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記虎背熊腰,肩上架著一顆碩大的頭,好穿一身舊軍裝,如果不是呼哧呼哧哮喘,完全是個彪形大漢形象。


    自轉業到地方工作,李書記就在內科病房使用了一個單間。他每年像候鳥一樣飛到這兒過冬。剛滿五十歲的李書記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年輕人。他喜歡流行音樂,適應種種新潮流,腦瓜子裏充滿現代思想。


    當初李書記來住院,他的好朋友耿院長問他:“我給你一個單間,敢不敢住?”


    “為啥不敢?”李書記說:“不就是級別不夠嗎?級別還不是人為的。”


    李書記住了單間,並且像包房一樣一包五年。有人有意見了,可又有更多的人佩服他。說:“人家有鐵哥們,會交朋友,該人家享受。”


    耿院長就是願意給李書記單間,文革支左時是李書記替他追回了同人私奔的老婆並多年來一直守口如瓶,以致人們都誤以為是周處長,老李這人才是條好漢。


    “12·12事件”發生的第二天上午,李書記就趕回了所裏。找當事人一一談話,召開了各種緊急會議。用電話向局處領導作了口頭檢討並匯報了情況。然後又召開了職工大會,宣布了對劉幹事的表揚和對楊胖子的行政記大過處分。整整四天他停止了治療,高速運轉在所裏,後來幾乎都喘得要憋死才回到了病房。


    李書記雖然在住院,何曾一日放鬆過所裏工作?他有副處的級別,為何心甘情願在科級崗位上呆著?他就是要幹一番事業啊!轉業之前,周處長說:“到我的流病所來吧。”李書記直言不諱地說:“有權嗎?給我權我就來。”


    李書記寧願不要虛的處級位置,要權。沒權他能幹什麽?他這輩子沒學一門手藝,就是個職業黨務工作者,他非常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出色的哪怕是個小小的政治家。非常希望流病所搞成個有突出貢獻的科研所而不是老惦記著掛紅綢宮燈的工會組織。


    時間又過去幾天,汪所長的行蹤一點一點匯集到了病房,李書記終於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斷:汪所長蓄意製造了“12·12事件”,旨在轟他下台。


    真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李書記似乎感到心髒都不舒服起來。


    李書記正憨頭憨腦坐在病床上生悶氣。鄭爾順來了。


    鄭爾順是所裏消毒殺蟲科的頭頭,和劉幹事一塊兒從衛生學校畢業的,人他媽的一走運門板都擋不住,劉幹事在學校就夠紅的了,分到流病所又發現對酚紅試劑過敏,一下子跳上仕途,到了所辦,提了副科。鄭爾順本來就最不喜歡蚊蟲之類,偏偏分他搞消殺。俗話說得不錯:人比人,氣死人。


    好在鄭爾順天生了個八麵玲瓏的性格,討得許多人的喜歡,活得也還勁頭十足,不信運氣不進他的家門。


    “嗨,李書記。”鄭爾順毫無與領導的距離感,摸了個桔子吃起來。


    “李書記,我今天有個新奉獻,給你介紹一個根治哮喘的方子。”


    李書記說:“什麽根治?我不相信。”


    “氣功。”


    “得了得了,至少有三百人勸我練氣功了。”


    “不是勸你練。我才不勸你練。我從來不勸任何人。我是說請氣功師給你發功治療。”


    鄭爾順拿出一張普通白紙條,讓李書記在紙條上寫下姓名性別年齡籍貫婚否。李書記不願意寫。


    “寫吧,這是規矩,非本人寫不可,否則我就替你寫了。”鄭爾順扔了桔子皮,十分鄭重地說:“這位氣功大師現在大西北,他收到你的信之後就從大西北遙遙發功,測出你全身的病症來。如果他回信病症說得不對,你不信他就是了。如果他一一說準,你還不趕緊五體投地,求他為你治病嗎?”


    這一番玄而乎之的話使李書記笑了。說:“現在真是無奇不有哇。”


    鄭爾順咯噔雙腳一頓,“行了。那位氣功師是否與你投緣我就不管了。我把你逗笑就行了。笑一笑十年少哇我的李書記。”


    李書記心中忽隆一熱,沒有言語,拿過筆低下頭一字一字在紙條上寫上一行自我介紹,遞給了鄭爾順,又打開桌頭櫃,抽出一盒巧克力,說:“小鄭,我從來不吃這玩藝,帶回家給你女兒吧。你女兒八歲了不是?”


    鄭爾順說:“是。八歲。”


    “美好的童年啊!”


    “李書記,不管所裏發生什麽事,你可要堅持住啊!”


    李書記多日來的一腔鬱悶情緒一下子被鄭爾順勾了起來。一個人總有話要對人說。李書記朋友多,但個個身居要職,十分忙碌,根本沒時間坐下來與李書記聊上一聊。老婆,一個隨軍的鄉下婦女。兒女,新一代人,被現代生活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新一代人。


    “小鄭。我隻來了五年,大家對我可能了解不夠透徹。我要是想發財,就轉業回山東了,搞個合資企業養對蝦。我要是想升官呢?隻須對朋友吭一聲,不說別的,提成正處是不難的。可我不想那樣。你要問了:這人是傻瓜不成?是的,就是有點傻。長期呆在部隊,人就是純潔,不會搞拉山頭那一套,就想幹成點事出來。就看不慣亂花國家的錢,就要管一管、鬥一鬥。我這個人,一輩子就這性格,就這骨氣。得罪了不少,交結朋友則更多。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有人到處告我黑狀,說我抓權不放。我承認這一點:我就是要權。我又不是為自己,我為黨為國,要權要得坦蕩。你用不好權就讓我用,我用不好就讓給賢者,就應該這樣嘛。”


    談完話,李書記氣順多了。半夜醒來又有點後悔,鄭爾順畢竟是個普通職工,是不是對他說得太多了一點?


    鄭爾順這個人怎麽樣?李書記靠在床頭,將鄭爾順考慮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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