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打交道的德國人果然與我想象的一模一樣。他若是穿上黑色製服,活脫是個黨衛軍。他替我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我離開時他站在我身後為我穿大衣。但他從來不笑。他站在陽台上注視著我的來去,眼睛像太陽底下的玻璃珠子令人眩暈。做實驗時他配合我,有一次他提前從烘幹機中取出了棉花,我馬上告訴他這不行。哪怕隻提前半秒鍾,我都不會在實驗報告單上簽字。我想我的確大長了


    中華民族的誌氣。


    最後一次去做實驗。我又遇上了我熟悉的奔馳。給我的感覺是它好像在哪兒窺視著我。我穿著高跟皮靴的腳剛從麵的上探下來,它就無聲地朝我開來。


    司機說:“小姐您好。”


    我說:“您好。”


    “老地方嗎?”


    “對。”


    三個小時之後我走出大樓,發現這輛奔馳在等我。司機為我開了車門,引得穿白製服的小夥子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司機說:“小姐請上車。”


    司機一口油滑的京片子。頭發吹得一絲不亂。真絲前克。中指上戴了一枚澄黃大戒指,我的司機多時髦多體麵——是他自己把出租車弄得像我的私人車了。


    “小姐您想去哪兒?”


    我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了。他提醒了我。我的工作完成了。旅遊正式開始。七夭來,我每天經過馬甸橋。每每路過,心總是一動。我說:“附近有座馬甸橋吧?”


    “對。就在前邊。”


    “那就去馬甸橋。”


    “馬甸橋哪兒?”


    “就是橋。”


    “好咧。”


    馬甸橋成了我遊覽的第一個景點。幾年前,我匆匆路過北京,和一個北京的朋友在橋上散過步,伏過橋欄杆。伏在欄杆上看月亮。那夜的月亮大而圓,清輝淩淩。我在翌日早晨就要離京。朋友對我說了一句話:“你走了,北京就成了一座空城。”


    我相信物質不滅定律。聲音是一種物質。這句話既出了口,聲波將從此回旋飄浮於空中。我想再次觸摸這句溫暖的話,觸摸那種真誠的心情,以慰我連日來在一係列虛偽中度過的痛苦。


    司機今天很喜歡說話。


    “您住馬甸橋附近?”


    “不。”


    “您是北京人嗎?”


    “不。”


    “您在馬甸橋要我等您嗎?”


    “不用。”


    “您又要換車?”


    我拉長聲音說:“對了。”


    司機詭秘地笑了。“小姐您是安全部的吧?”


    這想法不錯。到底是北京司機,政治敏感性極強。


    “你怎麽看出來的?”


    “咱見的人多了。”


    “敢情你這幾天在主動為安全部提供一流的服務?”


    “我這人喜歡冒險。我希望豐富自己的閱曆。男人嘛,總應該見多識廣。”


    “太好了。見多識廣的人一定懂得冒險行為要適可而止。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


    司機立刻收斂了笑容。“當然。小姐,我是和您開個玩笑。其實我對您一無所知。”


    我說:“沒關係。我也是開玩笑。”


    奔馳差一點撞到馬路中間的分隔欄上。我說:“你放鬆一點。我真是開玩笑。”


    司機點頭,不吭聲,脖子挺得僵直。他不相信我的真話。我本是一個搞棉檢的工程師。坐奔馳已超過五分鍾。不開玩笑容易暈車。我不願意嚇唬一個對我熱情周到的北京司機。他僅僅有點自以為是。不算大毛病,誰不有點自以為是?


    下車時我說:“對不起,這完全是一場誤會。我是一個工程師,不是特工。”


    司機說:“是誤會。您走好。您說的我都明白。請您忘掉我本人和我的車號。”


    “可我根本就沒記住。”


    “那就謝謝您了!”


    一切口舌都白費了。沒有人相信真話。我上了馬甸橋,看見我的奔馳箭一般離去,消失在北京車的海洋裏。


    我伏在馬甸橋欄杆上懷念著我那兄弟般的朋友。可我馬上發現現在的人們不讓我懷念什麽。一個人走過來問我有沒有美元。我搖了頭。不一會,又有一個人靠近我問我要不要寵物。我克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什麽寵物。他從前克裏頭掏出了一條小狗。小狗用嬰兒般無暇的眼睛望著我。我摸了摸小狗的頭。狗主人說:“看來你們挺有緣分的,便宜給你得了。”


    “多少?”


    “一萬五人民幣。”


    我嚇了一跳。隻好下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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