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賢巷是中山大道背後的一條小巷。說是小巷,其實也不小,它彎曲蜿蜒,一直延伸到了江邊。有那麽一段時間,集賢巷顯得是那麽永恒。那是卞容大五歲到二十歲的那段光景,他每天都在這條巷子裏進進出出,幾個太婆,似乎總是停留在她們的年歲裏,不年輕也不老,她們頭麵整潔地出去買菜。或者,坐在哪家的門口擇菜。或者,用竹枝的掃把,在小巷狹窄的街麵上,掃出細密而流暢的紋路。青苔,也總是盤踞某些牆麵上,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新春的對聯,在每家每戶的門框上,被夏日的風雨洗舊,又被新春的白雪刷新。其實,卞容大從五歲到二十歲,都是厭惡集賢巷的,因為他們家居住在這裏,因為他父親卞師傅是家裏的絕對主宰。可是,後來,慢慢地,當卞容大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回到集賢巷的時候,記憶中卻一再浮現出集賢巷往日的那種單純與清麗。是卞容大的年紀使他變得容易懷舊?還是集賢巷現在的破敗與墮落的襯托?還是兩者兼而有之?大概是兩者兼而有之吧。卞容大原本以為自己對集賢巷一點好印象都沒有的,現在看來,人的感情沒有那麽簡單。卞容大但願如此。卞容大但願往昔的一切,都會以美麗的麵孔浮現於今天,尤其是他的父親。


    因此,今天,當卞容大走進集賢巷的時候,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幻覺:父親能夠與他好好談話了。


    遠遠地,卞容大就認出了父親。這是認出,不是明確地看見,是感覺,是兒子對於父親那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感覺。卞師傅在集賢巷深處的一家影碟出租店門口打牌,牌友是一群與他同樣的老頭。卞師傅背對集賢巷的巷子口,背駝著,一頭白發。他不停地吐痰,他用力地把痰噴射在地上,然後用腳尖去碾,好像碾滅一隻害蟲。卞容大還是緊張了起來。不要緊張,卞容大提醒自己,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卞師傅是他的父親,他是卞師傅的兒子,是普天之下最為自然和合理的關係,不要緊張!卞容大懷裏揣了六千塊錢。一次性地揣這麽大額的一筆現金,走進集賢巷,在卞容大,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錢總歸是有分量的,這毋庸諱言。卞容大是一個非常成熟的成年人了,他是來贍養父親照顧妹妹的。今天他要讓父親聽他說說話,隻要聽聽就成。無論如何,卞容大都要把關係擺正。他們父子要能夠正常對話。卞容大的單位沒有了,工作沒有了,他遇上人生的一個大坎坷了。他得把後顧之憂一一排除,然後輕裝簡行。輕裝簡行去哪裏?卞容大暫時還不知道,但是他已經知道,像他這種情況,首先心理上就必須輕裝簡行。


    卞師傅出完了手裏的牌,才回頭看了兒子一眼,說:“來了?我還沒死呢!”


    卞師傅的表情寒冷,不滿,嚴峻。而方才,和老頭們說話的時候,卞師傅完全是另外一種聲調:溫暖,隨意甚至是熱情。


    新華書店的宿舍是一幢五層樓的房子,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他們改造了一棟洋行公寓,形成了一種不倫不類的居住格局。樓梯曲裏拐彎,大白天也透不進來光線,樓梯的扶手沾滿了油膩的煙塵,無法當扶手來使用。上樓梯的時候,卞師傅就開始咳嗽和喘息,爬三步,停兩步。卞容大跟在他父親的身後。他知道父親平日上樓不是這樣的,他閉著眼睛都可以利索地回家。父親才六十六歲。當卞容大度過了四十一歲生日之後,重新看世界,他認為,六十六歲還比較年輕。卞師傅也明白他的兒子知道他平日不這麽艱難,但是,當兒子在他身後,他自然就感到由於委屈而產生的艱難。卞師傅看過了許多老頭的人生經曆,人家也是養兒養女,沒有誰像他這樣對兒子傾注全部的心血,又當爹又當媽的,但是,他們的兒子都比自己的兒子孝順。在父子倆沉重的腳步之下,樓梯好像比平日陡峭和漫長。這一次,卞容大心裏頭晃過了攙扶父親一把的念頭。不過,隻是念頭而已,卞容大沒有行動,就是這個念頭,都令卞容大難為情。因為卞師傅根本就不睬這一套,端著一副冷冰冰拒人千裏之外的架式。


    三樓到了。一條狹窄的走廊,兩邊是密密麻麻的房門。婉容的笑聲傳來,同時,鐵柵欄防盜門被歡快地拍打著。爸爸。爸爸。哥哥。哥哥。哥哥來了。哥哥來了。從前一個醫生說過,卞婉容隻是畸形肥胖,智力並不特別低下。但是婉容就是要智力低下地說話:簡單,反複,語無倫次,哭笑隨意。婉容被關傻了。畸形肥胖的婉容,小娃娃的時候,反而比一般小姑娘要漂亮和有趣得多,活像民間藝人泥捏的那種福娃娃,許多人都疼愛她。那時候,婉容格外乖巧,見人就知道叫什麽,男人叫叔叔,女人叫阿姨,學生娃娃叫哥哥姐姐。婉容曾經生活得無憂無慮,充滿童趣,直到十歲的那年被人誘奸。那天下午,十歲的婉容下身鮮血淋淋,大哭大叫,卻怎麽也說不清具體經過,任卞師傅怎麽誘導和打罵,都無濟於事。此後,婉容就被關在了家裏,再也不讓出門了。婉容今年三十五歲,她被關了二十五年了。婉容的母親,卞容大的繼母,平日很少與卞容大說話的那位城市婦女,在離開這個家的時候,拉著卞容大的手,哀求了他。她說:“容大,你是一個好孩子。妹妹命苦,往後就靠你多照顧她了。這輩子,你就當個牲口養著她吧。”當年,卞容大還不能完全理解繼母的話,後來就慢慢理解了,到了現在,可以說完全理解了。這一次,卞容大帶來的六千元錢當中,就有四千元是給妹妹的。卞容大今天之所以再三地下決心要和父親談話,其中的原因之一,也是為了妹妹。卞容大希望父親用婉容自己的身份證,將哥哥給她的這筆錢,存入銀行,以備日後的不時之需。


    卞師傅從褲腰帶上取下一大串鑰匙,摸索著,念念有詞,終於找準了其中一把,打開了鐵柵欄門。婉容吭哧吭哧挪動著身體,為卞容大倒了一杯茶水。


    哥哥。哥哥。婉容說。婉容笑眯眯的。這是一套一室一廳的單元房,過去的那種老式的單元房,廚房和衛生間都非常狹小,牆壁下半截還是用綠色油漆塗的衛生牆,所謂的衛生牆早就斑斑駁駁,非常不衛生了。家具陳舊、肮髒、殘缺不全。所有紡織品的顏色都互相混雜了,都失去了鮮亮的色澤。地麵上,痰跡覆蓋著痰跡。衛生間的馬桶裏衝出強烈的尿騷味。靠近廚房的地方,空氣則被泡菜的酸味占領。卞師傅長年吃泡菜。可是,卞師傅絕對不允許任何人給他的家裏做清潔。黃新蕾與卞容大談戀愛的時候,曾經討好地動手做了清潔,結果事後卞師傅大發雷霆:黃新蕾太自以為是了,她嫌卞師傅家裏贓嗎?她知道私人用品的重要嗎?怎麽能夠隨便扔掉她以為廢舊的東西呢?在這個家裏,卞師傅的任何東西,眼鏡、癢抓、水杯、煙缸、打火機、報紙、撲克,都有它們固定的地方,卞師傅絕對不允許它們被別人隨意挪動。卞容大到了父親家裏,立刻就感覺到了處處的限製。他無聊地拿過一張晚報掃了兩眼,放下之後,卞師傅很不耐煩地將晚報收拾到了他覺得應該放置的地方。幸好有婉容在一邊盲目亂叫哥哥,哥哥,使這個家裏的氣氛顯得鬆散隨和了一些。卞容大不時地朝妹妹點點頭,以衝淡自己的拘束和尷尬。


    卞師傅首先打開了電視機。然後坐下,捶自己的腰,說:“我還沒有死,又不逢年過節,你怎麽來了?”


    這是一種不需要回答的責怪性質問,卞容大自然啞口無言,今天他準備好了要加倍忍耐的。卞師傅的責怪還要進一步延伸,他說:“你這樣單獨一個人來,不怕你老婆說你偷偷給我們錢了?”


    卞容大勉強笑了笑。卞師傅對兒子的表情嗤之以鼻,說:“黃新蕾以為你是富翁嗎?會拿出成百上千的鈔票孝敬父親嗎?一個小小的科級幹部,在那種沒有一點油水的單位,能有幾個錢?”


    卞容大還是勉強地笑了笑,說出了一句簡單的話。他說:“話也不是這麽說的。”卞師傅從兒子的態度裏嗅到了反抗和自衛的氣息,他被激怒了。“怎麽樣?我說得不對?你提升了嗎?你搞贏嚴名家了嗎?現在是什麽日子什麽物價?我那點退休工資,要養活我和你妹妹,我容易嗎?啊?我出去連個大牌都不敢打,我有臉麵嗎?現在再窮的老頭,沒有退休工資的老頭,偶爾也敢打個大牌,我敢嗎?人家都有兒女孝敬,逢年過節,都是成百上千地給鈔票,我呢?一點小禮物,一隻小信封,還是一點小禮物,還是一隻小信封。現在想想啊,人生真是沒有意思啊,我從少年時期就拚命努力,就懂得為將來的後代創造良好的生活環境,我生兒育女,嘔心瀝血,就連為你們取名字,都不肯有半點馬虎,不知道翻破了多少本書,結果呢?現在我是什麽光景?我得到了什麽?你別埋著頭死不吭氣,看看電視,那裏頭晃動著多少人,哪一個人不比你父親衣著體麵?


    卞師傅一口氣傾訴完畢,末後吐出了長長呻吟。突然,他的雙手垂落下來,就像死去的小鳥一樣耷拉在膝蓋上。卞師傅的姿態充滿了對他人的絕望和自憐的悲涼。卞師傅保持著他的姿態,恨恨地望著空中,許久許久地緘默。電視機在房間的昏暗角落裏發出與此無關的聲音。


    卞容大再努力,也笑不出來了。他的胸口鬱悶,手足無措,感到窒息和難堪。幾天來的思考,幾天來的決心,幾天來的設想和演練,刹那間全都泡湯了。卞容大再三再四地翕動著嘴唇,話卻是一句都說不出來,最終,他還是慢慢握起了拳頭,他不得不尋求他的左手。忽然,卞容大想起了懷裏的鈔票。他倉促地把它們拿了出來,放在父親的餐桌上。婉容歡叫:錢!錢!哥哥!哥哥!錢!


    卞師傅疑惑地看了兒子一眼,趕緊伸手拿過了鈔票。卞師傅掂了掂鈔票,立刻做出了判斷:“六千。”


    錢!哥哥!錢!哥哥!卞師傅怒斥女兒:“住嘴!看你敢告訴別人!我不打斷你的狗腿!”


    婉容頓時不出聲了,但是她不難堪,她捂嘴竊笑。婉容知道錢是好東西。


    卞師傅關上窗簾,關上房門,打開了電燈,並再次警告了女兒。卞師傅拉過椅子,端端正正在桌子旁邊坐下,將一塊濕抹布放在手邊,他開始點鈔票。卞師傅點鈔票的手法比銀行職工更加嫻熟。隻聽得一陣風吹草動,鈔票就點好了。


    “果然六千!”卞師傅得意地說。卞容大走不出他的來曆之路了。從父親到兒子,是一條狹窄的血緣甬道。在卞師傅看來,他的兒子本來還應該是鄉下人的,是他改變了兒子的成分,而兒子,就應該深深懂得繼續奮鬥和回報父親。


    卞師傅出生在湖北黃坡的一個小鄉村,他從小就顯露出了一種過人的天分,那就是精於計算。農閑的時候,卞師傅常常跟著父親外出賣小魚小蝦,隻要他父親一報出斤兩,卞師傅緊接著就可以報出價錢。由於有這麽一個靈敏準確的活算盤,大字不識的父親便勇敢地走出了鄉下,把魚蝦賣到了武漢市。有一日,卞家父子滿滿的一擔魚蝦,被一家新華書店的采購員全部購買了,因為他們單位要加餐,卞家父子,跟著采購員,將一擔魚蝦直接挑進了新華書店的食堂。采購員並沒有立刻付錢,說是現在太忙了,等會給你們錢,放心吧!采購員誠懇又和善地要他們爺倆去逛逛大街,下午再來取錢就是了。國家的單位,不會吃東西不給錢的。生意做得這麽利索爽快,卞家父子都高興,他們就真的去逛大街了。結果高興得過頭,逛得晚了,下午回來的時候,書店下班關門了。第二天早上,采購員沒有再來上班,他死了。據說采購員搶道過鐵路,被火車撞了,當場死亡。


    由於魚蝦已經被吃掉,沒有人相信卞師傅報出的價錢,一個十五歲的鄉下孩子,誰肯相信?卞師傅的父親無奈地哭了,拉起兒子,準備回家。


    卞師傅甩掉了父親的手,他告訴父親:他不走了!父親可以先回家報信,但是卞師傅就決心賴在新華書店不走了!采購員不是信誓旦旦地說:國家的單位,共產黨的天下,不會吃東西不給錢的嗎?


    卞師傅留在了書店裏。他不哭,不鬧,不搞破壞,就是呆在書店裏。書店下班關門,他就抱著桌子腿不走。好幾個售貨員上來,抱的抱,摟的摟,把卞師傅的手掰開,迅速地將他抬出大門。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卞師傅還是來到了書店。在許多天裏,被饑餓折磨得日漸消瘦的卞師傅隻說兩個字:“給錢!”同時,卞師傅開始小心翼翼地用雞毛撣子為書店做清潔。有一次,遇上了一筆大量購書的買賣,女售貨員的珠算一再出錯,忽然,卞師傅報出了準確的價格。卞師傅的神速計算天賦,在新華書店,被售貨員們奔走相告,經過一再重複的試驗之後,卞師傅獲得了售貨員們的喜愛。尤其是女售貨員,對卞師傅大動惻隱之心,她們把他帶到浴池去洗澡,理發,吃牛肉米粉,給他穿上了幹淨的舊衣服。當卞師傅從女售貨員們的母愛之手中掙脫出來的時候,人們發現,卞師傅原來是一個眉清目秀,憨厚老實的少年。卞師傅的父親,再見兒子的時候,好久都不敢上去相認了。


    新華書店始終沒有付錢卞家父子,他們含含糊糊地容留了卞師傅。還是在女售貨員們的積極慫恿和張羅之下,卞師傅被書店送到自己係統的技術學校,參加了文化學習。卞師傅抓住了這個機會,以優異的成績令人矚目,畢業之後,新華書店對他張開了歡迎的臂膀。


    卞師傅正式參加了工作,成為了新華書店的一名光榮的營業員。他戴上了深藍色的袖套,拿著雞毛撣子,爬到梯子的頂端,去撣掃書櫃頂端的灰塵,同時毫不耽誤地為顧客迅速計算出購書的書款。女營業員們再也不用爬高,也再也不用練習珠算了。


    但是,卞師傅一直都是鬱鬱寡歡的。新華書店是一個堂堂的國家單位,他們卻始終欠著卞家的那擔魚蝦錢,多年來,居然沒有一任領導和任何有正義感的職工出來打這個抱不平。他們的態度,在卞師傅看來,顯然是城市人所共有的那種對於鄉下人的毫不在意和蔑視。隨著卞師傅的城市生活日漸長遠,他發現了問題的根本症結所在。這就是:新華書店一定有人在貪汙。國家買東西,是不會不給錢的。一定是有人把這筆錢給貪汙了。卞師傅決心不放過這個隱藏很深的貪汙犯,他一直暗暗觀察著,每逢大小政治運動到來,他都要用匿名大字報和匿名信的形式,揭發他認為的那些可疑分子。另外,卞師傅永遠不能夠原諒絕大多數的女營業員。因為她們做過頭了。她們實際上把卞師傅當做了玩物。卞師傅是她們廉價的長工。當卞師傅到了婚齡,她們紛紛替他做媒,可是介紹的全都是鄉下姑娘,沒有任何人願意把她們自己或者她們的女兒嫁給他。因此,卞師傅在替她們到食堂打飯的時候,常常在樓梯拐角處,把唾沫噴到她們的飯碗裏。


    卞師傅發現了所有城市婦女共同的缺陷:好逸惡勞自以為是愛慕虛榮!卞師傅的第一任妻子是這樣,第二任妻子也是這樣。她們都不讓他說黃陂話,一定要他學說難聽的武漢話。她們都是城市婦女,因為卞師傅暗暗發誓非城市女人不娶,卞師傅相信他自己有這個本事!然而,她們和新華書店的女售貨員們一樣,無一例外地有著共同缺陷。謝天謝地,卞容大的母親因病早逝了,婉容的母親自覺地提出離婚了,她生了一個畸形肥胖兒居然還不知錯!妻子們的離去,固然免除了卞師傅與她們一輩子的糾葛與煩惱,但是,這些女人,卻把幼小的兒女甩給了他!女人可以不負責任,男人卻不能夠。卞師傅是一個男人。孩子是男人的骨肉、血脈和香火,卞師傅必須養好自己的孩子,他有這個骨氣和能力!


    在撫養兩個孩子的漫長歲月裏,卞師傅常常勒緊褲帶喝雜糧稀粥,把白花花的米飯都留給他的兒女吃。就連兩個孩子的名字,卞師傅都是不能夠讓別人隨便取的。盡管他們的母親都是有文化的城市婦女,她們為孩子取名的水平,卞師傅真是不敢恭維。卞師傅當然不會采納她們膚淺的意見。兒子出世前後,卞師傅正在文史古籍類櫃台售書,他在書上翻閱到了林則徐。清朝的朝廷命官林則徐,自小聰明過人,為官之後,又是與眾不同,他意誌堅定,清正廉潔,剛直不阿,胸懷廣闊,林則徐有一幅著名的自勉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對於自小聰明過人的人物,卞師傅總覺得自己的性格和命運與他們有共同之處,當然,林則徐的運氣要好得多。由此,卞師傅在林聯中取意,為兒子取名為“卞容大。


    卞師傅的女兒是個畸形肥胖兒,不錯,但是,無論她多麽肥胖,她總歸是父親的心頭肉,她總是最高貴的公主,於是,卞師傅為女兒取名為“卞婉容”。與末代皇帝溥儀的皇後同名。


    曆史事實證明,卞師傅依靠自己的能力,嘔心瀝血,含辛茹苦,養大了自己的兒女,並且兒子卞容大,從小作業工整,成績優秀,人見人誇,之後考上了大學,被新華書店最有身份的女營業員陳阿姨看重,硬是巴結著,把她的女兒嫁給了卞家。


    試想,一個十五歲的鄉下少年,挑著一擔魚蝦進城,最後在大城市紮根開花結果,居住在了中山大道的集賢巷裏!要知道,集貿巷巷子口就是大名鼎鼎的南洋煙草大樓,1926年,宋慶齡就在這裏辦公和居住。而卞家祖宗八代,在卞師傅之前,都是目不識丁土裏刨食的農民啊!


    卞容大從來沒有對父親的創業史公開發表過自己的看法。但是他的心裏非常明白:離宋慶齡女士居住過的地方再近,父親還是一個農民。父親對待許多事情的觀點、態度與做法,卞容大絕對不能苟同,當然更不會像父親那樣去做了。


    那麽,卞容大怎麽做,才能夠算是“深深懂得繼續奮鬥和回報父親”呢?怎麽做都是不行的,卞師傅有他的標準和要求。


    看著父親專注地數鈔票,看著父親將鈔票鎖進抽屜裏,看著父親用罕見的和藹,同謀般地對兒子說:你把錢放在我這裏,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絕對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我手裏有這筆錢的!看著這一切,聽著這一切,卞容大和父親好好談一談的幻想徹底粉碎了。


    父子倆這一次的分手很滑稽。大約因為卞容大一次性給了六千元錢,卞師傅到底有些過意不去了,他想在指責和鄙視之外,再和兒子說點別的什麽。


    但這時婉容一口“哥哥、哥哥”地叫喚,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卞容大走到集賢巷的巷子口,天色已暮,他的雙腿有點發軟。擦皮鞋的女人不失時機地上前兜售生意,先生,擦鞋?一角錢。擦鞋女人隻是看了一眼卞容大的神態,就把小板凳送到了卞容大的身後。坐吧,大哥。先坐坐,擦鞋不擦鞋,沒有關係。卞容大坐下了,點了一支香煙,伸出了腳,他本來是沒有想到要擦鞋的,現在他不好意思不擦鞋了。


    在集賢巷的巷子口一坐下,卞容大頓時找到了感覺:他的腿軟了。他就是想在集賢巷附近多呆一會兒。他願意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現集賢巷從前的印象。或者,就這麽呆著,在大街上,合理地呆著,什麽也不要去想。總之,卞容大不能夠馬上就回家,和妻子黃新蕾大眼瞪小眼。沒有黃新蕾什麽事,隻是現在的卞容大,處於一種純粹的個人狀態之中。男人是孤獨的動物,在許多時候,寧願獨自蝶躞。在大街上也需要。擦鞋很好。擦鞋就是中年男子在大街上的獨自蹀躞。


    卞容大對擦鞋的女人說:慢慢擦吧,多擦一會兒,我給你五角錢。


    中山大道上的霓虹燈,先先後後地亮了,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的感覺,頓時就上來了,燈光這個東西真是奇妙,比什麽都具有粉飾功能。集賢巷裏頭的路燈,好像是特意的昏暗和殘缺不全,於是發廊的粉紅燈光就非常耀眼了,夾雜在發廊之間的性用品商店,燈光卻是幽暗的綠,表達一種暗示與鬼魅。卞容大的身後,是一隻大垃圾桶,垃圾桶上方,掛了一隻投幣的避孕套自動售貨箱,箱子上麵用醒目的紅字寫著:為了自己和他人的健康,請用避孕套。有人用彩色油性筆修改了這句話,改成:為了妓女和嫖客的健康,請用避孕套。一個男人,在垃圾桶的掩護下,刷刷地小便,酣暢淋漓。卞容大回頭看了一眼,男人背著的身體在微微抖動,他在享受排泄的快感。一個人,隻要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是會有快感的。悲哀的是,有的人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還有的人,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卻無法獲得快感。更為悲哀的是,有的人,有了快感也無法表達。我操!


    卞容大把信馬由韁的思緒和散漫的目光,收了回來,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皮鞋亮得晃眼!卞容大這才注意到,他的一雙灰塵滿麵的舊皮鞋,在擦鞋女人的殷勤撫摸之下,變得光可鑒人了。


    忽然,卞容大冒出了俏皮話,他說:“看看,都被你擦成水晶鞋了!還哪裏舍得踩在地上呢,你讓我扛著腳走路啊?”


    擦鞋女人咧嘴笑了。她說:“謝謝先生。先生付的錢多嘛。”


    擦鞋女人的牙齒很白,當然也許是由於她的臉黑。這是一個結實的鄉下婦女,臉頰上留著兩片太陽的灼傷,鐵鏽一般。女人的笑容樸實好看。她眉眼端正,胞脯飽滿,眼睛因為卞容大的慷慨而充滿毫無戒備的歡喜。卞容大忽然產生了強烈的交談願望。玻璃吹製協會解散這麽多天了,卞容大一直沒有一丁點與人交談的欲望。今天,現在,他忽然有了說話的衝動!對象是一個陌生的擦鞋女人。


    卞容大說:“看樣子,以後還要找你擦鞋。”


    擦鞋女人嘻地一笑,說:“那就托先生的福了,我總是在這一帶擦鞋。”


    卞容大說:“家裏的田怎麽辦?”擦鞋女人說:“拋荒唄。現在種不得田了。越種越虧本。現在種子、化肥、農藥都貴得很,還有假的,各種稅費也收得狠,傻子才留在鄉下種田呢。”


    看來擦鞋女人也願意和卞容大說話,這就很好。


    卞容大說:“城市裏的生活容易一些嗎?”擦鞋女人歡快地說:“不容易啊。常常受欺負啊。但是,怎麽也比種田好。像我這樣,下午才出來幹活,又不曬太陽,不管賺多賺少,每賺一個都是自己的,多好!”


    卞容大想起了父親,想起了父親對於城裏婦女的仇恨,他探詢地問:“難道受城裏人欺負的滋味好受嗎?”


    擦鞋女人說:“大哥啊!賺錢都是要先付本錢的。哦,照你說的,又賺錢,又還能夠不受欺負,那不是成了共產主義呀?”


    卞容大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他發現自己大笑了,很好!卞容大就在集賢巷的巷子口,就在離他父親不遠的地方,放聲大笑了。而他父親,壓抑了他整整一個下午,不,半輩子!卞容大半輩子就沒有這麽笑過,隻要他父親在他的周圍。


    擦鞋女人也應和著卞容大,嘻嘻地笑。一邊笑一邊不住地拿眼睛掃著從麥當勞進進出出的孩子們,羨慕的表情,一覽無餘。


    卞容大發現了擦鞋女人的向往,就在這一刻,他是那麽的想了解她的心思,因為他自己一係列建設性的設想,在今天下午,慘遭父親的剿滅。人們為什麽不能夠為了生活得更美好而進行溝通呢?卞容大又主動說話了:“你結婚了?”


    “結了,大哥。”“有孩子了?”“有了。大哥。”“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幾歲了?”“大哥,老大是丫頭,老二是兒子。兒子今年六歲了。”


    “他們想吃麥當勞嗎?”


    “怎麽不想啊,大哥,人都被他們吵死了。這麥當勞也就是兩片麵包夾一塊肉餅,憑什麽害得孩子想得要死啊?”


    “那你帶孩子們吃過沒有?”


    擦鞋女人刹那間流露出了她真實的憂傷。她那閃動在霓虹燈下麵的白牙齒不見了。她卑微地問:“大哥,我要是給你叨叨這些事情,你不會煩吧?”


    卞容大的憐憫油然而生,他說:“不煩不煩!我喜歡聽。”


    女人感激地看了卞容大一眼,扭頭盯著麥當勞那個大大的醒目的“m ”說:“我真是恨這個招牌!太惹孩子了!大哥,裏麵的東西那麽貴,我們怎麽敢吃?來武漢四年了,丫頭從來沒有吃過。兒子今年過六歲生日,給他買了一個漢堡回來。這孩子倔強,把漢堡扔了,說是不要買回來的,要在麥當勞吃的,還要薯條和可口可樂。大哥,那不就是一杯糖水和土豆嗎?價錢那麽貴!美國人也真是敢想。我就是不明白你們城市的人,怎麽這麽傻!其實很簡單就可以讓麥當勞的生意做不下去,大家都不去吃就行了,想吃就自己去做。我們地裏又不是沒有小麥和土豆,河裏又不是沒有水,又不是不會養雞養牛!惱火人哪,大哥!


    卞容大心裏想:是啊,惱火人哪,女人!


    卞容大熱血一湧,特別想做點好事,用撫慰他人來撫慰自己吧。卞容大掏出了三十五塊錢,遞給擦鞋女人,他說:“這可以買兩份套餐,帶你的兩個孩子來吃一次吧。”


    擦鞋女人慌張極了,攥著鈔票,想不要又舍不得,她說:“先生,你是不是還要其他服務?”


    “不!”卞容大磊落地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複。卞容大說:“就是請你的陔子吃一次麥當勞。我也有孩子。我希望你孩子在他們的童年時光裏,能夠獲得一次他們渴望的快樂。”


    擦鞋女人撲通就給卞容大跪下了,再抬起頭來,淚如湧泉。


    卞容大趕緊製止了擦鞋女人。擦鞋女人也明白事理。飛快地恢複了原狀。疑惑不解的行人看了他們一會兒,沒見怎麽樣,便離開了。擦鞋女人熱情慷慨地向卞容大保證:一、一定用他的錢讓孩子們吃一頓麥當勞;二、以後再遇上了卞容大,免費為他擦鞋;三、她丈夫是個泥瓦匠,但是現在也做證件的生意,他們願意以成本價為卞容大提供各種證件。


    新的話題順理成章地冒出來了。“證件怎麽個做法?”卞容大饒有興致地問,他覺得他跟著這個擦鞋女人,走進了這個城市的小巷深處,那種沒有路燈的真實的深處。擦鞋女人已經對卞容大推心置腹了。她說:“隨便你要什麽證件,我丈夫都可以給你做出來,絕對和真的一樣使用。大哥啊,現在改革開放,政府號召大家自謀生路,可是又不給人開證件,這是政府太忙了,顧不過來,我們就幫政府一個忙吧。大哥,你相信不相信?


    卞容大說:“你認為我需要備哪些證件呢?”


    擦鞋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牙齒又開始閃爍。轉而,她還是認真地回答了卞容大的問題。女人建議卞容大辦一個身份證,辦一個學曆證明,或者清華,或者北大,至少辦成研究生,她丈夫會考慮到卞容大的年紀,把畢業時間寫早早的,電腦資料上都沒有,人們沒有辦法查對。女人半恭維半開玩笑道:“我看你應該辦個博士,你說話的水平,做人的教養,一看就像博士。”


    “嗬!”卞容大說,卞容大再次地大笑了。擦鞋女人也笑。她笑著說:“再就是結婚證和離婚證了,你可以根據自己需要挑選。”


    卞容大又忍不住笑了,擦鞋女人居然還有點小幽默呢。


    好了。說夠了。也說透了。卞容大站了起來,付擦鞋的錢。擦鞋女人推了推,還是收了,從腰裏摸出一張名片給了卞容大,名片上印著她丈夫的呼機。他們點點頭,表示了再見。擦鞋女人就拎起她的擦鞋箱,挨著屋簷,低著睛眼,走開去了。


    卞容大很快就登上了公共汽車,回家。他安靜地坐著,神態安詳,與所有的乘客和睦相處,大家帶有一種陌生的默契,暫時性地休戚與共。就算這種臨時的集體主義精神,也讓卞容大感到親切和安全。


    卞容大來到集賢巷之前的焦躁和緊張,已經沒有了。父親也遠離了。原來,和陌生人相處多好啊,和陌生人說話多好啊!別看擦鞋女人是一個鄉下女人,沒有多少文化,可是她保持了天然的感受能力和表達能力,樸素的真理還保留在她心裏。而且,這是一個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女人天生就懂得她與男人的關係和位置。什麽樣的關係是什麽樣的位置,她靠本能就可以做到,好比羅納爾多,當足球飛過來的時候,他動若脫兔,會恰好出現在最佳的射門位置上,人們常常還來不及明白他要幹什麽,他就起腳了,因為他不是規範的,不是被教練訓練出來的,他的跑位在理論上也許還是空白的一頁,一切都是天生的!也正如天才球星寥若晨星一樣,天生的女人也寥若晨星,絕大多數的女人都是被教育被培養被文化出來的,她們能夠懂得大的原則和規範,就行了。天生的女人是妖精,她們隱藏在各種不同的外形和身份之中。對於他們,男人是可遇不可求的。能夠偶爾遇上一次,也就非常愉快了。卞容大今天就非常愉快。這一天以沉重開始,卻以輕鬆愉快結束,當然要感謝擦鞋女人。卞容大沉默了多久了!卞容大多久沒有與人輕鬆愉快地交談了!


    最後,卞容大還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過去他一直非常看重的血緣關係,其實就是一種簡單的物種傳承關係。直係的血緣關係,是擺脫不了幹係的,是有義務和責任的。然而,他們之間可以是親人,也可以不是親人。卞師傅和卞容大,他們不親,真的不親,不要自欺欺人了。親人不一定是有血緣關係的人。親人應該是那種彼此貼心貼肺,互相十指相連的人,他們不受義務和責任的約束,他們為對方所做的一切,都是基於愛!


    公共汽車就要到站了。卞容大在夜行的公共汽車上,正視了自己從前不敢正視的一個重大問題,心裏的一塊石頭砰然落地,他仿佛聽見了石頭砰然落地的聲音,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忽然利索了。車窗開著,尖利的秋風刮著卞容大的臉,他的臉冷冷的,鐵青的胡子在暗中生長。卞容大四十一歲了。這個歲數的男人應該果決,冷靜和坦然了。卞容大可以回家了,並且還可以在回家以後,正常地與黃新蕾噓寒問暖,也可以輔導兒子的功課了———該幹什麽幹什麽,無論處於什麽狀態,都應該進得去出得來,這就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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