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要求小山頂替上場的嗎?”


    “不能這麽說。我當時非常著急。再過半個小時就該上台了,這唱詩班總共十二個男童,若少了一個,隊形一望便知,一定會被觀眾斥為不專業。但那時,是小山主動站出來的。她說她的個子和那男孩差不多高,可以換他的衣服代替他上場。我當時沒有立刻答應,怕露餡後會捅出更大的婁子。倒是那個生病的男孩已經脫下衣服,說不能讓他一個人耽誤大家的演出。這男孩個子比較高,是站在最後排的,和小山的身材匹配,因此衣服穿在小山身上亦十分合身。”


    “那後來表演鋼琴呢?也是你事先知道的嗎?”


    “不,不。我當時對她頂替上場其實還是挺心虛的,叮囑她唱歌不要發聲,對對嘴型就行,千萬別引起大家注意。我怎麽會想到她突然站出來呢?那天真把我嚇壞了,但幸好結局不是那麽糟。”


    王克飛突然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請求:“能帶我去看看當年吃飯的食堂嗎?”


    高雲清答應了。他們推開手邊的一扇門,走進一間陰暗的大房間。房間裏擺放了長木桌、長椅。這裏是孩子們的食堂,從背麵的小門穿出去就是灶間。


    “一點也沒變。”高雲清感歎道。


    王克飛環顧一圈後,突然問:“我記得你說過小山到了孤兒院後是在食堂幫忙的?”


    高雲清點頭,他感覺自己緊張得連吞咽口水都難以做到。


    “當時,隻有這一個男孩有嘔吐的情況嗎?”


    高雲清聲音緊繃地回答:“隻有他。”


    “那後來醫生看了後,怎麽說?”王克飛若有所思地問。


    高雲清的身體微微顫抖。他突然意識到,王探長已經猜到了什麽,正朝著那個方向慢慢摸索了。他最終會發現嗎?可他最終會發現什麽?


    八年前,演出一結束,高雲清就急忙趕回廚房。那時,大夫收拾起藥箱,說道:“我必須現在就帶他回醫院,他的情況很危險。我能把他中午吃剩的飯帶回去嗎?”


    高雲清不理解,問:“為什麽?”


    “症狀如此嚴重,隻可能是中毒。而你們其他人吃完午飯都沒問題,可見不是食物的原因,而是有人特意對他下毒。”


    高雲清一時有些恍惚,他喃喃道:“你懷疑有人對這孩子下毒?”


    “是的,隻是我現在無法判斷到底是什麽毒。”


    高雲清慢慢地向廚房走去時,感覺雙腳有些不聽使喚。他突然意識到了一點什麽,又不敢相信。小山和燒飯師傅一起忙碌的身影,她為孩子們盛飯、添菜……他走進廚房時,感覺整個胃都在翻騰。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小山,穿在她身上剛好合適的製服,演出結束後的毛遂自薦,她毫無征兆地落淚……他感覺天旋地轉,有些站立不穩。


    他認出了男孩的碗。


    “高老師,您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他的耳邊又響起了小山悲慟的聲音。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拿起另一個孩子的碗,匆匆走出廚房,交給了大夫。


    高雲清後來聽人說起,那男孩撿回一命。大夫找不到證據,不能確診,隻是憑經驗判斷他是中了一種叫藜蘆的毒。可如果是小山……如果真的是她做的,她怎麽會有這種有毒的植物呢?她怎麽會懂這些知識呢?


    此刻,高雲清低下頭,不自信地回答王克飛:“醫生也查不出病因是什麽,吃了藥,那男孩自然好了。”


    “哦。”王克飛將信將疑地看著高雲清,“你臉色有點不好,沒事吧?”


    高雲清慘淡地笑笑說:“我沒事。天太熱罷了。”


    王克飛看了看手表,說他還有點事,先走一步。於是就向高雲清告辭了。


    王克飛離開後,高雲清才吐了口氣,渾身因高度緊張而僵硬的肌肉放鬆了下來。他用手遮擋住臉,但擋不住眼前小山純真無邪的笑臉。


    他記得小山在離開孤兒院的那一天,到他的辦公室向他告別。


    高雲清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想認認真真地再問她一次男孩中毒的事。他已經想好了告訴她:我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隻要你承認是你做的。


    但他終究沒有說出口,隻是苦笑一下,拍拍她的肩膀道:“我為你高興,小山。”


    “再見,高老師。”她眯起眼睛笑道,露出潔白的牙齒。


    再見,海默。


    高雲清在心底輕輕念了一句。


    第46章


    經曆過一場世紀大火的斐夏路在最近幾年又陸續建了不少房屋,但背麵的空地上依然有一些時代久遠的廢墟。街上人不太多,大部分是匆匆的過客。王克飛很快從一個街頭攤販那裏打聽到了接生婆的住所。


    她家門的上方掛著一塊小木牌,書寫著:“快馬輕車,陳氏收洗。”門敞開著,隻掛了一塊藍色印花布門簾遮擋。王克飛撩開門簾,向陰暗的屋內探頭望了一眼,大聲問道:“有人在家嗎?”


    “來啦。”裏屋傳來應聲。不一會兒,一個瘦小的老太從裏屋走了出來。她盤著發髻,裹著小腳,穿著幹淨的布衫,顯得精明能幹。


    在王克飛說明來意後,老太太用袖子象征性地撣撣凳子上的灰,請王克飛在八仙桌邊坐下,說:“他們都叫我陳姨。探長,您也這麽叫我好了。”


    王克飛環顧房間:牆上貼了一張喜慶的年畫,是兩個白胖娃娃。架子上有一些藥罐。一張書桌上放置著筆墨紙硯,那些簿子大概是用來登記接生信息的。


    陳姨一邊給王克飛倒茶,一邊說道:“我家以前住的地方還要往東一些,旁邊就是那家茶樓,牆挨著牆。可惜那場火災把什麽都燒完啦!原來茶樓的地方現在新蓋了一家布料店。”


    “你剛才說起你還記得玉蘭和她丈夫……”王克飛迫不及待地想進入正題。


    “我怎麽會忘記她呢?”陳姨也在八仙桌旁邊坐了下來,“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大冬天的晚上,她突然敲我家的門。當時她的肚子已經有五六個月大,身上還背了兩個包袱,看起來像是趕了不少路。我問她要做什麽,她說她想要保住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不是在肚子裏嗎?”王克飛喝了一口熱茶,問。


    “我當時也奇怪。她說她一個月前曾被逼喝了一碗打胎藥,雖然她偷偷吐了出來,但難免有些下了肚。她一直不放心胎兒的健康狀況,想讓我檢查一下。我看到她的腮幫一直在抖,便生火燒水,給她泡了壺熱茶。在燭光下,我才看到她的頭發擋住了右臉一大片血淋淋的傷口。”


    “傷口那個時候還沒有愈合?”


    “是的。大約因為感染,一直沒有結痂。我提議給她臉上的傷口敷點藥,她答應了。給她做了檢查後,我告訴她胎兒一切正常。若打胎藥立刻吐出,未進入血液,便不太會損傷胎兒。她聽了鬆了口氣,顯得很高興。後來,她在這街上租了間屋子住下來。她回來我這裏換過幾次藥,我們也因此慢慢熟了,她才告訴我一些關於她自己的事。”


    玉蘭幼年時被一個嬸嬸從浙江帶到上海,賣給了榮貴裏的書寓百春閣。她的童年就是在紅燈籠高掛、酒醉喧囂的榮貴裏度過的。老鴇看她從小長得清純脫俗,便叫她小玉蘭,又派人教她詩詞歌賦、彈琴、下棋。


    小玉蘭在八九歲時開始出局,去一些酒局上唱小曲。她在音樂方麵特別有天賦,唱小曲彈琴都做得最好最認真,便成了百春閣裏最受歡迎的清倌人。


    老鴇在她十五歲時安排了開苞。那人器重她,金銀翡翠、綾羅綢緞、被褥衾枕一一奉上,老鴇如同風風光光嫁了個女兒,也借此大賺一筆。自那以後,她便正式成了倌人。


    她當時是百春閣頭牌,為妓院帶來可觀收入,老鴇也顧及她的感受,從不逼迫她接不喜歡的客人,甚至還為她裝點了豪華寢室,配備了丫鬟使喚。她明知老鴇隻是利用她,卻也懷著對親人一樣的依戀之情,對那種生活也說不上厭惡。


    她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是在十八歲時。自從遇到了那個客人,她說她才第一次知道什麽叫作想念,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原來是生活在牢籠裏的。


    可是就在那時候,那客人突然接到通知,不得不離開上海。他想過帶玉蘭一起走,但老鴇不甘心,存心要了一個天價。他也擔憂自己此次任務奔波危險,不適宜帶她跟隨,最終決定把她留在書寓裏,獨自離開。


    可在他走後不久,玉蘭發現自己懷了孕。她起先恐懼,而後卻又帶了一點欣慰:她終於留住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她生活在老鴇的眼皮底下,盡管細心掩藏,還是很快被發現了異樣。


    老鴇培養小玉蘭十幾年,看她年紀尚輕,勢頭正好。若由她生下孩子,不僅等於讓她自毀價值,還毀了自己多年的投入。老鴇動用種種手段,威逼利誘,隻為了讓她放棄腹中胎兒。


    老鴇從郎中處得到了打胎藥,讓一個長工抱住她,強行灌入她嘴中。等他們走後,她才摳喉嚨,偷偷嘔吐出來。


    玉蘭突然意識到人生的空虛,對賠笑接客也產生了厭惡。她從此拒絕接客,和老鴇之間也撕破了臉皮。當她又一次攆走送進房間的客人後,老鴇暴怒,一邊咒罵她沒有良心,一邊命人用最熱的烙鐵燙在了她那張年輕的臉上。既然她已經不願意再接客,這美貌也沒有任何留著的價值。


    玉蘭從小沒受過這種苦,痛得死去活來,發了一場高燒。更讓她痛的是內心的絕望,如果愛人回來了,她如何用這張醜陋的臉麵對他?


    那天晚上,玉蘭終於跳窗逃跑了。她十幾年來從沒有真正離開過百春閣,躲在老鴇的庇護下仿佛成了與生俱來的習慣。讓她下決心放逐自己的,是肚子裏的孩子。她一定要保住這個孩子,因為這孩子是她和恩客此生唯一的聯係。


    那天晚上,玉蘭像一個提線木偶,突然間有了靈魂,堅持要掙脫束縛,跳下舞台,哪怕摔得支離破碎。


    她怕妓院買通警察追她,便一路避開警察和鬧市,先在郊外村子裏躲了一陣。後來覺得肚子越來越大,在村子裏反而更加顯眼,就又偷偷回到上海。


    第47章


    “她女兒出生時是我接生的。這孩子啼哭聲響,五官精細,皮膚白皙。玉蘭抱在懷裏,不停咕噥:‘太像她爹。’我告訴她,能扛過打胎藥藥效的胎兒,長大後多半命大。她聽了笑得合不攏嘴。”陳姨說道。


    王克飛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原來陳海默的生母不僅僅是一個底層婦女那麽簡單。長大後的陳海默如何接納自己的生母是個妓女呢?她到了另一個世界,過上了另一種全新的生活,過去的記憶還在折磨她嗎?


    “那時候,玉蘭還沒有遇見周福根吧?”王克飛問。正如自己一開始猜想的,周福根並非小山的生父。


    “她生完孩子後,在茶樓裏找了個打掃衛生的活兒。聽說是茶樓的蔡老板牽線,把她許配給了在茶樓裏負責燒水的福根。”陳姨唉聲歎氣道,“那個福根是個嗜賭如命的混混,常發酒瘋,為人奸詐,街上的許多人都不喜歡他。玉蘭答應這門婚事,想必也是為了給孩子找個爹,以免女兒日後被人指指點點。”


    “街上知道玉蘭以前是長三的人多嗎?”王克飛問。


    “起先沒人知道,可在他們成親前,不知道怎麽就傳開了。我想福根也是知道的。所以他們倆的結合啊,一個是委曲求全,一個是心懷鬼胎。”


    福根願意遵從蔡老板的安排娶她,會不會是因為他在那時已經知道她有鳳冠了呢?


    “不出所料,在隨後的日子裏,玉蘭經常跑到我這裏哭訴。起先福根找著各種開銷的名目向她要錢。她逃跑時帶走的一點銀兩,全都給了他。不久他都懶得再找借口,直接伸手。她實在拿不出,便會遭到毒打。”


    “聽說有一次你還去派出所報案了。”王克飛提醒道。


    “那次他輸了錢,被人追債追得緊,到家就翻箱倒櫃,她堅持說沒有錢,他差點把她打死。我覺得再這樣下去會出人命,想讓警察來教訓教訓他。可沒想到,玉蘭卻還護著他,唉!”


    “當時福根和小山相處得如何?”王克飛從口袋裏摸出了煙盒。


    “不是親生的,怎麽會有感情?他看小丫頭不順眼時,也會連她一起打罵。我記得有一天晚上,福根用鐵棍抽她,她撕心裂肺地哭,隔了一個院子都能聽見。我現在回想起她的哭聲啊,都覺得心悸,簡直像錐子鑽在我心裏一樣。”


    陳姨站起來,提起煤爐上的燒水壺,給茶壺添了熱水。“但那個小女孩能吃苦,又懂事。以前蔡老板讓玉蘭站在街上守茶攤,但這玉蘭從小習慣了晚睡晚起,有丫鬟伺候,哪兒吃得了什麽體力上的苦?想不到她的女兒才那麽丁點大,就會在大冬天催她媽媽起床。若叫不動,她便自己推了板車,冒著大雪出門,替媽媽擺茶攤。真是不簡單。”


    “小山到了七八歲,模樣俊俏,那雙眼睛像她媽,又比她媽機靈,應該是來自爹的遺傳吧?玉蘭總說,那男人是個豪傑,他的女兒也必定不凡。我記得玉蘭的屋裏常常傳出她教女孩唱小曲的聲音。她在泥地上用竹篾寫寫畫畫,教女兒認字和背誦詞賦。她還告訴女兒應該怎麽畫眉啊,染唇色啊,怎麽識別玉石成色,怎麽和男人對視……我問玉蘭教她這些幹什麽,玉蘭說,自己隻有這些可以給女兒了。她希望女兒知道這世界上不單單隻有一條臭氣熏天的水溝,還有不一樣的東西,漂亮的、能享受的,值得她去追求的、擁有的。”


    “唉!但是造化弄人啊!這姑娘生下來就注定要受苦的,又何必讓她知道這些東西呢?當時還不如打掉呢!”陳姨說到這裏,抽了抽鼻子,眼睛有點紅。


    “為什麽這麽說?”


    陳姨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因為蔡老板看上了她……”


    “你說茶樓老板看上了小山?”王克飛吃驚地問。


    陳姨抿著嘴點了點頭。


    王克飛倒抽一口冷氣。當時的海默才多大呢?他掏出一支煙,在手中折斷了。“玉蘭知道這事嗎?”他怔怔地問。


    “怎麽會不知道呢?”


    “福根也知道?”


    陳姨點了點頭:“茶樓裏做過工的人幾乎都知道,他們在背後叫她小小妾。我記得那姑娘小時候很開朗,喜歡笑,但後來話越來越少,性格內向。大概她也知道這條街上的人都在背後議論吧。我還給她做過那方麵的檢查……唉,造孽啊!那時候她才九歲大啊,已經染上了那些髒病。”


    “可玉蘭怎麽會……”王克飛的眼睛有點濕潤。


    “您是說她怎麽不保護她女兒?王探長,您不了解那些從小就在書寓長大的女人,她生下女兒時自己也不過十八歲,涉世未深,稀裏糊塗。一個都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人,怎麽保護自己的女兒?”


    “可她為什麽不賣掉首飾,帶女兒遠走高飛?”


    “您說的是那件首飾嗎?我問過她,她說那男人確實留給她一件乾隆時期的寶貝,隻可惜被老鴇沒收了,她逃出妓院時沒能帶走。”


    “你信嗎?”王克飛問。


    陳姨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問道:“王探長,在母愛和愛情之間,您知道一個書寓出來的女人會怎麽選擇嗎?”


    沒等到王克飛回答,她便自顧自說道:“玉蘭幼年就失去父母的關心,陪伴她成長的隻有男人的愛,最後最觸動她的也是一份她自以為最高尚的愛情。她想生下這個女兒,不過是希望有價碼能讓男人回到她身邊。她愛自己的女兒,終究也是因為她愛女兒的爹。您問我她到底有沒有這麽貴重的寶物?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如果她相信這是他的定情信物,她可能會把這東西看得比她自己的命、比她女兒的人生更要緊。”


    王克飛坐直了背,在腹部輕輕吐出一口氣,問:“那個蔡老板後來去了哪兒?”


    “蔡老板還有其他生意,不是每天在這裏。但是大火那晚,他剛好帶了朋友在茶樓玩。他們一群人來不及從後麵的房間跑出來,都燒死啦。”


    王克飛從桌邊站了起來。他似乎完全忘記了陳姨的存在,沒有告別,便往屋外走。他的內心完全沉浸在無法自拔的錯愕與恐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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