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照耀著招待所我們房間的鏡子。我在鏡子裏梳頭。我透過自己的臉窺視自己的心。毛同誌對我的感覺還是有幾分準確的。此時此刻我的心像一片沙漠。與朋友也就是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你替我辦點事,我替你辦點事,你說我好話,我吹捧你幾句。全是俗入俗套,靈魂從不顫動。人走了茶就涼了。風吹過溝壑就平了。我是這樣的?


    我想不是。我不想是。紫紅色的電話機跳入我的視線。我久久望著電話。看見馬甸橋上空的月亮在白天升起。我是有真朋友的。我這個朋友和我親兄弟般相似,情同手足。盡管我們遠隔千裏,音訊全無,我相信我握有他的鑰匙他也握有我的鑰匙。


    我手中隻有他幾年前留下的六位數的電話號碼,而北京現在已經是七位數。我無法找到他。


    我慢慢提起話筒,心裏充滿情意。在北京打最後一個電話吧。電話通不了是電話的問題,我隻證明我的心。


    我慢慢撥了六位數,萬料不到電話通了。一通就聽他問:“喂哪位?”


    我張皇失措麵紅耳赤瞅著話筒。


    他說:“喂,請講話。”


    我訥訥地說:“對不起,我以為電話不會通的。”


    “哦——”他一聲長長的哦刹時刪掉幾年的空白,他溫和地說:“小姐,電話從來都是通的。”


    “北京不是七位數嗎?”


    “還剩最後一個局是六位數。”


    就事論事之後,我不知說什麽才是,太沒有心理準備了。


    他說:“你來北京了?”


    “我要離開北京了。”


    “什麽時候?”


    “明天。”


    我這人的確變刁了。前一刻我都沒打算哪一天走。朋友一接上頭就拿刀刃試紅白。不給他時間不給他餘地,看他怎麽處理。


    他說:“明天我不能送你。對不起。”


    我假笑,說:“沒關係。你在忙什麽呢?”


    “忙‘兩會’。”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麽‘兩會’?”


    他說:“看你,這麽大的國家大事:政協、人大兩個大會嘛。”


    “你和‘兩會’有什麽關係?”


    他覺得我的提問很可笑。“我在會上。懂了?”


    我忽然想起了平常在報紙上見到的他的名字,總是很高興他成了一個人物。這會兒怎麽忘了。


    “懂了。”我說,“你搞政治了,你是個比較著名的人物了。那你忙吧,不必送我了。”


    “這樣吧。今天晚飯時間我有兩小時可以自由支配,我請你吃頓飯。”


    我說:“不吃。”


    我說不吃的時候眼前飛快閃回這次來北京的所有委屈和失望,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別哭。”他說,“我現在身不由己。既不能送你也不能陪你玩玩。但我們可以一起吃頓飯。”


    我一邊抹淚水一邊冷靜地說:“我沒哭,我也沒時間吃這頓飯。”


    我們都不說話了。一種梗塞狀的難受勁從我們的心中慢慢滾動過去。


    他說:“那就不吃?”


    我說:“不吃。再見。”


    這次我能肯定我的鑰匙沒丟而他把鑰匙丟失了。


    我立刻著手辦明天離京的火車票。


    毛同誌陪我和票販子老趙談買黑票的勾當。我們三個人都坐在招待所肮髒的沙發上,麵對從不走動的世界各國時鍾。老趙長一北方男人的大腦袋,留寸頭,齆著鼻子說一


    口老北京話,滿口舌頭亂卷,句句理直氣壯。找老趙買票的規矩是必須事先交納手續費。到武漢的當日硬臥票,手續費五百元人民幣。次日票,三百元。提前三天訂票,一百五十元。提前一星期,一百元。


    我說:“我要明天的。”


    老趙說:“先交三百,明天按票價一手交錢一手交票。”


    毛同誌說:“你不能便宜一點嗎?”


    老趙說:“大嬸,您當這是菜市場買蘿卜大白菜?”


    我說:“三百就三百。可是我憑什麽相信你?我把錢給你你一去永不回,我上哪找你?”


    “這好辦。我不收這錢。”老趙拉過服務台裏麵的小姐,說:“把錢押在她這兒行吧?”


    老趙就是招待所總服務台介紹給我們的。我當即數了三百塊錢交給了小姐。我讓小姐給我開了一張收據。


    我收拾好了一切,坐在房間,專等票來。第二天毛同誌出去買醫療器械,中午特意趕回招待所,說要送我。


    中午老趙沒來。來了個電話。


    “票實在太難弄了。北京在開‘兩會’呢。還要票嗎?”


    “當然要。”


    “要明天的嗎?”


    “是的。”


    “那手續費還是三百。今天我白跑的車馬費就算了。”


    “好吧。”


    我拿出毛巾抖一抖又掛在衛生間。歲月開始顯得無限漫長。


    又一天中午時間到了老趙沒來,又是一個電話。與昨天內容一模一樣的電話。


    第三天中午還是一個電話。要明天的票嗎?要!那就還是三百。票太難了。北京在開會!


    第三天我和毛同誌預感都不好。毛同誌因此沒出去辦事,陪著氣瘋了的我。


    “北京人怎麽這樣!北京人怎麽這樣!”毛同誌反複念叨著這句話,蹙著眉在房間踱來踱去。我躺在床上,兩眼望天,用腳趾甲狠狠摳牆紙,惡毒的報複念頭滿腦瓜亂轉。


    第四天上午老趙來電話了。他說有了明天中午的票。請帶上票錢到火車站廣場西側報刊亭去,有人會給票的。


    我翻身起床穿上外衣準備去取票。毛同誌喝住了我:“等等!這裏頭有陰謀詭計。”


    “不會的。他們不會不給我票。”


    “不是。我是說你實際上是向老趙提前三天訂票的。手續費應該一百五十元。老趙為了多賺一百五十元,老騙你說在買明天的票。”毛同誌站起身來,眉頭展開:“現在事情明朗了。老趙隻可能三天後有票,可他用計讓你多掏了一百五十元錢。”


    “對。”我也豁然明白。不就是想多賺幾個錢嗎?請直截了當推心置腹說,我可以給。反正也不是我的錢。何必害人苦等三天。白了多少少年頭!


    “好狡猾!”毛同誌感慨萬千,說:“社會變成這個樣子了!這是在首都北京發生的事啊!毛主席如果九泉有知,隻怕要從紀念堂站起來喲!”


    我與毛同誌是兩種思路。她是以小見大,憂國憂民。我卻是不論是與非,隻想到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寸土不讓錨株必較。


    “走。”毛同誌勇敢地挺起胸脯,挽起我的手臂。“我和你一起去車站。我倒要看看這些販子什麽嘴臉。”


    “不。”我使勁搖頭。我告訴毛同誌:“我不願意善罷甘休。我這次來北京太難受了!”


    “我們報警?”


    “私了。”


    毛同誌驚詫得拍了一聲巴掌。“莫搞莫搞。小眉,你人生地不熟又是個女的。”


    “真的私了。討個公道而已。但我需要你幫我,可以嗎?”


    毛同誌望了我一刻,說:“可以。我這次豁出去!”毛同誌一激動說起了湖南話。


    我很想很想衝過去,握緊她的手,告訴她我為我們第一天見麵時我的冷漠無禮深感抱歉;告訴她如果沒有她的陪伴,我在北京的日子將會多麽難捱;告訴她我將永遠記得並想念她。但是,我一動沒動,一句活沒說出口,傻站著,不敢看她。毛同誌去了衛生間,在裏頭嘩嘩的放水聲中清著哽咽的嗓子和堵塞的鼻子。


    十分鍾後我拎著旅行包出了門。毛同誌站在窗前一直對我搖手。


    我在火車站廣場順利地取了票。順利得令人吃驚。一位婦女走近我問:“眉紅?”我點頭。這位婦女在我眼前鬆開拳頭,掌心裏是一張硬臥火車票。她又伸出另一隻手。我將準備好的票款放在她手裏,她沒數錢,隻看了看,然後票就到了我手裏。她將兩手抄進口袋,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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