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市的冬天很冷。北方人個個受不了。一到冬天,山東人李書記就哮喘病複發,就住院,一住就住到次年春暖花開,上任了五年就這樣了五年,汪所長真是忍無可忍了。


    隻舉一個小小的例子。去年春節,臨街的單位都華麗地裝飾了門麵。時代不同了,門麵也是廣告。汪所長就想在所門上掛四個帶流蘇的紅綢子宮燈。可李書記不批,三百元錢以上的開銷得他批,他躺在病床上說貼副對聯就行了,由汪所長始創的單位汪所長不能掛燈籠,真叫人寒心哪!


    再舉個小小的例子,三年前黨辦缺個幹事。汪所長至少推薦了一打合適人選。汪所長老武漢了,在衛生係統工作了二十年,難道他提的人還有錯?李書記卻要來一個張幹事,一個成天冷著臉子的半老婦女,就因為她也是山東人,也是個部隊老轉。這是不是利用人事權搞任人唯親,不搞任人唯賢呢?


    例子太多了,數不勝數。無數次向上麵反映,無數次石沉大海。汪所長真是忍無可忍了,隻好下決心讓所裏的陰暗麵曝光。當然,他沒料到會造成流血事件。他為流血而抱歉。但汪所長一定要解決所裏的根本問題。


    星期四流血事件在人們的口語裏被簡括成一個代號:“12·12事件”。


    “12·12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汪所長就向處裏交上了書麵檢討。主要檢討自己身為副書記對本所思想政治工作懈怠,將主要精力放在了業務工作上。由於汪所長事發當天不在場,他無法比較具體地進行檢討,隻能從思想深處挖一挖。連日來,群眾輿論是明確指責李書記的,星期四吃烤饅頭成了流病所特有的一大醜聞,群眾都樂於談它。衛生處倒是找所裏好幾個人談了話,然後就沒有了動靜。汪所長決定找周處長再談談。


    汪所長一般是不主動去碰周處長的。首先周處長是個知識分子出身,汪所長是個工人出身,汪所長感覺和周處長談話談不太攏。其次衛生係統眾所周知李書記的靠山就是周。李書記文化大革命時是衛生處的支左軍代表,與周是患難之交。況且衛生係統民間故事中有一段佳話:周妻曾與一軍代表私奔山東,由李書記星夜追回。這話誰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周妻如今還是一位頗有風韻的美婦人,這是眾人有目共睹的,想必當年故事是無風不起浪了。


    關鍵時刻無論心中多別扭你還是得找關鍵人物,汪所長在掀起處長辦公室紫紅色人造革門簾時這麽下著決心。


    汪所長說:“周處長。”


    周處長從文件上抬起頭看了汪所長一眼複又看文件,公事公辦地啟動嘴巴說:“來了。”


    “來了周處長。”


    “有事就說吧。”


    因為周處長不吸煙,一切都顯得突兒,汪所長將兩隻巴掌摩擦得沙沙響,呃呃了兩聲說不成句。


    周處長說:“要抽煙就抽嘛。”


    汪所長就點了煙。汪所長是精心準備過的,話一旦開了頭,也就如春天小溪般流暢了。這種匯報是有套數的:首先從宏觀上狠勁檢討自己,再從微觀上敘述自己對事故采取的正確措施,並夾敘夾議自己因為無權很難辦事,最後指責一把手的失職,請求上級將一把手連同自己一塊兒撤掉。


    汪所長匯報時,周處長一直遠望窗外,窗外有一池塘,塘麵上幾枝橫倒的樹幹。一般汪所長談及李書記五年來冬季裏哮喘住院就會情不自禁瑣碎起來,舉許多例子證明李書記的失職,同時再三再四申明自己並不是為私利、為爭權。五十多歲的老科級幹部,還能升級不成?是為黨。為國家利益。為科研出成果。如此下來,非兩個小時不可。這一次汪所長卻一反常態,一點不瑣碎,請求將李書記和自己撤掉之後就閉緊了嘴巴。


    周處長非常意外地從窗外收回目光,問:“你完了?”


    汪所長說:“完了周處長。”


    周處長踱回桌前,喝了一口茶。說:“我想問個題外話:你愛好文學嗎?”


    “不愛,周處長。”


    “看過幾本小說?”


    “一本沒看過周處長。”


    “我愛好文學,看過了許多中外文學名著。小時候曾狂熱地做過作家夢。”周處長笑了,“後來,作家沒做成,修養倒有了一點,胸懷也有了一點,看問題也透徹了一點。”


    “記住了周處長,三個一點。”


    周處長哈哈大笑,又喝茶,姿態好像李白飲酒。汪所長已經被周處長的儒雅風度壓抑得坐立不安。結結巴巴說:“隻希望,隻希望處裏盡快考慮群眾的意見。””好了。”周處長說:“我們會考慮的。我們會調查研究以求作出比較準確的意見。老汪啊,我說到文學,是勸你胸襟開闊寬厚一些。要允許老同誌生病嘛。不要弄得革命了一輩子的同誌寒心。我們都是過了五十望六十的人了,我是不敢保證不生病的。你敢保證你不生病?”


    “當然不敢周處長。”


    “那就行了。”周處長看看表,說:“對不起,我還要出去辦點事。”


    小車應聲而來,周處長挾著公文包鑽進了車裏,一溜煙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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