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黃色的瑪瑙戒指在台燈下閃射著溫暖柔和的光芒。


    我斜躺在床上。


    逛了一天有點累。本來打個小盹,洗個熱水澡,去餐廳吃晚飯——很舒服。但這隻戒指蹲在桌子上,貓眼一樣望著我,給我出了一道難題。


    吃晚飯很可能又遇上他。我如果戴著戒指,會不會顯得我看重了這個玩笑,引起他的某些想法。如果不戴戒指,會不會使他認為我在故意回避這個玩笑,回避當然是想到了某些應該回避的問題。男女之間,大大方方開玩笑是不用回避的,隻有不大方了才開始躲閃。


    我斜躺在床上,心裏說:見他媽的鬼!


    怎麽遇上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他是何許人也?居然使人發愁了。


    吃飯的時間就要到了。我想那就看天意吧。我摸出一枚硬幣。規定分麵是戴,徽麵是不戴。我洗了手,鄭重其事地跪在地毯上扔了三次硬幣,兩次是分,——次是徽。結果是戴。我毅然戴上了戒指。


    果然他已經在餐廳。他坐在我們吃過兩次飯的小餐桌旁。見我進來,他點點頭,指了指椅子。服務員並沒征求我的意見,自然送了兩份菜到小餐桌上。


    我坦然走過去坐下,打了個招呼,說:嗨。


    他說:嗨。玩得好嗎?


    我說:好。


    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談美廬及其它別墅的曆史。一直到吃完飯誰都不曾注意到我手指上的瑪瑙戒指。倒是我在櫃台結帳付款時,收款小姐說:您這戒指真別致!


    我吃驚。說:是嗎?它好看?


    這時他已離開櫃台。


    小姐說:好看。這顏色配皮膚挺好。很貴吧?


    我說:小姐,五塊錢。


    隻有一個餐廳小姐看重這枚戒指。我暗笑自己,這就叫作: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憂之。


    他等在餐廳門外。他問,那小姐和你談什麽呢,


    我說:談天氣。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帶著一絲嘲笑。


    我說:我問她廬山是不是總這樣突然下暴雨。


    他說:她肯定說是的。


    我說:是的。


    晚飯後照例是散步。他問:你去過如琴湖嗎?


    我說:沒有。


    他說:那就去如琴湖吧。從牯嶺街上走,二十分鍾。民間傳說中有個故事,說是一年中有一個夜晚如琴湖上會升起濃霧,濃得完全看不見湖水,濃得人在對麵碰上了鼻子都看不見對方。


    我說:為什麽有這麽濃的霧?


    他說:傳說嘛,無非是說一對神仙情侶在這夜私會等等,意思不大。旅遊區的景點總被人亂編些濫俗的故事。不過,湖本身挺好看的。


    我說:你去過?


    他說:我來廬山不止一次了。有一次夜晚在如琴湖邊散步。


    我說:可見到濃霧與神仙?


    他說:當然是沒有。一般是薄霧。


    我們散漫地穿行在滿街的遊客中。遊客們穿著隨意,色彩鮮豔,眼睛看山看水看景色,不像在日常生活中盡盯著看人。與他們在一起舒服愜意。我將手抄在裙子口袋裏不時從裏頭掏幾顆青豆吃。我的眼睛也東張西望,什麽好看就看什麽。弄不好就把身邊陌生的朋友給丟了。發現丟了我會四下望他找他,因為有他陪著,我的安全感強多了。我大搖大擺在街上,心中很感謝這位陌生的朋友。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樣,是個躲進廬山想當一會兒孤鳥和飄萍的人。我們仿佛沒把人的一切身外之物當回事。我們對對方絲毫不好奇,不猜測,不多管閑事,需要的時候就叫一聲:嗨。很好,我想,遇上這麽一個酷像我自己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他突然驚訝地叫了一聲:嗬!


    我跑過去。我問:怎麽啦?


    他站在一個買冰棍的老太婆對麵。


    我問:出什麽事啦?


    他說:我準備買兩支雪糕,你猜這老太婆說有什麽賣?


    我說:有什麽賣?


    老大婆毫不明白地呆笑。


    他說:她問我買不買娃娃頭?


    他訝異得像個孩子。


    我說:瞎,娃娃頭是一種雪糕的名字,許多城市都有的。


    是嗎?他說。你不覺得瘮人?


    我說:不。習慣了。


    他頑皮地誇張地說:那我請你吃顆娃娃頭。


    我說:謝謝,我願意吃顆娃娃頭。


    我們一人舉一支做成娃娃腦袋的雪糕,咬了一口,想想,兩人捧腹大笑。


    一路吃一路笑不覺天色漸漸暗下來,到如琴湖時已經暮色四合。如琴湖顧名思義,是說這湖泊像一把琴的模樣。湖不大,有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繞湖一周是石徑,石徑邊長滿閑花野草。我們一前一後沿著湖走。他說:這湖不錯吧?


    我說:一般。


    我來自千湖之省。我見過洞庭湖,鄱陽湖,洪湖,東湖,西湖,太湖,這小小如琴湖隻能說一般。


    他說:怎麽是一般?這水多好!


    我說:那你肯定是北方人了。話一出口。我立即咬住了嘴唇。我管他是哪裏人呢!我這不是多事嗎?


    他說:對。北方人。


    我趕緊望了他一眼。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緊張。我說錯話了。我們萍水相逢,如閑雲野鶴,超凡脫俗,自得其樂,相安無事,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撕擄起凡俗瑣事,豈不哆地一下子跌入泥坑。哪裏人?做什麽事?婚姻如何?家庭怎樣?幸福還是不幸福?其實這世界上人人都一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說這些幹什麽!


    尤其有許多男人好談婚姻的不幸,妻子如何地與他隔膜,如何地不理解他。社會對這種現象有一歸納,這一步叫做痛說革命家史,打動女人同情心。一般已婚男人追求女人慣用這種方式。當然,這有些刻薄男人們,打擊麵太大。不過逢人便訴苦的男人總是令人不屑的。


    我非常害怕他也是個婚姻不幸的男人。


    幸好他懂得我的意思。他揶揄道:就你是一個明白人?


    他淡淡地笑著,不慌不忙散他的步。


    我一下於覺得怪沒趣。我想在他麵前我是不是自以為是了一些?


    我們進了一座亭子。坐在那兒看湖水。湖上有層輕霧。輕霧裏透出遠遠近近的燈火。


    我誠懇地向他道了個歉。


    我說:嗨,對不起。剛才我可能有點自作聰明。因為經常碰上一些不明白的人。


    他說:不客氣。你這態度倒是難能可貴。


    這時,如琴湖上忽然雲煙氖氫,白霧四起。我說:你看你看!


    他說:哦天啦!


    白霧眼望著一刻濃似一刻。隻一會兒,如琴湖看不見了。遠近的燈火模糊了繼而消失了。很快我們所在的亭子裏也充滿了白色的霧。我墜入茫茫雲海之中。我的心怦怦亂跳,我想我是與一個傳說相遇了!


    我伸出手,在霧中揮動。一種沒天沒地無邊無際的無限感使我驚懼,敬畏和感動。在黑夜裏,霧是那麽的白,一種迷濛的白。人在這種白霧中覺得自己輕若翩鴻,渺若塵屑。在有一刻裏,我相信了仙界的存在。因為除了霧,我什麽也看不見了。一股股清涼雲氣浸人我的肌膚,我聞到青草和陳年腐葉混合的腥味,我細聽四周,隻有遙遠地方傳來的蟲鳴和一種莫名的震顫聲。難道僅僅是一片霧就能隔絕人間燈火,聲響和人間的氣味嗎?此霧分明隻應天上有!


    他說:嗨。


    嚇了我一跳。他離我很近,我卻看不清他的麵容。模糊朦朧的他很像我從前在哪兒見到過的一個熟人。我掙紮著,就像夢中的掙紮那樣沒有行動隻有意念。我常在夢中一邊做夢一邊提醒自己別當真,這是做夢。我的理智可以伴隨我走到夢境最深處。所以,我沒醉過酒。


    他說:多好的霧!


    他說:就像一個故事,說出來誰也不信。


    我深有同感。如果將來我如實描寫如琴湖這一晚的濃霧,誰信?我想好在人們隻認可虛構的東西,文字也隻是一種虛構生活的工具。能夠寫出來的故事已經摻雜了許多人為的因素。就像一個嬰兒從母體出來便會沾染世間風塵。白壁無暇的天然的真實隻在我心中。如琴湖這奇妙的濃霧隻在我心中。


    在回賓館的路上我們各自回味著自己的感受。我們默默行路沒有交談。好到極致,奇妙到極致就和痛苦到極致一樣,無法交談。


    走進燈火輝煌的賓館大廳,我們不約而同舒了一口氣,好像重回人間了。


    他邀我在大廳裏坐坐,歇歇腳。我同意了。


    我們坐在大廳的沙發裏,喝著礦泉水。他抽煙。穿製服的小姐立即為他換了一隻潔淨的煙灰缸。我看著小姐在地毯上走過來走過去的玲瓏的腳。我想:高跟鞋就是漂亮。


    他說。嗨,我得開誠布公和你說件事。


    我點頭,繼續喝礦泉水。


    他說:剛才我在如琴湖感受到了神話的存在。


    我說:這我相信


    他說:濃霧和一對神仙情侶。


    我笑笑。我說:隻有濃霧。你是一個明白人。別胡說八道。


    他說:我說的是真話。真的。和你在一起真舒服。就像和我自己在一起一樣真實自然。我要告訴你我非常,非常喜歡你。


    我苦笑,繼續喝礦泉水。大廳明亮如晝,誰都不會說昏話。我覺得我掉進了他的陷阱。從理發店的輕音樂磁帶到如琴湖的濃霧。我垂下頭,雙手揉搓太陽穴。


    明天見。他說:明天我要和你好好談一次。至少你得聽我好好談一次。


    他摸了摸我低垂的頭,像個父親。他說:睡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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