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火堆旁令翊先是抿著嘴笑,接著嘴角越發上揚起來,眼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卻卡在了“餅子”上。


    公孫啟看看令翊,眼中帶著些看笑話的意思,嗬,一看令將軍就沒怎麽讓老?師坑過,這回知道了吧?老?師誇人是白誇的?


    令翊掃小崽兒一眼,眼神飄到更遠處,又撤回來,接著啃自己?的——抹了鮮香醓醬的餅。


    令翊放下餅。公孫啟臉上的笑意越發明顯了。


    令翊像俞嬴一樣,抬手在他腦袋上摁了一下。


    俞嬴話音卻又一轉:“臨淄少年自然也有臨淄少年的好。錦衣華服,談吐文雅,眉眼似乎都比旁國的公子王孫們更精致些。那?是臨淄這種幾百年繁華阜盛之地養出來的氣韻。公子會喜歡臨淄的。”


    “我從前也聽說,沒有一個去過臨淄的女子會不喜歡臨淄,又聽先生?這麽說,怡就更放心?了。”公子怡笑道。


    那?邊的令翊看公孫啟吃完了,讓他喝兩口水,催他趕緊去睡覺。


    這邊女子們的話還沒聊完。


    啟走了,令翊走得也更遠了些。公子怡對俞嬴訴說起心?事?:“阿姊去了魏國,小妹去了趙國,怡來了齊國。說是質女,其實?君父是希望我們能進入君侯宮中,或者被有權勢的公子看中。中山弱小,又是戎人,若直言許親,隻恐大國不願。”


    公子怡歎口氣:“至於能不能被君侯或哪位公子看中,全看造化。母親說,不管是齊國還是趙國魏國,入了這些萬乘之國貴人的眼,若得生?下一兒半女,這一生?也便有依靠了,從此平安富貴。唉,哪裏那?般容易呢?我等女子便如亂世浮萍,漂到哪裏,最?終如何,半點不由自己?。”


    俞嬴自然懂。在臨淄質女中,固然有真?正交質的質女,更多的卻是公子怡這種。從前阿翁老?病,將自己?送到臨淄,也是希望自己?能被某位權貴公子看中,從此受那?位公子庇護。是啊,哪那?麽容易呢?


    公子怡歪頭看俞嬴:“若怡能如先生?這般就好了。怡雖不知道先生?做過什?麽,但燕國公孫稱呼先生?老?師,令將軍及所有燕人都這般尊重?先生?,先生?一定是個有大本事?的人。”


    俞嬴想了想,認真?地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俞嬴不過是沾了從小在列國胡混的光,對列國更熟一些。等公子到了齊國,聽的多了,見的多了,對齊國對列國事?更熟悉,俞嬴做的事?,公子也能做。


    “即便不是像俞嬴這樣四處跑,隻是在後宮後宅,隻要公子自持本心?,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也能活得耀眼精彩。俞嬴曾見過一位太後,她起先隻是一位不起眼的媵人,後來成了夫人,扶著自己?的兒子當上國君。


    “其子年幼,權臣當道,太後用權臣之間的矛盾護住其子的君位,後來更是於宮廷之中埋伏甲士,一舉鏟除了那?權臣。


    “後來其子掌握了大權,太後也年老?了,但有外國使節來,未嚐有不拜見太後的,國中若發生?大事?,國君卿相未嚐有不詢問太後意見的——那?不是因為國君孝順,那?是太後用她幾十年的膽魄智慧積累的威望。”


    公子怡聽得入神,過了一會兒才點頭,低聲道:“希望有一日,怡也能如這位太後一般。那?時候君父和母親一定以我為榮。”


    俞嬴微微一笑,我們開?始的時候,都是這般期望的。


    公子怡正色對俞嬴行禮:“多謝先生?指點迷津。怡若有機會,定報先生?指點之恩。”


    俞嬴忙還禮:“不過閑聊,何曾指點公子什?麽。公子不必客氣。公子與俞嬴在這原野上萍水相逢,即是有緣,俞嬴自然願意有緣人日後順遂康泰。”


    篝火越來越小了,俞嬴扭頭,令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


    公子怡與俞嬴道別,回她自己?的營帳。


    俞嬴將火熄了,正欲回帳,看到大約是巡視一圈回來的令翊。有這麽一位既勇武又不是隻有武力的將軍隨行,真?好啊。


    想到之前在篝火前與公子怡拿令翊打?趣,她們聲音雖不大,但想來令翊也是能聽到的,俞嬴笑著對令翊行禮道歉:“之前一時吃多了餅子,腦子不很清醒,說了些胡話,還請將軍莫要責怪。”


    令翊要笑不笑地看著俞嬴:“‘說了些胡話’……先生?哪句是胡說的,哪句不是?”


    俞嬴瞬時明白過來:“說將軍之美,如山川,挺拔高?峻,如河流,浩蕩開?闊,如鬆如柏如駿馬,這些自然都不是胡說,這些都是俞嬴肺腑之言。”


    令翊眉眼彎起,嘴角卻繃著:“哦?”等她接著說。


    “這個,像‘用篝火烤過又抹了鮮香醓醬的餅子’嘛,”俞嬴難得打?個磕絆,“也是實?話。將軍問問這曠野中人,在這樣的寒夜,一個烤得熱乎乎香噴噴的粟米餅和明珠美玉,哪一個更好?相信沒有人選後者。”


    “嗯,‘夠味’是吧……”令翊斜睨,笑問。


    “夠味”這話回想起來,實?在有些輕薄了。俞嬴清清嗓子,正色道:“從前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君上治燕,我等眾臣都是或鹽或蔥一種佐料,將軍無疑是諸多佐料中最?重?要、最?夠味的那?一種!將軍日後可?是要做上將軍的人。”


    聽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令翊繃不住,笑出來。


    俞嬴也笑了。看他眼睛裏藏著的星光,俞嬴覺得哄小君子固然費事?了一點兒,但是就這樣的笑容,這樣的星光,再費事?也是值得的。


    哪想到這小君子並不放過她:“先生?還說,‘臨淄少年有臨淄少年的好’。這‘好’是被我抓住的公子儀那?樣的嗎?”令翊自言自語,“齊國不以其為質,卻要改遣別的公子來,可?見這位公子儀著實?受齊侯看重?。”


    俞嬴還在琢磨怎麽接著哄這位小君子,聽他又道:“你們還說‘沒有一個去過臨淄的女子會不喜歡臨淄’,先生?也喜歡臨淄嗎?”


    俞嬴臉上又浮出笑意:“那?不過是安慰中山國公子的。俞嬴不喜歡臨淄!”


    聽她說得斬釘截鐵,令翊狐疑地看看她。


    “真?的。”俞嬴點頭道。


    “若沒有旁的事?,俞嬴就先回帳了。”俞嬴笑道。


    看著她的背影,令翊在心?裏“嗬”一聲,信你才有鬼!這回去臨淄倒要看看……


    有公孫啟,有令翊,又加了個公子怡,俞嬴一路過得熱鬧無比。快活的日子容易過,熱鬧的路途容易走,一行人到臨淄頗快。


    到臨淄的這日,天氣卻不太好,正在下小雪。


    俞嬴死的那?一年也常常下雪。這樣的天氣,與十幾年前一般無二的臨淄城門,俞嬴幾乎有種回到過去的錯覺。


    守城門的兵卒一見俞嬴等的文書節符,便請他們稍候,快步去請守城官長。


    守城官長臉上掛著笑走過來,先是驗看文書節符,看完很客氣地與俞嬴等寒暄:“這樣的天氣,尊使一路行來,真?是辛苦。如今雪下得有些急,此時進出城的又不多,尊使與將軍何妨請公孫在此暫避?”


    令翊微皺眉。


    俞嬴笑著看那?守城的官,這雪就叫“下得急”嗎?


    守城的官陪笑。


    “不多叨擾了,多謝。”俞嬴笑道。


    守城官長也沒多說什?麽,笑著看他們迤邐一行進了城。


    來齊國為質,沒法帶許多兵馬,俞嬴等連侍從帶護衛兵卒也不過五六十人而已。連上公子怡的四五十人,看起來卻也不少了。


    剛行至臨淄最?繁華處,對麵過來一行車馬,約四五十人。車都是華車,馬也是駿馬,車上馬上為首的人都錦衣華服,是一群由侍從擁簇的臨淄世家子。


    “對麵穿藍袍的,可?是燕國令翊?”馬上一個著裘衣紫袍的年輕人極不客氣地問。


    令翊臉上帶著點笑:“是我。”


    “就是你抓的公子季範?”紫袍年輕人又問。


    季範想來是公子儀的字。令翊點頭笑道:“不錯。尊駕攔路於此,這是意欲何為?”


    “何為?聽說你勇武得很,是燕國第一猛將。我要跟你比劍。比得過我,放你們過去,比不過,要麽回轉,要麽——”紫袍年輕人一笑,“從我□□鑽過去。”


    眾世家子大笑。


    令翊微皺眉,看向?對麵找死這位:“尊駕怎麽稱呼?”


    “田歇。”


    又是一位齊國宗室子。令翊想起俞嬴從前與他說的田成子的事?,這莫非就是那?位田成子想看到的,臨淄城中宗室遍地走,砸塊石頭,狗不一定叫,卻一定有一位宗室子叫喚……


    車內,公孫啟臉色有些凝重?地看著俞嬴,俞嬴拍拍他的胳膊,輕聲道:“放心?,令將軍應付得來。”


    令翊淡淡地道:“我與公子季範沒有私怨,抓公子時,兩國正在對戰。如今尊駕來找我,莫非對兩國議和有甚怨言,想要再次挑起爭端?”


    對方大概沒想到一員勇將竟然還有這般口齒,愣了一下。


    旁邊一個身材高?大威猛穿黑衣的年輕人恨恨地看著令翊:“你跟公子季範沒有私怨,跟我可?有私怨!”說著竟然招呼都不打?,手執長矛,騎馬奔過來。


    令翊吩咐一聲他身後的護衛首領犀:“看好公孫和先生?。”


    說著抽出身後背著的長矛,縱馬上前,仰頭避過那?黑衣年輕人的矛,馬勢不減,逕直朝那?年輕人撞去。


    黑衣年輕人忙撤矛撥馬。


    令翊的馬從他身旁錯身而過,長矛的柄砸在黑衣年輕人前胸。


    在馬的衝力和令翊的腕力下,年輕人應聲落下馬,滾出幾步遠。


    黑衣年輕人坐起來,一嘔,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隻嘴角兒滲出一點鮮血。可?知這一下雖不是用矛尖紮隻是用矛柄打?的,卻也受了傷。


    從黑衣年輕人騎馬衝過來到被令翊一個照麵打?下馬,不過一兩息之間的事?,那?些騎馬坐車擋道的臨淄世家子都還沒反應過來,此時不免愣住。


    黑衣年輕人硬撐著站起來,那?些臨淄世家子才忙令侍從來扶,又有侍從來撿起黑衣年輕人掉落的長矛,牽走他的馬。


    世家子們互視一眼,大約實?在想不到這個令翊如此厲害——他用矛柄,顯然是手下留情?了。世家子們心?下有些膽怯,但就這般退了,又麵子上過不去。


    之前叫著要與令翊比劍的紫袍裘衣年輕人冷笑:“讓我會會這位燕國猛將。”說著便要縱馬上前。


    卻聽到遠處傳來車鈴聲。


    眾世家子回頭,便是那?神情?最?囂張的紫袍裘衣年輕人神色都緩了下來,其餘人恭謹地讓開?路。


    那?是一輛不算華麗甚至有些舊的安車,兩匹馬也算不得神駿,後麵跟著的侍從甲士卻很威武整肅。


    車從世家子們中間穿過,停在他們前麵。從車上走下一個人來。


    這個人三十餘歲,身材頎長,略顯瘦削,長眉丹鳳眼,高?鼻薄唇,是一副很清正的相貌。他神情?算不得嚴厲,可?他隻是這樣不笑不說話地掃了那?些世家子一眼,世家子們就頭垂得更低了。


    令翊微抬下頜打?量他,突然想起俞嬴說的“臨淄少年”,眼前這位倒退個十年二十年,倒勉強能襯得上先生?口中臨淄少年的美名?。至於那?邊那?些個,嗬……


    這人轉過身往燕國使團這邊走幾步,笑著頷首行禮道:“向?得遇公孫及太子太傅和令將軍,幸甚至哉。適才小輩們上前嬉鬧攪擾,還請公孫、太子太傅及令將軍原宥。”


    令翊方才知道,原來眼前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齊國相邦田向?,難怪……


    令翊下馬,俞嬴和公孫啟都從車裏下來,雙方見禮。


    令翊發現田向?似格外專注地看了看俞嬴,心?裏對其評價立刻跌了下去,還相邦呢,沒見過女使節?令翊看一眼俞嬴,還是我們太子太傅,見什?麽人都是這樣一張無風無浪微笑著的臉。


    令翊對田向?笑道:“貴國誠乃泱泱大國,就是禮儀多。翊今日算是見識了。”


    田向?微笑:“今日真?是失禮了。改日寡君及向?都定設宴賠罪。”


    令翊一笑,不再說什?麽。


    “今日天氣不佳,就不多打?擾公孫及兩位尊使了。公孫及兩位尊使請。”田向?笑道。


    之前一直被侍從扶著的那?個吐了一口血的黑衣年輕人突然上前大聲道:“相邦,克還想和他再戰一次,被打?死也不怨。”臉上是抹不去的戾氣和瘋狂。


    旁邊的世家子聽他這樣與田向?說話,都忙低頭拽他衣裳。


    田向?神色淡淡地看著他,還未說什?麽,卻聽燕使那?邊一個含笑的女聲:“相邦太客氣。其實?說什?麽失禮呢?不過是兩國年輕一輩的軍將之間切磋一二罷了。既然這位將軍還欲切磋,相邦允了便是。”


    田向?扭頭看俞嬴,微笑道:“向?是怕傷了誰,壞了兩國和氣。”


    “不過切磋,何必以命相搏?俞嬴看相邦腰間掛著一個青石墜子,若不甚貴重?的話,何妨給他們當個彩頭,掛到旁邊樓頂簷角上,誰射下來便嬴,這個墜子也歸誰。”俞嬴笑道,“相邦以為呢?”


    田向?停頓片刻才道:“善。”


    說著真?的解下腰間墜子遞給身後一個侍從,侍從快步跑向?旁邊的高?樓。


    不過一會兒工夫,那?個暗紅絲線絡著的小青石墜子便掛在了樓頂的簷角上,在風雪中蕩來蕩去。


    樓高?,那?個墜子又實?在不大,又是這樣的天氣,這跟萬乘之國兩軍大戰時射對方大將軍皮胄上的纓子也差不多了。


    “客不壓主,請。”令翊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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