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雙揚有一個理想,很簡單,那就是:她的全部生活就隻是賣鴨頸。


    在燈光燦爛的夜晚,來雙揚光鮮地、漂亮地坐在吉慶街中央,從容不迫地吸著她的香煙,心裏靜靜的,賣鴨頸。


    可是,來雙揚的理想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性。


    生活不可能隻是單純地賣鴨頸。買鴨頸隻是吉慶街的一種表麵生活,吉慶街還有它縱橫交錯的內在生活。


    眼下就有一樁事情。說起來是小事一樁,不辦還不行,辦起來還很麻煩。這不,來雙元已經在來雙揚這裏住了一個星期了。來金多爾三天以後就上學了,蹦蹦跳跳的。來雙元卻依然叉開兩條腿,裝著很痛苦的樣子,繼續休病假。原先說好在來雙揚這裏休養兩三天的,一個星期過去,來雙元還沒有離開的意思。小金人沒有來,電話也沒有來,這就不對勁了。來雙元是一個有家有口有老婆有工作單位的正常人,怎麽可以在妹妹這裏一住就是一個星期?怎麽可以白吃白喝白要人伺候一個星期?


    來雙揚感覺情況不對勁了。


    來雙揚在吉慶街長大,在吉慶街打出江山來,她就絕對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來雙元是她的哥哥,哥哥做事情也不能這麽沒譜的。來金多爾上學以後,來雙揚就知道哥哥也基本恢複了。不過來雙揚還是繼續容留著來雙元父子。來雙揚等待著哥哥自己開口。過了一個星期,來雙元沒有開口的跡象,反倒越住越起勁了。


    來雙揚夜晚賣鴨頸並不輕鬆,看她消消停停地坐在那兒,眼睛冷冷地定著,心裏的事情卻在翻騰。她得琢磨如何對哥哥開口。這個口其實是不好開的,哥哥一定會難過,也一定會難堪,會覺得她這個妹妹太小氣了。來雙揚還不好直截了當地說哥哥與小金有默契,人家夫妻之間的默契,你沒有證據,不能瞎說的。說得不好,前功盡棄,你伺候了他,招待了他,最後還欠了他的人情。來雙揚想著想著,心裏陡生委屈:這做人,怎麽這麽苦啊!


    縱然心裏有千般委屈萬般煩惱,事情總歸是要處理的。正好九妹過來,說她絕對不再給來雙元送飯了。來雙揚瞪九妹一眼,說:“你不送飯誰送?”九妹不送飯誰送?吉慶街白天不做生意,就跟死的一樣。“久久”酒店,便隻有九妹一個人。晚上蝴蝶一般穿梭飛舞的姑娘,都是臨時工,她們黃昏才來,九妹給她們每人紮一條“久久”的花邊圍裙,跑起堂來,顯得人氣升騰。其實來雙揚真正能夠使喚的,也就是九妹一個人。“久久”酒店自然還有一個廚師。廚師不送飯。


    雖說吉慶街的廚師沒有文憑沒有級別,炒菜也還是有一套的,蔬菜倒進鐵鍋裏,也是要噗的一聲冒起明火來的。所以行內也形成了規矩,廚師一般不離開灶台;離開灶台,要麽是下班了,要麽就得加工錢。九妹也曾央求過廚師給來雙元送飯,廚師哪裏肯送?吉慶街沒有這個規矩的!


    一般情況下,來雙揚瞪了九妹,九妹就會服從。


    這一次九妹沒有服從來雙揚。九妹沒有表情地說:“反正我不送。”


    來雙揚再看一眼九妹的臉色,立刻就明白了。


    來雙揚問:“告訴我,來雙元怎麽你了?”九妹眼皮往下一耷拉,半晌才說:“怎麽也沒有怎麽。”半晌又加了一句,“反正我死也不給他送飯。”


    來雙揚心裏有數了。她安撫地拍了一把九妹的臀部,說:“幹活去吧。”


    來雙揚找到與哥哥開口的由頭了。


    來雙揚進屋就直奔電視機遙控器,抓住它就把電視機關了。來雙元在來雙揚這裏居住的一個星期,來雙揚的電視機永遠開著。電視機好像是來雙元身體的一部分。


    來雙元說:“幹什麽幹什麽?”來雙揚說:“哥哥,有一句話你知道不知道?


    “來雙元說:”什麽話?“


    來雙揚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來雙元說:“怎麽啦?”


    來雙揚說:“怎麽啦?你不知道九妹是久久的人?不知道久久是你的親弟弟?


    “來雙元說:”那個小婊子說我怎麽她了?我沒有把她怎麽樣啊!再說,久久還不是玩她的。久久的女朋友一大堆。久久現在的狀況,也結不了婚了,吸毒到他這種程度的人都陽痿了。那個小婊子以為她是誰?金枝玉葉?不就是咱們家養的丫頭嗎?大公子我摸她一把那還是看得起她呢!“”崩潰!“來雙揚說,”


    我的哥哥,虧你說得出口!


    你還是共產黨員哪!省直機關車隊的司機哪!有婦之夫哪!你害臊不害臊?


    久久是在談戀愛,人家兩相情願,你臭久久幹什麽?九妹也不是咱們家養的丫頭,是久久的副經理,人家是有股份的,你別狗眼看人低!“


    來雙元不耐煩了,說:“好了好了,把電視機打開。現在的男人怎麽回事?


    你在吉慶街做的,還不知道?卓雄洲不也是共產黨員嗎?不也是有婦之夫嗎?


    你怎麽不說他去?別學著來雙瑗,教導別人上癮。你也少給我扣大帽子了,我告訴你,共產黨員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來雙元提到卓雄洲,來雙揚就被噎住了。卓雄洲專門買她的鴨頸,她對卓雄洲客氣有加。這有什麽呢?應該是沒有什麽。可是在吉慶街上,一切都是公開的透明的,一對男女彼此產生了好感,便不由自己辯解你們有沒有什麽。卓雄洲在持續兩年多的時間裏,堅持來“久久”吃飯,堅持購買來雙揚的鴨頸,誰都不認為卓雄洲瘋了,隻能認為卓雄洲是對來雙揚有意思了。有意思就比較嚴重了。男女睡覺的勾當,日夜都在發生,大家不以為然,也懶得關注,那是生意;滿意不滿意,公道不公道,在人家買賣雙方。


    卓雄洲對來雙揚有意思,大家就感到有情況了。吉慶街一街的人,在忙著做自己生意的同時,都用眼睛的餘光罩著卓雄洲和來雙揚的舉止行動。卓雄洲的個人情況,已經被大家打聽得清清楚楚。來雙揚這裏,已經無數次受到提醒與警告。


    別人的事情,旁觀者都是心明眼亮的,都知道來雙揚應該怎麽做:拒絕卓雄洲;或者應該首先要求卓雄洲離婚;或者每天提高鴨頸的價格,直到卓雄洲知難而退。


    情況從這種角度被展現,來雙揚想解釋她與卓雄洲的關係,也是沒有辦法解釋的了。因為她與卓雄洲的關係沒有什麽可以解釋的。


    來雙元以為自己很厲害,捏住了妹妹的短處。


    他不禁麵露得色,要去拿過雙揚手裏的遙控器。


    來雙揚把手一揚,退了兩步,沒有讓來雙元拿走遙控器。


    來雙揚終於把問題提出來了。她說:“我的事情你就別瞎操心了。我自己知道怎麽辦。我是一個單身女人,我好辦。哥哥,九妹死活不肯給你送飯了,你是不是可以回家了呢?”


    來雙元立刻蔫了,捧住太陽穴,很難過的樣子,說:“我就知道你想找借口趕我走。”來雙揚說:“什麽叫做趕?你有你自己的家呀?”來雙元說:“那能算家嗎?回去吃沒有吃的,衣服沒有換洗的,小金成天就知道找我要錢炒股,從來沒有見她拿過一分錢回來。她一個下崗工人,我還不能說她,人家就等著和你吵架。你看這麽多天,她給我們父子打過一個電話沒有?要是在家裏養病,多爾能夠恢複得這麽快?”


    話題無意中就被來雙元轉移到了兒子身上。一說到來金多爾,來雙揚就被母愛蒙住了心眼。母愛是世界上惟一兼備偉大與糊塗的激情。母愛來了,小事也是大事,大事也是小事。總之,頂頂重要的就是來金多爾,而不是來雙元在這裏住了多久了。


    來金多爾,多麽好的一個孩子啊!可別被這種家庭環境把心理扭曲了,把學習耽誤了,把性格弄壞了。來雙揚果真愁腸百結,說:“哥哥,多爾是多好的一個孩子!


    是多麽少有的一個孩子!為了多爾,你千萬不要和小金爭吵,夫妻感情不和最容易給孩子留下陰影的。“


    來雙揚丟開讓來雙元回家的話題了。峰回路轉,來雙元很是高興。他也不想對妹妹說狠話。不到某一地步,他也不願意說吉慶街這老房子也應該有他的一份產權。


    來雙元隻是談談兒子就夠了。他說:“就是啊。我是在盡量避免與小金鬧矛盾。


    這不,她說去長沙聽課,我就同意了。其實她聽什麽課都沒有用,現在炒股,大戶賺錢的都不多,她們這種小戶不就是被人吃嗎?“


    來雙揚的思路完全順著來雙元操縱的方向走了。


    來雙揚說:“哥哥,你們夫妻的事情,我本來不應該多嘴。可是為了多爾,我還是要多說幾句。小金這種人,念書時候的數學課,從來就沒有及格過,還炒什麽股呢?你得勸她退出股市,找一個適合她的工作,把家裏的家務料理好,給多爾創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隻要多爾愛學習,將來送他出國深造,費用我來承擔,這是我再三許諾過的。現在我整夜地賣鴨頸做什麽?就是為了多爾的將來呀!”


    吉慶街的來雙揚,賣鴨頸的女人來雙揚,她簡單的理想是達不到的。她愛誰就為誰著想,愛誰就對誰負責,看見別人都紛紛送孩子出國念書,她也準備將來送侄子出國留學。她的事情多得很呢。


    來雙元已經是在與妹妹敷衍了。被驅逐的危險已經過去了。他的老婆應該怎麽辦,那不是來雙揚的事情。小金不是沒有找過工作,是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合適的工作現在都要年輕漂亮高學曆的年輕人。如果小金有一份好工作,來雙元也不會在來雙揚這裏蹭飯吃了。這話還有什麽說頭呢?事情不是明擺著的嗎?來雙元打著哈欠,又要遙控器。


    來雙揚與哥哥來雙元的思路完全不一樣。她看不見明擺著的事情。她不給來雙元遙控器,她更加認真地說:“怎麽沒有適合小金的工作?小金原本就是一個工人,還是做工啊。就是吉慶街,也很缺人手的。”


    來雙元說:“我們小金不洗盤子的。”來雙揚說:“不洗盤子就不洗。


    那我給她介紹一戶人家做家務吧。“


    來雙元說:“揚揚!小金怎麽能夠去做傭人呢?”來雙揚說:“哥哥啊,什麽傭人?難聽死了。現在叫做家政服務,叫做巾幗家政服務公司。一個工人出身的中年婦女,沒有任何一技之長,做家務不是很好嗎?肯吃苦的,多做幾家,每月上千塊的錢也是賺得來的。”


    來雙元的臉色不好看了。他說:“揚揚,你是不是有一點兒傻?先不說小金願意不願意幹,就是我這裏,也通不過!我堂堂一個省直機關小車隊的司機,省委書記和省長都不敢小看我,都要對我客客氣氣的,否則我的車在半路上出了故障,說請他下車他就得下車。我的老婆,餓死也不會去做傭人!”來雙揚說:“到了沒有飯吃的那一天,我看她做不做?”


    來雙元說:“她要是去做,我就先把她掐死算了,免得丟我的人!”


    “崩潰!”來雙揚說,“哥哥,你怎麽是這樣的一個人?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們省直機關車隊會永遠是社會主義大鍋飯?你以為你真的整得了省委書記和省長?你少在那兒自以為是好不好?說穿了,你不就是一個車夫嗎?你不就是伺候人的嗎?“這一下,來雙元就不客氣了。他站起來,逼到來雙揚的麵前,搶走了遙控器。來雙元指著妹妹的鼻子說:”你侮辱我,那,我也就隻好打開窗戶說亮話了——


    我住在這裏是理所當然的!你是沒有權力趕我走的!這間老房子,是祖輩傳下來的。按老規矩,這房子應該傳給兒子;就算按現在的法律,我也有份。你憑什麽不讓我住在這裏呢?“來雙元說完,狠勁按了一下遙控器,電視機轟然展開了一個另外的天地,來雙元隻顧進入那個天地裏去了。


    來雙揚狠狠地念叨著“崩潰崩潰”,她算是領教了哥哥的自私、愚昧和橫蠻。


    真是一娘養九子,九子九個樣。鬧了半天,來雙元的目的就是要住在這裏白吃白喝。來雙揚忽然明白了:對付哥哥來雙元這樣的人,她還是太客氣了。


    “好!”來雙揚說,“來雙元,你是來家的兒子!你住吧!住吧住吧住吧!”


    來雙揚自己住到“久久”酒店去了,擠在九妹的暗樓上,昏天黑地痛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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