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安撫令翊,俞嬴吹起自己的才智和手段。


    “看到那幾?個?穿短褐的義士了?嗎?當初才進酒舍,看那老者氣度,我便覺得他像是墨家人,故而投其所好說了?幾?句飽含大義的‘非攻’之言。老先生竟然是墨子弟子、鼎鼎大名?的孟敬先生!老先生這樣的大賢,竟然為我之言所惑,帶著弟子奔波去救我。墨家但為心中之義,不惜己身,救人困厄,果然不是虛名?。”


    令翊抬眼看看她:“那些?飽含大義的‘非攻’之言不是先生的真心話嗎?”


    俞嬴一頓,笑?了?:“將軍總是將我想得太好,俞嬴實在慚愧。”


    令翊沒有說什麽?。


    被這麽?一打斷,俞嬴就有些?吹不下去了?,令翊卻又問她:“先生身上的血是怎麽?回?事?”


    “哦,這個?,”俞嬴輕描淡寫地道,“鷹射中了?那個?黑衣世家子的肩膀,他拔下箭來扔在這輛車裏,我便撿了?,折下箭鏃塞在袖子裏,後來趁著看守之人不備,用箭鏃將手上繩子割斷,又藉著喝水誘那看守前來,割了?他喉嚨——這血便是那看守的血。不試不知道,我竟然也有兩分當遊俠兒的本事。”


    令翊又看一眼她蒼白的臉和掩蓋著袖子的手腕,目光落在車內狼藉上,沉默不語。


    俞嬴頭疼,今日的小?令將軍怎麽?還哄不好了?呢?


    “我恨自己,未能護住你。”令翊垂著眉眼,輕聲道。


    看著他微陷的眼窩下帶著沮喪悲傷的眸子,看著他微抿的嘴角,看著平時?那樣飛揚跋扈的人露出這般神色,俞嬴心中一緊。


    從前俞嬴不止一次在心裏調笑?肖想令翊紅著眼圈在自己麵前如何如何,此?時?令翊隻是露出悲傷的神情,還沒有紅眼圈,俞嬴就有些?受不得了?——小?令將軍的眼睛殺傷力太大。


    俞嬴幹笑?:“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先生冒險殺了?看守之人,可曾想過若跑不出來怎麽?辦?”令翊問。


    俞嬴一怔。


    “先生就未曾設想過我會來相救嗎?或許先生還想去救我?”令翊再問。


    俞嬴正想再打個?哈哈過去,令翊已道:“我在先生心裏,便是這般不中用的。終究是翊之過,未曾以自己的本事贏得先生的信任。”


    看著他臉上的悲哀自責,俞嬴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道:“長羽,此?非你之過。”


    又過了?片刻,俞嬴笑?了?,臉上露出一些?自嘲的神色:“我們這種?滿嘴沒真話的人向來……”俞嬴這樣的辯士竟然也有說不下去的時?候,隻好又笑?了?。


    令翊抬眼看她:“先生從未曾想過在某一時?某一事上依靠別人嗎?”


    俞嬴眼前閃現某個?頎然的身影,笑?得越發尷尬了?,含含糊糊地道:“從前年紀小?,自然……”


    “便是那位與先生上巳節共遊桃花渡的君子嗎?”令翊語氣很是認真。


    俞嬴抬眼看他。


    兩人對?視。


    俞嬴先挪開眼睛。若此?時?還沒覺察什麽?,俞嬴便不是擅察人心的謀士,從前那些?年也白活了?。俞嬴有些?後悔不該招惹他,一個?少年人將真心係在自己這種?兩世為人早就沒了?真心實意的野鬼身上,注定白白傷心。


    這麽?好的年輕人……


    俞嬴決定快刀斬亂麻,清清嗓子道:“倒也沒什麽?不能說的。便是上巳節共遊的那個?。”


    “燕人嗎?”


    俞嬴點頭:“燕人。”


    “先生留在燕國助燕一臂之力,也有這位君子的緣故吧?”令翊垂下眼問。


    俞嬴硬起心腸:“一則為了?答謝君上安葬族姊景嬴之恩,一則也確實有些?他的緣故。”


    令翊點頭。


    兩人之間一時?冷了?場。


    俞嬴若無其事地扯起旁的:“還不曾問,將軍是怎麽?找到那個?宅子的?”


    “聽?犀和鷹說劫持先生的是那個?黑衣人。與我等有大恩怨的便是兩次侵燕的齊軍了?,能混在那些?世家子中的,一定不是平常軍將的兄弟子侄。我仔細回?憶,那黑衣人眉眼似乎與田唐有幾?分相似,便帶人去田唐宅旁盯守。


    “鷹認出一個?劫持你的侍從,這侍從匆匆回?去,帶了?弓弩甲士出來,卻又與弓弩甲士分路而行,我猜那些?弓弩甲士是去什麽?管仲點將台等著伏擊我的,而那個?侍從則去給黑衣人報訊。”


    俞嬴點頭,很想稱讚令翊機智——也確實值得稱讚,短短時?間內,於無可探查處找到這麽?一點蛛絲馬跡,又憑著這點蛛絲馬跡尋到那處宅院,令翊之細心膽大不下其勇猛武力,不愧是燕國最年輕的將軍。但有剛才的事,俞嬴說話就謹慎起來。


    還不待她說什麽?,令翊道:“先生養養神吧。


    俞嬴笑?一下,也便不再說什麽?,依言閉目養神——閉上眼便看不見令翊的臉,看不見那雙帶著失落悲傷,滿是真誠的少年人的眼睛。


    臨淄城北田克所在宅院


    田克長跪於田向麵前,低著頭不說話。


    旁邊一個?中年男子看他一眼,恨不得拿鞭子抽他一頓的樣子,麵對?田向時?卻是小?心陪笑?:“相邦看在先父份上饒他這一次,功一定好好管教,不再讓他生事。”


    “若不是看在老將軍份上,令弟如今已經是死人了?。”田向淡淡地道。


    田克的長兄田功額頭的冷汗一直沒有下去,卻又不敢失禮去擦:“是,是,功明白。”


    “死雖可免,卻不能不罰。這樣不聽?號令、胡作非為,置國法家規於不顧的人,也是廢人了?。將其終身幽禁於宅內吧。”


    田功微微睜大眼睛,卻未敢反駁,行禮應諾。


    田向不再說什麽?,跨步走了?出去。


    田功忙起身跟出來相送。一直到田向及其侍從騎馬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田功才回?轉。


    田功走回?堂上,看見長跪的田克,抬手想打,卻又一眼看見他肩頭和臂膀上的傷,巴掌便減了?幾?分力道,落在田克後脖頸:“你說你,擰得什麽?勁兒?父親歿了?,我不傷心?家裏別的人不傷心?


    “我知道,此?次敗於燕國新河,卿大夫們多有指責父親輕敵冒進的,你在世家子們中間怕是也不好過。可難道我就好過嗎?你去找燕國人又有什麽?用?這是兩國之戰,不是私仇!”


    田克不說不動。


    田功跪坐在田克對?麵,看著與自己兒子差不多大的幼弟,歎口氣:“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你到底擰的什麽??”


    田克依舊不說話。


    “相邦那樣儒雅的人,今日竟然穿著玄端騎馬而來——他定是剛從君上宮裏出來,來不及更衣,甚至連車都未坐,便趕了?過來。我們如今在朝中無人,不知道君上是怎麽?想的,但看相邦如此?,這燕國使節是萬不能動的。你該慶幸未曾傷了?那燕國使節,不然隻怕父親再活轉過來也保不住你的命。”


    田功接著道:“既然相邦讓你在家待著,你且在家待幾?年吧。等過幾?年這件事淡了?,我再去求相邦,看能否轉圜。”


    諸侯館燕使宅


    看見俞嬴的車子和侍從們進了?院子,公孫啟飛奔過來。


    “老師!”


    俞嬴一見他,便讚許地笑?道:“今日公孫看家,已經是能做事的小?君子了?。”


    公孫啟臉上露出笑?容,又關切地問:“老師,你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一會兒還能跟你去拉弓射箭操練上半個?時?辰。”俞嬴笑?道。


    雖是這麽?說,俞嬴卻並不打算瞞著公孫啟,他以後是要做燕侯的人了?,這次在齊國為質,於他是難得的磨煉。


    與公孫啟說了?經曆,並且還解釋了?自己和令翊的應對?、齊國相邦田向的行事又意味著齊國什麽?意思,俞嬴才讓令翊接手公孫啟,自己去收拾一下。


    俞嬴收拾完自己,又略吃了?些?東西?,出來看練晚功的令翊、公孫啟和侍從們。


    公孫啟又累得“哈赤”“哈赤”的,而且似乎比晨間的時?候“哈赤”得還厲害。


    公孫啟一邊喘,一邊小?聲問俞嬴:“老師說將軍一下子就將那黑衣世家子擒下了?,可我看將軍怎麽?才像被人打敗了?、一肚子鬱氣沒地方撒的樣子呢?也太狠了?……”


    第32章 齊歲末大宴


    俞嬴遭襲之後不幾日,燕質子啟及使節太?子太?傅俞嬴、將?軍令翊收到齊侯歲末大宴的邀請。


    齊侯的人走?後,公孫啟向俞嬴請教齊國宴會禮儀,很怕見笑於他人,給燕國丟臉。不遠處,令翊收拾修理幾張弓弩。


    俞嬴笑道:“如今田齊之禮承襲的是呂齊之禮,而從前呂齊太?公是周之重臣,燕召公是周王宗親,齊燕之禮皆是周禮,無甚不同。不瞞公孫說,我?的老師即便在儒家弟子中也是探究周禮最多、最講究那些條條道道的了,我?幼時讓老師的那些禮儀講究折磨得痛不欲生。那般痛不欲生自然也是有些用處的,就像傷得越深,疤也越重一樣,那些禮儀我至今記得很清楚。以我來看,公孫的禮儀已?經無可?挑剔,實在無需擔心。”


    被俞嬴誇讚,公孫啟很高興:“真的嗎?老師。”


    俞嬴點頭。


    公孫啟高興完,又謹慎地看向俞嬴——實在是老師說話總是一波三折,若不翻轉兩回,就不能完似的。老師的話還時而左右互搏,怎麽聽似乎都有些道理,但又互相反著?,至於最後得出什麽,要?靠自己悟了。


    果然——


    “這種大宴上?被人針對,被人笑話,往往是因為你是什麽人,而不是你在宴會上?做了什麽不符合禮儀的事。即便真?做了什麽不合禮儀的事,身份對了,也沒人笑話。公孫在燕國大宴上?,從來沒被人笑話過吧?”俞嬴問。


    公孫啟點頭。自記事起,他便每年參加燕國的歲末大宴。在燕國的歲末大宴上?,他隻?需要?安靜乖巧地跟著?父親,在祖父和父親示意下,給一些宗族長輩行禮,給德高望重的臣子敬酒,略帶靦腆地聽長輩“君上?佳兒佳孫,好福氣”“如他父親幼時一樣聰穎懂禮”“燕國後繼有人”之類誇讚,聽完之後再行禮道謝,也便完了。


    “若公孫如今是要?參加燕國大宴,便是穿個古怪彩衣,說些調皮小兒的荒誕話,相信也沒人笑話公孫。隻?要?燕侯一笑,旁人定還要?稱讚公孫,說公孫能如此哄祖父開心,真?是個孝順孩子。


    “故而,公孫若在宴會上?被人針對,被人笑話,是因為你是燕國質子,而不是因為你什麽地方失禮了。”


    公孫啟沮喪:“老師說得我?越發不安了。若是因為禮儀,我?謹慎著?些,不失禮於人,也便是了,可?燕國質子的身份我?是如何也改不了的……”


    “既然錯不在你,隻?是天然的身份對立,這些無可?改變之事,還惦記它做什麽呢?”


    公孫啟:“……”差不多的話,到了老師嘴裏,怎麽就變味兒了呢,但老師說的似乎也有道理……


    “即便真?是你失禮,讓人笑話兩句又如何?丟人這種事,丟著?丟著?也就習慣了。隻?要?你不把丟人這種事當事,那它就不是事。”俞嬴接著?教?導他。


    公孫啟對老師這樣的話,一時無言以對,又一眼瞥見那邊正在修理□□令將?軍似乎翹起了嘴角兒。


    俞嬴是覺得這孩子雖然有點蔫壞,但還是太?愛麵子了。這個世上?往往是這樣的:裏外都是君子的,打不過外麵是君子裏麵蔫壞的;外麵是君子裏麵蔫壞的,又往往幹不過連臉皮都不要?的無賴。以後要?做君主的人,麵子這種東西,還是能早扔就早扔的好——以後用到了,再撿起來吹吹拍拍掛在臉上?也是一樣的。


    卻哪知公孫啟看看一臉正經的俞嬴,又看一眼那邊的令翊,突然問:“老師讓人笑話過嗎?”又問令翊,“將?軍呢?”


    俞嬴毫不猶豫地道:“時常。”


    令翊看一眼俞嬴:“不曾。”


    聽令翊這麽說,這兩日他操練侍從和公孫啟又實在有點狠,為了侍從和公孫啟,俞嬴決定還是哄哄令翊,當下對公孫啟道:“世間有幾個小令將?軍這樣又有才智又勇武的人呢?令將?軍沒有人笑話,那是應該的。像我?這樣,有時候是因為犯了錯,有時候是因為身份,或者旁的一些什麽緣故被人笑話的,才是多數。”


    俞嬴瞥一眼那邊修理□□令翊,恰與他目光對上?。令翊眼睛裏帶著?些笑意,卻又強自挪開,接著?低頭修理弩機。看到他笑,俞嬴心裏也無端地開心了一下——有的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單看著?他開心,你便會跟著?他開心。


    俞嬴不再縱容自己惑於那個少年的喜怒哀樂,接著?教?導公孫啟。她比出魏侯的例子:“比如當今魏侯,胡須稀疏,還因此粘貼義須,諸國公子貴胄小宴時,時常有私下拿這個打趣的——但那又如何呢?隻?要?魏國強大,魏侯依舊是列國君主中?最威武的那個。即便史官將?此事記下來,後來人看到,估計隻?會覺得史書上?有那樣建樹的魏侯如此才更?鮮活,更?有人味兒。”


    “老師是說,丟臉這種事,是因人因時而異的,不用太?在意,是嗎?”像往常一樣,公孫啟揣測總結老師說的。


    俞嬴緩緩點頭,等他接著?說。


    “若燕國有一天能像魏國一樣強大,若我?自己有作為、有本事,也便有了底氣,即便有什麽小節讓人笑話了,那時候我?也不會在意了。”公孫啟道。


    俞嬴臉上?帶著?笑點點頭。


    公孫啟笑了。


    到了該習武的時候了,俞嬴目送公孫啟和令翊一起出去。公孫啟不知道說了什麽,令翊抬手摁他腦袋,公孫啟護著?頭,不知道又跟令翊說了什麽,令翊再抬手,公孫啟趕忙跑了——俞嬴笑,有令翊帶著?,啟活潑不少。


    公孫啟和令翊說的恰恰是俞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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