呢。”


    “等等——你說7月4日?”


    “是的。”


    王克飛的心髒被重擊了一下。四年前的7月4日,不正是馮美雲去看望周福根的那一天嗎?怎麽會那麽巧,那天去完監獄回來後就出事身亡了?


    “陳太太去世到底是因為什麽樣的意外?”


    梅姨把目光投向靠牆的一段狹窄的木梯,回答:“太太一個人在家時,從那樓梯上摔了下來。自從車禍後,她的脊椎一直沒有複原,那天摔得不巧,摔到了這個位置……”梅姨拍拍自己後腦勺的位置,眼淚突然湧出了眼眶。


    她輕輕抽泣了一聲,又說道:“太太死得太慘啦。她走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沒人可以扶她一把。她比我年輕,怎麽可以先走了呢?我說好要一輩子照顧她的。我總是禁不住想,她死的那會兒在想什麽,會不會掛念老爺。想到太太,我的心口就疼啊,疼得晚上都沒法睡覺。”梅姨用掌根抹去眼淚。


    王克飛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可當時,其他人都在哪兒呢?”


    “那天老爺在北京辦事。而我,唉,太不巧,我那幾天不知道吃壞了什麽東西,嘔吐個不停,昏迷過去,像要死掉了似的。我女兒把我送去醫院後,我又在她家住了幾天,所以沒在陳家。”


    “那天還是小姐放學回家後發現太太的,”她又扭過頭看了看樓梯,“據說當時已經斷了氣。我知道太太的死訊,都是兩天後的事啦。”


    說到這裏,她的眼淚又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第44章


    陳逸華每個月都會在國立音樂專科學校的大講堂上一節有關歐洲音樂史的公開課,這門課被列為本校最受歡迎的課程之一。最近一陣他精神萎靡不振,上課的學生們幾乎都已經從報紙上聽說了他女兒遇害一事,自然也十分同情。今天他的講課幾次被他自己的咳嗽中斷,即便這樣,講課結束時,掌聲依然熱烈。


    陳逸華走下講台時,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猶豫了一下,站著沒動。


    “陳教授,”王克飛擠過人群,來到陳逸華的身旁,“我想和您聊一聊,不知道您現在有時間嗎?”


    他們來到了教學樓後的小花園。花園雖小,卻被照料得鳥語花香,鬱鬱蔥蔥的。由於是上課時間,周圍看不見其他人。


    “我看到鋪天蓋地的報道了。”陳逸華背過身去,聲音冷靜,“默默是被謀殺的,對不對?那個凶手是不是給她寫勒索信的人?是不是周福根?”


    幸好陳逸華是背對王克飛的,讓王克飛有機會調整自己的表情。他總是不善於當麵說謊。如果陳逸華認為凶手是周福根,那不如順水推舟吧。


    “是的,他是唯一的嫌疑人,”王克飛回答,“公布海默是意外身亡隻是為選美大賽的聲譽著想,我也是身不由己。其實我沒有放棄調查。您也知道,我一直在追蹤勒索信的線索。”


    “可惜這渾蛋已經被劫匪殺了……”陳逸華氣若遊絲地說了一句。


    “我今天來是想再確認一下,您真的是從我這裏得知陳海默的真實身世的嗎?您以前真的不知道周福根的存在?”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陳逸華轉過身,瞪著眼睛問,“如果我早知道這個人的話,我會親手殺了這個畜生!是他毀了默默啊!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他已經死了!”


    “可是……”王克飛看著自己的皮鞋尖,正踢著一棵小草,“您的太太馮美雲在去世前,卻去監獄裏見過周福根。”


    “你說什麽?她認識那個渾蛋?”陳逸華大為吃驚,“你怎麽知道的?”


    “說來話長,但我這裏有她去找周福根的探監記錄。因為日偽時期探視犯人需要出示真實身份證明,所以,如果不是她,那隻可能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人。”


    陳逸華沉默了半晌後,喃喃自語道:“這麽說,她早就知道根本沒有什麽撿垃圾的老太太了?她知道後為什麽什麽都沒對我說?她瞞著我去找那個渾蛋幹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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