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人真是。”任雪霽嗔笑一聲,“不過看你現在這般忙碌,昨日和你說的事……”


    “我剛接手司禮監,難免忙亂幾日。隻是我再忙,太後娘娘吩咐下來的事也是有時間辦的。”陸月寒道,“你安排好了提前與我說一聲,我抽個半天功夫也就是了。”


    “那你等我消息。”人多嘴雜,任雪霽也不再多提太後的吩咐,隨手往廳中一指開始說起許雲深的事,“這幾個,你瞧著怎麽樣?”


    宮人等閑誰也不會往宮正司來,幾個跟著任雪霽第一次進宮正司的宮女宦官戰戰兢兢地站在大廳中央。別說他們,就是現在進宮正司仿佛回尚宮局一般自然的盈芷,第一次過來傳話的時候也是嚇得麵無血色。


    隻能說,多練幾回就好了。


    宮正司上下都不意外這些人的反應。陸月寒落了座,淡淡道:“抬起頭來我看看。”


    宮正司主積威甚重,哪怕陸月寒仍是白日裏那一身溫軟俏


    嬌的打扮,收了笑意時依然令人望而生畏。


    幾個宮女宦官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陸月寒掃視一遍淡淡問道:“都叫什麽?”


    宮人從入宮之初的教導再到分配各處當值,都是尚宮局司薄司的職責。這些宮人在任雪霽手上挑過一遍,談吐樣貌學識性情自然都是無可挑剔,此時送到陸月寒麵前,則是為了保證不會混進別的娘娘派來的探子。


    陸月寒生來聰穎,在宮中曆練多年更是記心絕佳。宮中各處的聯係千絲萬縷盤根錯節,她心中卻記得條理分明一清二楚。


    雖叫麵前這幾人報上名字,但陸月寒隻瞧了一眼心裏便有數。她屈指輕扣桌案,這些人入宮以來的各處關係便都浮現在心裏。他們同屋是誰同鄉是誰,走過誰的門路,在誰手下當過差,陸月寒都可信手拈來。


    “你,你,還有你。”陸月寒點了三個人,“走近些。”


    三個人依言上前一步,陸月寒又細細打量了一遍,這才向任雪霽道:“這三個也夠用了罷。”


    旁的人也未必就是探子,隻是送去聽雪軒的人她不得不小心再小心,仔細再仔細。當然,這三個雖然現在沒問題,但日後也未必不會出錯,還得再仔細調.教才是。


    恩威並施這等事,無論陸月寒還是任雪霽做來都是得心應手,不過既然是給許雲深調.教下人,還是送去聽雪軒再敲打才合適。


    兩人對了個眼神,任雪霽起身道:“我也不打擾你了,這就把人給許貴人送去。你自去忙罷。”


    陸月寒也站起身:“我就不送你了。雁落,你替我送任尚宮。”


    “你跟我也值得客套。”任雪霽笑著擺擺手,卻也沒攔雁落,帶著人往外走了。


    雁落能做到陸月寒的貼身宮女,自然也是聰明人。陸月寒無暇走這一趟,自然是她這個宮正的心腹代勞。雁落頗為知趣地一路把任雪霽送到聽雪軒,陪著許雲深任雪霽敲打了一遍宮人,這才回宮正司。


    *


    “很好。”陸月寒聽雁落說了一遍聽雪軒發生的事,含笑點點頭,“你做的不錯。”


    教導一個合心意的心腹不容易,陸月寒有些舍不得放雁落去考女官了。


    隻是……該放人還是得放人。且不說在身邊留久了雁落會不會心生怨懟,隻說她手上的人終究還是不夠,養熟了的心腹放在外邊遠比留在身邊能做的事多。


    “這些日子你也看看有什麽聰明懂事的小宮女,挑幾個帶在身邊教一教。”陸月寒微微一笑。


    “大人!”雁落眼睛一亮。


    陸月寒笑著一點頭:“過幾個月又該考女官了,你定然能考上的。隻是你跟了我這麽久,不在我身邊我也放心不下,宮正司還是司禮監,你隻管挑便是。”


    “大人需要雁落去哪裏,雁落便去哪裏。”小宮女眼睛亮閃閃地看著陸月寒,“隻要能跟著大人,雁落在什麽地方做事都願意。”


    “宮正司上上下下你都認識,辦個事也不會有人難為你。隻是宮正司輕易不會有什麽變化,隻怕你需得在典簿的位置上做幾年。”陸月寒分外貼心地給雁落分析,“你進了司禮監雖也得從典簿做起,但我既然做了這個掌印,日後自然少不了變動。你是我的人,若有機會定然第一個提拔你,隻是我在司禮監尚且受排擠,你跟著我怕是更難。”


    “雁落不怕。”小宮女一臉堅定,“雁落願意跟大人去司禮監。”


    “好。”陸月寒微微一笑,“司禮監偏重政務,你既然選定了便好好準備。”


    “是,雁落絕對不會給大人丟人的。”


    陸月寒點了點頭:“你也不必陪著我熬著了,替我打盆水便去歇了罷。”


    宮正司主向來待自己人寬和,雁落也不推辭,應了聲便退了下去。


    陸月寒望著雁落的背影,眼底一片幽深。


    她沒看錯人,這小宮女是個聰明又有野心的。這樣的人若是用得好,便是手上一把利刃,若是用不好便會噬主。


    對於雁落,她是花了心思教導的。如今看,這孩子對她確實忠心耿耿,心思也一直在正道上。隻是她自己便是麵上一心為主,內裏卻想著把主子千刀萬剮的事,又怎麽會相信旁人?哪怕是她親手教出來的孩子,她也不能完全信任。


    這深宮裏,她唯一信的,隻有宋令璋。


    隻有他們有著同樣的過去,隻有他們知道同一個秘密。


    他在明,她在暗,跟著不同的主子,卻謀劃著同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


    入宮以來,她如履薄冰,步步為營。唯一令她安心的是,始終有一個人陪她一起麵對這一切。


    陸月寒望著燭火似笑似歎,終究還是又低下頭去看案上的谘呈。


    *


    宋令璋同樣對著燭火獨坐,眼底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他手上摩挲著一個錦盒,卻始終不敢打開。


    哪怕不打開他也知道,裏麵放的是一枚玉璋。


    他年少時與沈輅訂親,雖鄭重其事地交換了表記,卻並未大張旗鼓地宣揚出去。便如皇上不知道那枚玉鐲是他母親給沈輅的訂親信物一般,送他孝敬的手下也不知,這錦盒裏裝的是那年沈大人給他的信物。


    他隻看了那一回便匆忙把玉璋放回去,連帶著盒子一同壓進箱底,仿佛這樣就能壓住自己那些種種不該有的情緒。可他費盡心力壓抑住的情絲,卻被一對桃花釵輕而易舉地勾起。


    恍惚是那年桃花樹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撲進他懷中,仰著頭嬌嬌軟軟地喊著“令璋哥哥。”她拽著他的袖子撒嬌,精致的桃花眼清澈如泓,倒映著滿滿都是他。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宋令璋慌亂地閉上眼睛。


    自從他們公開決裂之後,就再不曾有過這樣的親近。十年來,每次見麵都是明嘲暗諷言語爭鋒,即便是難得的私下相處,也都忙於互通消息排除異己。


    他眼看著陸月寒一日一日長大,從那個肆意鮮活的小姑娘蛻變成內宮中的鬼見愁,哭不能哭,笑是假笑,再也看不見當年的影子。


    年少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仿佛隻存在於他的夢裏,遙不可及,一碰即碎。


    *


    “陸宮正。”


    “宋督公。”


    翌日清晨,司禮監門前,兩人平平淡淡地招呼一聲,各自落座。


    仿佛昨夜裏那些不可言說的心思,從不曾出現過。


    第6章 玉鐲


    “本宮要去麵見皇上!本宮要找皇後娘娘做主!”素來溫婉端莊的寧婕妤發絲淩亂,華美的衣裙上不知何時染上了汙髒,此時正狼狽地被幾個粗使宮女按在地上,卻還在聲嘶力竭地喊著,“你們這群賤婢,膽敢汙蔑本宮?本宮定叫你們不得好死。”


    困獸猶鬥罷了,任雪霽似笑非笑地道:“婕妤娘娘怎麽到了現在還不明白,這後宮究竟是誰說了算?”


    她瞥了一眼旁邊站著的兩個美人,微揚下頷示意兩人答話。這兩個人是在偏殿住著的,被任雪霽叫了來看看寧婕妤的下場。見一宮主位都淪落到這等地步,那李美人戰戰兢兢地站在旁邊,頭也不敢抬,倒是一旁的徐美人知趣,上前一步道:“這後宮之主自然是太後娘娘。”


    任雪霽笑著點點頭:“徐美人聰慧。”可惜隻是小聰明,當不起大任。


    然而她也不耐煩搭理這些後宮沉浮。身為正三品尚宮、太後爪牙,哪怕貴為皇後都是她的手下敗將,何況這些低品級的宮妃?


    任雪霽看著尚宮局和宮正司的人來來去去,無聊地等著陸月寒。不一會兒,陸月寒從內室走出來,把手上的鐲子遞給她:“喏,就是這個,你瞧瞧。”


    “這就是你看中的鐲子?”任雪霽接過來看了看,上好的羊脂玉鐲觸手溫潤,上麵鑲著金絲蝠紋工藝精美,難怪入了陸月寒的眼。


    她把玩了一下還給陸月寒,笑道:“陸大人好眼光。”


    “哪裏是我眼光好。”陸月寒輕飄飄地看了一眼一旁的寧婕妤,“是寧婕妤伺候皇上伺候的好,今日才能便宜了我。”


    皇上為什麽把這鐲子賞給寧婕妤,她和寧婕妤都清楚得緊。別看這群宮妃表麵上白蓮花一般端莊知禮清純可人,私下裏勾引皇上的手段可真是教她們這些女官大開眼界。宮中皆知寧婕妤善舞,卻不知她尤擅豔舞,這鐲子便是寧婕妤一次跳豔舞跳的皇上龍顏大悅,


    方能得了這份賞。


    這事對於寧婕妤而言尤為得意,隻是不好往外說。至於陸月寒,她知道這件事之後氣的哭了一個晚上。


    那是鎮南侯夫人親自交給她母親的定親信物!哪怕這鐲子從寧婕妤手上搶比從皇上那裏拿走要容易百倍,她也不樂意她原本清清白白的信物和這等豔事扯上半點關係。


    可惜這等小事偏偏是皇上親自吩咐的,她和宋令璋都沒來得及插手,東西就已經送到寧婕妤這裏了。


    在這宮裏待得久了,陸月寒也知道自己如今沒什麽挑三揀四的權利。定親信物能拿回來已是大幸,至於旁的,她沒法子也沒資格去計較。


    陸月寒接過玉鐲,直接套在自己手腕上。玉鐲色澤並非是正白,而是微微泛著紫色,襯著正二品的紫色官服,顯得尤為貴氣。


    “這鐲子襯你。”任雪霽讚了一聲,“也隻有你才能戴出這樣的氣勢。”


    “瞧這話說的,難道你戴上就差了?”陸月寒笑道,“不過是個鐲子罷了。”


    “那你讓給我?”任雪霽作勢欲搶,陸月寒連忙一奪手:“我先搶到就是我的,你想要再去裏麵挑。”


    宮正司和尚宮局的女官來來往往各司其職,壓得滿宮裏的宮女宦官大氣不敢出一聲。唯有陸月寒和任雪霽旁若無人地說笑玩鬧,絲毫不顧忌這鐲子的前任主人就在一旁。


    對於旁人而言天大的變故,在這兩人眼中還沒有一個鐲子來的要緊。


    *


    把寧婕妤剝奪封號關進冷宮,正殿則收拾一番封起來。至於原先服侍寧婕妤的宮女宦官,該進宮正司的進宮正司,該回尚宮局的回尚宮局,餘下那些無關緊要的則是分配到旁的宮裏服侍。


    處處安排妥當,陸月寒和任雪霽這才去慈寧宮回話。將個把宮妃打進冷宮這等事,太後沒少吩咐,陸月寒和任雪霽也沒少做。太後隻聽兩人回稟一句事情已經辦完便算結束,連多問一句都懶怠去問,倒是讓陸月寒看上眼的鐲子做了主角。


    任雪霽早就向太後稟過,陸月寒看上了寧婕妤鐲子的事。太後在宮中幾十年從皇後做到太後,什麽好東西沒見過,自然也不覺得自己的得力手下喜歡漂亮首飾有什麽不好,早就大方地允了她二人看上什麽隨便挑。因此陸月寒回過話,太後便打趣地要看看什麽樣的鐲子入了陸宮正的眼。


    陸月寒笑著取下鐲子呈給太後。這天下能親手給太後呈上東西的,除了慈寧宮近身服侍的宮女,也隻有陸月寒和任雪霽有這等殊榮了。


    太後笑嗬嗬地接過鐲子細細打量:“月寒是好眼光。這玉的品質上佳,約莫是有了瑕疵才鑲的金線,但匠人手藝不錯,鑲了金倒顯得這鐲子更精致些。”


    她把鐲子遞還給陸月寒:“哀家有支金鑲玉的簪子,給了你正好和這鐲子配成一套。”說著不由得有些感概,“那簪子還是哀家年輕那會兒先帝送給哀家的。後來叫小宮女不小心磕了,才送去司飾司給鑲的金線遮了瑕疵,看著倒也別致。”


    陸月寒聞言連忙推辭:“這麽貴重的東西,月寒怎麽能收?”


    “一支簪子罷了,算不上貴重。”太後笑道,“給你的,你就隻管拿著。”


    那簪子哪是什麽小宮女不小心磕的,是被她摔了之後尋的托辭罷了。先帝送她簪子是在新婚燕爾之際,兩人正是濃情蜜意琴瑟和鳴的時候,她睹物思人,把那玉簪珍而重之地收好,甚至舍不得多戴。可惜好景不長,先帝寵上旁人之後她一怒之下摔了簪子,還是身邊宮女拿去司飾司修的。


    簪子修好送回來,她也不願再戴,看了一眼就收到箱子裏不見天日。倒是今日看見陸月寒拿來的鐲子,勾起她這段幾乎要忘卻的記憶。


    年輕時斤斤計較情愛,如今回想起來才覺得可笑。那麽個花心濫情的男人,哪裏值得她錯付芳心,隻有那男人留下來的權勢,才值得她為兒孫爭上一爭。


    花間取了玉簪回來,直接給陸月寒簪在發髻上。她把人推到太後麵前打趣道:“娘娘瞧瞧,月寒戴上怎麽樣?像不像觀音菩薩座下的龍女?”


    “好看。”太後笑嗬嗬地說,“你們這些小姑娘,趁著年輕就該好好收拾打扮。往日裏一個個跟哀家說怕壓不住手下要扮老成,到了如今哪個還不壓不住底下人?還不趕緊把那些漂亮的衣裳首飾都拿出來見見光。”


    風花雪月都笑著應了,太後又道:“我也不偏心月寒,這樁差事是月寒和雪霽一起去辦的,把那套琉璃花釵給雪霽拿上罷。”


    任雪霽聞言笑著行一禮:“臣謝娘娘賞賜。”


    陪太後說笑幾句又領了賞賜,陸月寒和任雪霽便出了慈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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