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惠心這名字考究。自然出於蘭心惠質這典了。如果一個俊秀的女孩有這麽個好名字,是很惹男人注意的。羅洛陽後來一再說正是惠心的名字先聲奪人地吸引了他,再一看,女孩又漂亮,哪個男人能不生出意思來?


    我在這所醫院實習的時候,就知道了蘭惠心和羅洛陽的風流韻事。羅洛陽是一個研究無線電的高級工程師。據說出身高級幹部家庭。風度翩翩,才華橫溢。雖已結婚生子,但依然風流成性,到處拈花惹草。蘭惠心是個護士,正當妙齡,迷戀羅洛陽迷戀得一塌糊塗。


    我在食堂吃飯時見過幾次蘭惠心。她十分地高挑和白嫩。頭發總是用花手娟高高紮著,服裝卻不停地變化。眼睛一般低垂,當她抬眼看人時,眸子裏竟波光瑩瑩。


    我在食堂偷窺蘭惠心的時候,哪曾想到自己會卷進他們的糾葛之中呢?


    後來,我醫學院畢業分配到我曾實習的醫院。我拿著行政科給我的單身宿舍的鑰匙打開房門,蘭惠心身穿曳地睡袍笑盈盈望著我。


    她將一粒鮮紅的草毒含進嘴裏,說:歡迎。


    我與蘭惠心做了好朋友。提到羅洛陽,蘭惠心熱烈地抱著自己的心說:我愛他!


    我說,聽說他有老婆孩子。


    蘭惠心說:是的。可我還是愛她。他會離婚的。


    可我還聽說他和別的女孩子有關係。


    不錯。她們都喜歡他。他不忍心傷害那些女孩子。你不知道他多大吧?他快四十歲了。他就像大哥哥或者父親那樣善良。但他真正愛的隻是我。


    我目瞪口呆。在我們那個時代,我們唱的是《戰地新歌》,穿的是潔白的軍裝。我在畢業後的那個星期收到了我父母的來信,他們在信中說:你畢業了,首先考慮的還是接好革命班的問題,其次,你也可以開始考慮個人問題了。


    在我的生活圈子中,我們用幹幹淨淨的四個字:個人問題,來替代婚姻家庭。我們連婚姻家庭都羞於出口,蘭惠心卻公然與羅洛陽鬧戀愛。


    我非常想見見這個羅洛陽。非常想。


    蘭惠心有個弱點:不懂得房間的整潔。不過許多漂亮姑娘都這樣,她們仿佛天生就是小姐命,隻享受,不勞動。


    我住進宿舍之後,立即動手大掃除大整理。掛了窗簾和門簾,還買了一盆竹節海棠放在窗台上。


    有一天我下夜班在宿舍休息,睡足了就坐在窗前看小說。有人敲門。我說:請進。


    一個穿著飛行員式夾克的男人推門進來。我注意到他程亮的皮鞋和毛呢西褲。他這套行頭在當時極為少見。大家都穿中山裝或者工作服。他準是羅洛陽。


    我們對視了一刻。他微笑著說:我走錯房間了?


    我說:沒有。


    他繼續含著微笑:我想也沒有。可是——他瀟灑地攤開手,指著房間說:怎麽忽地舊貌換新顏了?


    我說:羅工。你等著,我去叫惠心。


    羅洛陽說:哈,知道得真多。


    我叫了蘭惠心回來,羅洛陽正在翻我的小說。他說:你小小年紀,看這麽大部頭的翻譯小說?


    蘭惠心已經撲上去了。當著我的麵,羅洛陽在蘭惠心前額輕輕吻了一下。我趕快掉開眼睛。換鞋準備出去。


    蘭惠心說:人家看小說算什麽?人家還寫作呢。


    我喝道:惠心!


    羅洛陽說:哦!寫什麽?


    我裝作沒聽見,熱淚盈滿眼眶。


    蘭惠心毫無知覺,歡快地說:她寫情詩。都發表過了。


    我衝出了房間,飛快下樓。我在圖書室呆到晚上十點。回宿舍後我狠狠凶了蘭惠心一頓。


    蘭惠心委屈地說:我說錯了什麽?


    她沒有說錯什麽,是我不願意讓羅洛陽知道我寫情詩。為什麽?我也不知道。


    羅洛陽是我們宿舍的常客,他有時候一個人來,也有時候和一兩個朋友一塊兒來。他們在我們宿舍高談闊論,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無所不談。常常引得單身宿舍所有姑娘聚集我們房間。羅洛陽口才驚人,一個人滔滔不絕可以說上一個晚上。星期六大家喝啤酒唱歌,羅洛陽有個圓潤的歌喉,他唱《三套車》、《紅莓花兒開》等蘇聯歌曲。唱得在場的女孩子們無不目光閃亮地望著他。


    幾個月後的一天晚上,蘭惠心服藥自殺。這個癡情的姑娘吃了一把安眠藥又喝了三瓶非拉根糖漿。我把蘭惠心送到急診室搶救。大家七手八腳給她灌腸。當時我正好在急診室上班。我主持搶救。我差點把蘭惠心揉碎了。我跪在地上給她做人工呼吸,我口對口為她吸出窒塞喉嚨的痰。最後我們救活了蘭惠心。


    羅洛陽聞訊趕來。我精疲力竭躺在床上休息。我掙紮著爬起來,羅洛陽攙扶了我一把。我推開他的手,再也忍不住朝他發起火來了。


    我說:羅洛陽,你多麽無恥!你答應和惠心結婚的,可你遲遲不離婚。你要害死惠心的。


    羅洛陽說:對不起。


    我說:廢話!


    羅洛陽說:對不起!我除了道歉我還能做什麽?


    我說:你知道你該做什麽。


    羅洛陽說:我他媽不知道!我是要和白素離婚的,但我從來沒打算過和惠心結婚。


    我說:流氓。


    羅洛陽說:罵吧罵吧,你還是個孩子,你還是個做文學夢的所謂的詩人,所以你哪裏懂事。


    提到文學我就臊得慌。我流下淚來。叫道:你懂事?你懂!你差點害死人。你懂什麽?


    羅洛陽說:對不起,我剛才說到詩人不是譏諷,是說你單純,你可明白,惠心如果和我結婚也將是死路一條。


    我語塞。


    如果說這時羅洛陽的話我聽不懂,幾天之後他妻子白素的話我聽懂了。


    蘭惠心的自殺使白素登場了。白素的美麗令我更加憎恨羅洛陽。有這麽美麗的妻子卻還成天與女孩廝混,太不應該了。


    白素對我說:請你轉告蘭惠心,別尋死覓活。我是準備和羅洛陽離婚的。


    我說:對不起。我隻為我的朋友著急,也許說了些錯話。


    白素沉靜地搖頭。這位少婦出語驚人:我離婚與蘭惠心無關。今天的蘭惠心也就是從前的我。我也曾為羅洛陽尋死來著。他是好情人,但不是個好丈夫,我也是他的好


    情人,但不適合做他的妻子。我愛他就愛他那份風流瀟灑,結了婚,他對我的那份風流瀟灑就沒有了。是他沒有了?還是我不再感覺得到了?也許是我。因為蘭惠心對他的迷戀可以證明他的魅力。可我改變不了自己,我再也找不到從前的所愛。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早就離開他了。十三年歲月消磨了一切,我們都覺得應該分手了。


    我靜靜地聽著。努力理解著白素的話。


    白素說:說句心裏話,請你別介意。我雖然不認識你們這幾個姑娘,但是通過羅洛陽的舉止行為,我敢說我是了解你們的。


    我說:請你別把我攪進去。


    白素說:不是我,是羅洛陽。他早把你給攪進他的生活中去了。他和我有了一次失敗的婚姻,就決不會再和蘭惠心結婚。如果他將來要選擇妻子,那多半是你。


    白素嘴角浮起巫婆一樣的惡毒嘲笑撇我而去。


    我在白素走了很遠才說出話來:胡說!


    五年後,羅洛陽將去美國定居。這時他孤身一人。白素早已帶著孩子遠走他鄉。蘭惠心仍戀著他但他與她若即若離。我在這五年裏倒經曆了一些坎坷。羅洛陽一直在盡力幫助我。我們相處得一如從前,我的身份總是蘭惠心的女友。


    我們說好到時候去機場為羅洛陽送行。可是那天到了機場一瞧,隻有我和羅洛陽。羅洛陽把大家都甩掉了。


    我們坐在機場餐廳裏,羅洛陽握住了我的手,竟然有幾分靦腆地開了口:和我結婚好嗎?隻要你點下頭,我就撕了機票。或者你和我一同去美國。


    我立刻想起了白素的話。我搖頭。


    羅洛陽沮喪地鬆開我的手。望著窗外起飛的飛機,他憂傷極了。他說:哦,原來你不喜歡我。我又錯了一次。


    我也望著飛機,不說話。男人!男人你知道什麽?你永遠令人心動的是你那份風流。可風流是婚姻的死敵。為了愛你,為了喜歡你,為了思念你,聰明的女人她們決不會與你同行。我在機場的兒分鍾裏洞悉了一個叫白素的女人的心和我自己的心。


    我在羅洛陽進入候機廳安全檢查處的最後一刻告訴他:我是喜歡你的。我說:我會想念你。


    我看看手表,等待著他的飛機起飛。我眼望著他乘坐的飛機消失在藍色的天空裏,我難受極了。我們此生此世可能再也見不著。我不愛他嗎?我為什麽這般難受?我愛他嗎?我為什麽不嫁給他?


    我又一次覺得愛情這個詞非常的陌生。好像誰把一個概念界定錯了。卻又固執地用這錯誤的概念來指導我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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