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雙揚的夜晚是一般人的白天,她的白天是一般人的夜晚。說不清為什麽來雙瑗到現在也還鬧不懂來雙揚為什麽要黑白顛倒地生活。別人不管閑事,來雙瑗喜歡管閑事。偏偏來雙瑗還鬧不懂,這讓來雙揚說什麽才好?


    在吉慶街,來雙揚的一張巧嘴,是被公認了的。


    隻有她的妹妹來雙瑗不服氣,來雙瑗讀了一個中專之後又讀了成人自學高考的大專,學的就是廣播專業,出落了一口比較純正的普通話。所到之處,來雙瑗總是先聲奪人。有事沒事,來雙瑗都會找一個話題大肆爭辯。有時候,她會把大家搞得莫名其妙,以為她的性格就是如此偏激。其實來雙瑗並不是為了表現她性格的偏激,而是為了表現她的機智和雄辯。


    來雙瑗常常在公開場合出口傷人之後,背地裏又去低聲下氣地求和。久而久之,來雙瑗的目的也達到了,大家覺得來雙瑗還是一個很好的人,就是有一張雄辯的利嘴。姐姐來雙揚,與誰說話都占上風,惟獨就怕妹妹來雙瑗。來雙瑗為此,一直暗自得意。她認為,來雙揚說是嘴巧,不過就是婆婆媽媽,大街小巷的那一套罷了。


    在來雙揚這裏,她簡直懶得與來雙瑗說話。世界上的道理,沒有來雙瑗不懂的,可現實生活中的道理,來雙瑗沒有一條是懂的。比如來雙瑗居然就是不懂來雙揚的生活方式。


    就在最近,姐妹之間又有過一次重要的對話。


    來雙瑗自然還是規勸和質詢姐姐。她說:“揚揚,其實現在已經有好多種選擇了,我始終不明白,你幹嗎一定要過這種不正常的生活?”來雙揚瞅著妹妹,翹起眉梢,半晌才開口。她懶洋洋地說:“你裝什麽糊塗?”來雙瑗激昂地說:“我沒有裝糊塗,是你在裝糊塗!”


    來雙揚說:“崩潰!”


    來雙揚這裏的“崩潰”表達一言難盡的感歎。她不再說話了。她懶得說話了。


    她不知道對妹妹說什麽才好。


    來雙瑗卻是不肯放過姐姐的,她得挽救她的姐姐。來雙瑗目前受聘於一家電視台的社會熱點節目,她正在籌備曝光吉慶街大排檔夜市的擾民問題。


    她不希望到時候她姐姐的形象受到損害。來雙揚為什麽就不能另找一種職業呢?


    像來雙瑗,她的個人檔案和工作關係都還留在遠郊的獸醫站,可她已經跳槽了十來餘家單位了。現在就是已經有好多種人生選擇了,一個人大可不必非得死盯在一個地方,死做一件事情。來雙瑗十年前就放棄了獸醫職業,一直應聘於各種新聞媒體,做了好幾次驚世駭俗的報道。十年的曆練下來,來雙瑗在本市文化界樹立了獨特的個人形象。甚至有著名的評論家,評價來雙瑗有魯迅風格。如此,來雙瑗更是不會容忍來雙揚的沉默的。


    來雙瑗下意識地摹仿著魯迅的風格說話,她眉頭緊緊擠出一個“川”字,沉痛地說:“揚揚,我推心置腹地告訴你,我是你的親妹妹,我非常非常地愛你。


    但是,我實在不能夠理解和接受你現在的生活方式,在吉慶街賣鴨頸,一坐就是一夜,與那些胡吃海喝猜拳行令的人混在一塊兒,有什麽意義?久久完全可以轉租給九妹或者別人。吉慶街的房子產權問題,也不是說非得要住在吉慶街才能夠得到解決。


    老房子的產權問題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牽涉到一係列的國家政策,幾十年的舊賬了,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難道我就不想要回老祖宗的房產嗎?


    犖犗!隻是我沒有那麽幼稚,這不是三天兩頭找找房管所,房管所就可以解決的事情。“來雙揚搶白說:”難道要找江澤民?“來雙瑗說:”你這就太不嚴肅了。反正靠你賴在吉慶街住著,跑跑房管所,肯定是不管用的。好了,這件事情倒是次要的,我們國家的曆史上發生了太多的社會變革,房產問題也不是我們來家一家人的問題,是一個曆史問題,我們暫時不要去管它了。關鍵的是,揚揚,我真的要動吉慶街了。現在你們的吉慶街大排檔太擾民了。我收到的周邊居民的投訴,簡直可以用麻袋裝。你們徹夜不睡覺,難道要居民們也都徹夜不睡覺?你們徹夜的油煙滾滾,難道讓周邊居民也徹夜被油煙熏著?你們徹夜唱著鬧著,難道也要周邊居民徹夜聽著?“來雙揚說:”來雙瑗!你這話我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是的是的是的,吉慶街夜市與居民是一個矛盾,可是我解決不了!你這話得去說給市長聽!


    市長市長市長!我說過一百次了,真是崩潰!“來雙瑗站起來把手揮動著:”


    揚揚,我討厭你說崩潰!你這個人怎麽這麽糊塗!我是在替你著想,在說你呢!


    你退出這種生活就不行嗎?你從自己做起就不行嗎?你不和卓雄洲眉來眼去就找不到其他的男朋友嗎?你害久久害得還不夠嗎?如果不是在吉慶街混,他會吸毒?你為什麽非得日夜顛倒,非得甘於庸俗呢?對不起,揚揚,我今天太激動了,有一些話可能說重了,比如久久,我知道你對他感情最深,照顧最多,但是你的感情太糊塗太盲目了。作為你的妹妹,也許我不要動吉慶街的好,可是我的職業我的良心我的社會責任感,使我不能不做我應該做的事情。我要警告你的是,我們的熱點節目,會促使政府取締你們的。到時候,我會非常痛苦的,你知道嗎?“


    來雙揚點了一支香煙,夾在她的長指甲之間,白的香煙,紅的指甲,不在乎的表情,慵懶的少婦。她說:“崩潰呀,我是害了久久,我是和卓雄洲眉來眼去,你動吉慶街吧,吉慶街又不是我的!吉慶街又不是沒有取締過的,而且還不止一次。


    你動吧。“來雙瑗說:”揚揚,我真是不明白。我們現在和吉慶街有什麽關係?“


    來雙瑗是不會慵懶的。來雙瑗穿著藏青色的職業套裙,披著清純的直發,做著在電視主持人當中正在流行的一些手勢。來雙瑗說:“揚揚啊,既然你這麽固執,這麽不真誠,那我就不多說了,你好自為之吧。我實在鬧不懂,吉慶街,一條破街,有什麽好的呢?小市民的生活,又有什麽好的呢?”來雙揚舉雙手投降,她連她的語氣詞“崩潰”都不敢說了。來雙揚說:“行了,我怕你。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來雙瑗找我談話。”來雙揚怎麽回答妹妹的一係列質問呢?來雙瑗所有的質問隻有主觀意識,沒有客觀意識,教導他人的願望是如此強烈,真把來雙揚累著了。


    來雙揚沒有認為吉慶街好,也沒有認為小市民的生活好。來雙揚沒有理論,她是憑直覺尋找道理的。她的道理告訴她,生活這種東西不是說你可以首先辨別好壞,然後再去選擇的。如果能夠這麽簡單地進行選擇,誰不想選擇一種最好的生活?誰不想最富有,最高雅,最自由,最舒適,等等,等等。人是身不由己的,一出生就像種子落到了一片土壤上,這片土壤有汙泥,有髒水,還是有花叢,有蜜罐,誰都不可能事先知道,隻得撞上什麽就是什麽。來雙揚家的所有孩子都出生在吉慶街,他們誰能夠要求父母把他們生到帝王將相家?


    現在來雙瑗很起勁地選擇生活,可是這並不表示命運已經認同了她的選擇。


    獸醫站的公函,還是寄到吉慶街來了。人家警告說:如果再繼續拖欠原單位的管理費,原單位便要將來雙瑗除名。來雙瑗可以傲慢地說:“不理他們!”現在來雙瑗是電視台社會熱點的特約編輯,胸前掛著出入證自由地出入電視台,有人吹捧她是女魯迅,她的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才是懶得去理睬她的獸醫站。來雙揚卻不可以這樣,來雙揚趕緊設法替妹妹把管理費交清了。來雙揚非常明白:來雙瑗現在年輕,可是她肯定要老的;現在健康,可是她肯定會生病的。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來雙揚對於將來的估計可不敢那麽樂觀。現在來雙瑗到處當著特約特聘,聽起來好聽,好像來雙瑗是個人才,人家缺她不可。來雙瑗可以這麽理解問題,來雙揚就不可以了,她要看事情的本質,事情的本質就是:這種工作關係鬆散而臨時,用人單位隻發給特聘費或者稿費,根本不負責其它社會福利。如果獸醫站真的將來雙瑗除了名,那麽來雙瑗的養老保險,公費醫療,住房公積金等社會福利都成問題了。來雙瑗學曆低,起點低,眼睛高,才氣低,母親早逝,父親再婚,哥哥是司機,姐姐賣鴨頸,弟弟吸毒,一家不頂用的普通老百姓,而且祖傳的房產被久占不歸還,自己又是日益增長著年齡的大齡女青年,在競爭日益激烈的今天,到吉慶街跑新聞的小夥子貌不驚人,可人家都是博士生。來雙瑗將來萬一走黴運,來雙揚不管她誰管她?


    來雙揚不在吉慶街賣鴨頸,她去做什麽?卓雄洲追求她,買了她兩年的鴨頸,她不朝他微笑難道朝他吐唾沫?


    來雙揚實在懶得對來雙瑗說這麽多話。況且有許多話,是傷害自尊心的,對於敏感高傲又脆弱的來雙瑗,尤其說不得。說來雙揚是一張巧嘴,正是因為她知道哪些話當說,哪些話不當說;什麽話可以對什麽人說,什麽話不可以對什麽人說。要不,她的生意會一直做得那麽好?


    是人,便有來曆,誰都不可能撲通一聲從天上掉到自己喜歡的地方。其實來雙瑗也在來曆裏麵。來雙瑗一直竭力地要從那發黃的來曆裏掙脫出去,那也情有可原,可是來雙瑗怎麽就失去了對這來曆的理解能力呢?


    現在的吉慶街,一街全做大排檔小生意。除了每夜努力掙一把油膩膩的鈔票之外,免不了喜歡議論吉慶街的家長裏短、典故傳說。對於那些蟄伏在繁華鬧市皺褶裏的小街,家長裏短、典故傳說就是它們的曆史,居民們的口口相傳就是它們的博物館。


    在吉慶街的口頭博物館裏,來家的故事是最古老的故事之一。


    吉慶街原本是漢口鬧市區華燈陰影處的一條背街。最初是在老漢口大智門城門之外,是雲集販夫走卒,薈萃城鄉熱鬧的地方。上個世紀初,老漢口是大清朝的改革開放特區,城市規模擴展極快,吉慶街就被納入了市區。那時候正搞洋務運動,西風盛行,城市中心的民居,不再遵循傳統的樣式,而是順著街道兩邊,長長一溜走過去,做的是麵對麵的兩層樓房了。每間樓房都有雕花欄杆的陽台,每扇窗戶眉毛上都架設了條紋布的遮陽篷。家家戶戶的牆壁都連接著,兩邊的人家說話都不敢大聲。妙齡姑娘洗浴過後,來到陽台上梳頭發,好看得像一幅西洋油畫。


    來雙揚的祖父,也就是在那時候趕時髦在吉慶街買了六間房子。來雙揚的祖父不能算是有身世的人,他是吉慶街附近一洞天茶館的半個老板,跑堂出身,勤勞致富了,最多算個比較有錢的人。真正有身世的人,真正有錢的人,不久還是搬走了。


    花園洋房,豪院大宅的價值和魅力都是永恒的,公寓畢竟是公寓,何況像吉慶街這種老早的,不成熟的,土洋參半的公寓。最終居住下來的,還是普通的市民。當房子開始老化和年久失修的時候,居民的成分便日益低下,販夫走卒中的佼佼者,也可以買下一間兩間舊房了。過時的名妓,年老色衰的舞女,給小報寫花邊新聞的潦倒文人,逃婚出來淪為暗娼的良家婦女,也都紛紛租住進來了。


    小街的日常生活裏充斥著爭吵,呻吟,哭訴和詈罵,還有廉價的胭脂和一團團廢棄的稿紙。


    這樣的小街是沒有什麽大出息的,隻不過從中活出來的人,生命力特別強健罷了。來雙揚就是吉慶街一個典型的例子。來雙揚十五歲喪母,十六歲被江南開關廠開除。那是因為她在上班第一天遇上了倉庫停電,她學著老工人的做法用蠟燭照明。


    但是人家老工人的蠟燭多少年都沒有出問題,來雙揚的蠟燭一點燃,便引發了倉庫的火災。來雙揚使國家和人民財產遭受了巨大損失,本來是要判刑的。


    結果工廠看她年幼無知,又看她拚命批判自己,跪在地上哀求,工廠便隻是給了她一個處分:除名。在計劃經濟時代,除名,對於一個人,幾乎就是絕境了。


    頂著除名處分的人,不可能再有單位接受。沒有了再就業的機會和權利,幾乎等同於社會渣滓。來雙揚的父親來崇德,一個老實巴交的教堂義工,實在不能麵對來雙揚、來雙瑗和來雙久三張要吃飯的嘴,再婚了。一天夜裏,他獨自搬到了寡婦範滬芳的家裏,逃離了吉慶街。那時候,來雙瑗剛讀小學,來雙久還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幼兒。於是,在一個饑寒交迫的日子裏,來雙揚大膽地把自家的一隻小煤球爐拎到了門口的人行道上。來雙揚在小煤球爐上麵架起一隻小鐵鍋,開始出售油炸臭幹子。


    來雙揚的油炸幹子是自己定的價格,十分便宜,每塊五分錢,包括提供吃油炸臭幹子必備的佐料紅剁椒以及簡易餐具。流動的風,把油炸臭幹子誘人的香味吹送到了街道的每一個角落,人們從每一個角落好奇地探出頭來,來雙揚的生意一開張就格外紅火。城管、市容、工商等有關部門,對於來雙揚的行為目瞪口呆。


    來雙揚的行為到底屬於什麽行為?


    他們好久好久反應不過來。


    來雙揚是吉慶街的第一把火。是吉慶街有史以來,史無前例的第一例無證占道經營。安靜的吉慶街開始熱鬧,吃油炸臭幹子的人,從武漢三鎮慕名而來。來雙揚用她的油炸臭幹子養活了她和她的妹妹弟弟。可是她的曆史意義遠不在此,有記載,來雙揚是吉慶街乃至漢口範圍的第一個個體經營者。自來雙揚開始,餐飲業的個體經營風起雲湧。用來雙元的老婆小金的話說:來雙揚是托了鄧小平的福。不是鄧小平搞改革開放,來雙揚膽量再大,也鬥不過政府。


    總而言之,在吉慶街,來雙揚是名人。來雙揚是吉慶街最原始的啟蒙。來雙揚是吉慶街的定心丸。


    來雙揚是吉慶街的偶像。雖說來雙揚隻賣鴨頸,小不丁點兒的生意,但是她的小攤一直擺在吉慶街的正中央,並且整條街道就她一個人專賣鴨頸。來雙揚自己不用說什麽的,不用與人家爭吵和搶奪地盤。


    新來做生意的,或者血氣方剛的愣頭兒青企圖擠走來雙揚的小攤,老經營戶們不答應,老食客們也不答應。這就是偶像的待遇。眾人對來雙揚的尊重和維護是自覺的,無須來雙揚付出什麽。來雙揚以她的人生經驗來衡量,她認為這就是世界上最來之不易的東西了。


    來雙揚的鴨頸十塊錢一斤,平均一個晚上可以賣掉十五斤。假如萬一賣不動,到了快打烊的時候,就會有卓雄洲之類的男子漢出麵,將鴨頸全部買走。


    來雙揚不在吉慶街做,她在哪裏做?


    來雙揚不在吉慶街居住,來雙元父子割了包皮怎麽辦?哪裏會有這麽好的條件,兩個大活人的一日三餐,都有九妹免費送上樓來?難道來雙揚真的可以不管來雙元父子?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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