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雅出院回家時還很虛弱。但她仿佛忘了和女兒的爭吵。整整一個多月都是和顏悅色的。為她做的可口小菜,她總是挾到溫泉碗裏。溫功達居然借走了《大趨勢》。甚至有一天傍晚,全家在陽台上,張懷雅給女兒唱了蘇聯歌曲《紅莓花兒開》,這是溫泉曾幾次要求母親唱,最後被母親狠狠訓斥了一頓的。因為這歌唱的是一個少女愛慕一個少年。


    漸漸地溫泉不僅丟掉了戒備,心裏還多了一份內疚。不管怎麽樣說,母親是被她氣病的。所以,她像隻聽話的小貓咪,終日圍繞在母親腳邊,盡量周到地照顧她。後來,張懷雅能出去走走了,溫泉也並沒有立即去找李誌祥。她等待著父母主動和她談。她不願意再惹他們生氣。


    醫院勞資科長的突然出現像一個晴天霹靂打在溫泉頭上,勞資科長送來幾種表格讓溫泉填上,說:“祝賀你呀,馬上就是護士了。”


    當著過去一直稱呼某叔叔的勞資科長的麵,溫泉不敢哭叫怒吼,她隻是抱著胳膊直往後退,驚慌失措像隻被追獵的小動物。


    父親回家了。哥哥也回家了。他們到得十分準時。母親在他們的簇擁下,聲音又是那麽富有權威性,“溫泉,盡


    快把表填了。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為了給你謀個好職業,我提前退休了,你爸爸和哥哥跑了許多路,找了許多朋友,花了不少錢。現在待業青年太多,謀個好職業很不容易,你要珍惜,好好工作。過去是我們做得不夠,使你自己出去找工作,現在我們盡了自己的努力,對得起你了。”


    “不!”溫泉說,“我不願做護士!不願意!”


    溫泉無法訴說出滿心滿腹的悲憤,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家裏人會哄騙她,到處是陰謀詭計使她畏懼這個世界。她嗚嗚地哭個不停,拒絕吃飯。反複隻說不願做護士,因為沒有語言可以表達她深深的傷心。


    溫功達夫婦被女兒哭得有點束手無策。他們不理解僅僅因為不太喜歡一個職業怎麽就可以絕望成這個樣子。張懷雅在溫泉哭了兩天之後懷疑女兒是不是有點精神方麵的毛病?溫暖則認為這事和那小流氓有關。解鈴還須係鈴人。


    溫暖根據母親提供的王豔文的線索找到了李誌祥。溫暖走進李家狹窄的房間不禁為妹妹感到深深的難過。


    李誌祥顯然出乎意料,但他沒有表現出過份的驚訝,他指了指一隻老式太師椅,說:“坐。”


    溫暖沒坐,他說:“我父母想知道你和我妹妹到底是什麽關係?”


    “朋友。”李誌祥說。


    “你用替她找工作引誘她!”


    “我再說一次:朋友。不是情人。我是替朋友幫忙。這下明白了?可以請你離開我家了嗎?”


    溫暖沉著地望著李誌祥,心想像這種自以為是的狡猾的小流氓為什麽不進監獄呢。


    “請問你給溫泉找的什麽工種?”


    “要幹什麽就痛快幹,我可沒工夫和你磨。”


    溫暖簡直恨得牙根癢,他很想揍人,當然他不會動手。他知道自己來的目的。


    不用溫暖說服,李誌祥欣然同意勸勸溫泉。很簡單,他認為護士工作比工人更適合溫泉並且社會地位高多了,何樂而不為。


    最後,溫暖讓李誌祥去自己家。李誌祥說:“不去,讓溫泉來我家。”


    他怕對比,怕羞辱,有自知之明,溫暖冷笑了。溫暖臨走不得不承認李誌祥是個聰明的小流氓。


    爾紅陪溫泉來到李誌祥家,李誌祥極有禮貌地接待了她們,溫泉要求單獨和李誌祥談話,爾紅同意了。她坐在客廳吃了一包瓜子,溫泉從房間出來就同意做護士了。這一天李誌祥的母親在家裏,她忙忙碌碌不停在房間進進出出。“當護士多好!”她對溫泉說,“看病不用求人開後門,你這傻妮子。”


    溫泉笑了。她做學生時哪會考慮這麽多實際問題。可生活中全是很實際的問題,李誌祥就是這麽告訴她的;你得用很實際的態度去對付它們。


    醫院有許多待業的中學畢業生,唯獨溫泉得到了進醫院工作的機會,這使許多職工忿忿不平。溫泉從踏進醫院的第一天就感到周圍氣氛的陰冷。


    按說溫泉沒經過專業訓練隻能當清潔工之類的,但由於張懷雅全家努力,溫泉破例當了護士,讓她邊幹邊學,邊等待學習機會。溫泉的老師是她從小就叫劉阿姨的一個中年婦女。她女兒和溫泉同班,成績極差,也在家待業。第一天上班是張懷雅送女兒來的,在病房一一拜托了她從前的同事,劉護士是最熱情的,攬過溫泉的肩,說:“張大夫您放心,我一定嚴管嚴教。這不就和我自己的女兒一樣嗎?”


    母親一離開,劉護士就沒有了笑臉。她自顧自忙碌,讓溫泉穿著一身漿硬的新工作服站在走廊裏發呆。溫泉好不容易才等到她從身邊走過,“劉阿姨。”溫泉說:“我現在該幹什麽呢?”


    “哦。”劉護士好像才發現這裏站著一個人,她冷冰冰說:“別叫什麽阿姨,叫老劉。我們是同事了不是?”她嘲諷地笑笑,“至於你該幹什麽?你會什麽呢?會打針嗎?”


    溫泉搖頭。


    “會量血壓?”


    溫泉低下頭去。


    “什麽都不會對吧?可號稱護士!這世道什麽荒唐事都有!”


    溫泉的頭垂得更低了。


    “那你先幫清潔工拖拖地,洗痰盂。清潔工倒是忙不過來。”


    上班的第一個上午,溫泉洗了五十隻痰盂拖了三間大病房。所有的醫護人員在上午都忙著查病房和治療,沒人理睬她。溫泉隨著人流去食堂買了午飯,一口都吃不進去,偷偷倒掉了。


    下午又是晾了她大半個小時,病人都好奇地看這個立在走廊裏的小護士。


    劉護士又像新發現溫泉一樣,說:“唷,你在這兒傻站,我到處找你。”


    許多護士嗤嗤笑。


    劉護士給溫泉一盒體溫表,說:“先學量體溫吧。”


    幸虧溫泉有個做醫生的母親,她還會看體溫表。但劉護士嫌她動作大慢,看得也不準確。溫泉一慌亂,摔了一個體溫表。


    劉護士到處說:“摔了。一動手就摔了。”


    護士長拿過一個本本,對溫泉說:“自己記載,到時候自己念給大家聽。大家認為必須賠償就從工資裏扣。這是規矩。”


    溫泉這一天還沒看見過護士長的臉,她一直戴著大口罩,眼睛像兩口枯井。溫泉就是怕這些,她母親也曾是這個模樣,她從小就怕。


    晚飯溫泉吃了很少一點,關進自己的房間再也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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