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麵上驚駭之色一掠而過。


    她當然記得“宋沈案”,那是她挑中了當今之後,第一次與皇上聯手。是她親手為先帝遞上那把刀,抄斬了宋家滿門,而皇上隨即暗中發力,將為宋家奔走求情的沈氏一門流放。


    彼時她雖然知道鎮南侯府的幼子沒入宮中,但也隻想著那孩子從雲端跌落泥潭,怕是熬不了多久就沒了。直到宋令璋在皇上身邊嶄露頭角,她命人去查這太監的底細,才發覺這個備受帝王倚重的心腹就是鎮南侯府的遺孤。


    真是太好笑了!當初“宋沈案”的得利者就是皇上,他以為自己沒有親自對宋家動手,就不算是宋家的仇人了嗎?


    她傳了宋令璋來,將他真正的仇人告知與他,並許以重利試圖拉攏。卻不想皇上倒還有幾分哄騙人的本事,即使她說的是真相,即使她所言環環相扣入情入理,宋令璋卻始終不肯相信半分。最後她隻得放棄拉攏,轉而推了陸月寒出來和宋令璋打擂台。


    卻沒想到……


    “哀家真是小覷你了。”太後冷冷道,“哀家和皇上,都小覷了你和宋令璋。”


    如今回想起來,宋令璋當初並非不信,而是他有更好的報仇方式。她原以為,宋令璋隻能選擇依附她或者皇上,卻沒想到這人當真走出了第三條路。


    可笑她當初還曾嘲笑皇上將仇人收容在身邊,卻沒想到自己身邊同樣隱藏著敵人。


    “你今日來,便是尋哀家報仇的?”太後微微抬起下頜,依然是居高臨下的姿態。


    “娘娘以為,我會取娘娘的性命麽?”紫衣女官輕笑一聲,“不,今夜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康親王謀反,業已伏誅。承恩公府參與其中,皇城司正在抄家拿人。”陸月寒悠悠道來,“我何必要取娘娘的性命?我隻是想看看,娘娘家破人亡的時候會是怎樣一副神情呢!”


    隻聽“咕咚”一聲,太後一口氣沒喘上來,當下仰頭厥了過去。


    “原來,家破人亡的時候,你也會痛苦難過啊。”陸月寒垂眼看著讓宋沈兩家家破人亡的凶手人事不知地倒在自己麵前,卻隻是嗤笑一聲,“可你是咎由自取,而我們……我們隻是懷璧其罪。”


    她沉默半晌,方回首喚道:“何掌藥。”


    “大人。”已是尚食局掌藥的何盈芷上前行了一禮。


    “麻煩你走一趟太醫院,為太後娘娘請兩個太醫來。”陸月寒微微一笑,“你做事,我放心。”


    “是,下官明白。”


    *


    待陸月寒再次回到聽雪軒時,任雪霽已經先到了。


    “皇後娘娘同陛下情意深重,聽聞陛下駕崩之後,竟是自縊去了。”任雪霽歎息道,“娘娘待陛下這番情意,著實教人感動。”


    “太後娘娘知曉康親王伏誅,一時急怒攻心昏厥過去。太醫已經看過,隻道是卒中之症。”陸月寒冷冷淡淡地說道。


    無論真相如何,眼下她們所言即是事實。


    一行人對好了詞,宋令璋正色道:“國不可一日無主,臣這便派人去請幾位閣臣,共商先帝遺詔、冊立新君之事。”


    他們已經為長生鋪路到了這一步,沒必要再做其他多餘的事情。橫豎朝臣們已經沒有什麽其他選擇,他們滿可以讓渡出些許從龍之功,一則能教長生繼位更加名正言順,二則也可借此拉攏盟友。


    看看在場這幾個人,後妃、女官、權宦。這麽個擁立皇上的組合,不僅他們幾人在史書上不會留下半句讚譽,連長生多半也會落得個得位不正的罵名——雖說這也確實是事實。


    筆在文人手上,那他們自然要拉攏一部分文官來奠定長生繼位之事。日後爭權是日後的事,皇位卻是眼下必須拿到手的。


    宋令璋親自去迎幾位閣臣,陸月寒和任雪霽則叫來了聽雪軒的宮人,服侍著許雲深更換喪服又換了宮中的裝飾,然後算著時間往乾安宮側殿去等候。


    三位閣臣深夜入宮來,先教乾安宮中還未收拾的滿地鮮血嚇了一嚇,然後又見了康親王和聖上的屍身,這才被宋令璋引到乾安宮側殿中。


    “見過諸位大人。”三人中,與外朝聯係最密切地陸月寒先起身,與幾人互相見禮後便介紹道,“這位是皇長子的生母許貴人,這位是執掌鳳印的任宮令。”


    她目光一掃,早已認出在場三人的身份:保皇黨中的陳閣老,太後黨中的李次輔,以及能在兩黨爭鬥中獨善其身的三朝老臣周首輔。


    陸月寒這邊打量著閣臣的黨派,那邊三個閣臣又何嚐不是在思考屋中幾人在這裏的意義。兩黨不沾的周首輔老神在在不急不躁,餘下兩個卻不同。


    李次輔當先開口問道:“出了這等大事,如何不見太後娘娘?”


    “皇後娘娘也不在此處。”陳閣老眉頭皺起。


    雖說以往曆代閣臣入宮為帝王撰寫遺詔之時,先帝的後宮如何著實無關緊要,但如今的情形卻是與以往大不相同,後宮竟成了兩黨之爭的關鍵。


    今夜所發生的的變故,在進宮時宋令璋已經簡略地講述過。莫說是這三個已經入閣的聰明人,就是尋常人看到皇上和康親王的屍身之後也該明白,這一局兩黨是兩敗俱傷。


    而繼位的人選……雖說皇長子最是名正言順,但先帝的幾個同輩兄弟倒也並非全無機會。隻是對於太後黨和保皇黨而言最有利的方案,卻都是推舉皇長子繼承大統。


    一則這些年朝中爭鬥下來,幾個王爺的勢力早已被打壓殆盡,兩黨也將這幾個王爺得罪的不輕,倘若對方一朝得勢自己難免要被秋後算賬;二則,皇長子如今年方兩歲,對於黨爭多年有心攬權的諸位朝臣而言,立一個幼年天子顯然更有利。


    隻是……幼年天子不僅僅方便他們獨攬大權,也給了後宮一個垂簾聽政的機會。


    第19章 新帝


    年幼的天子,對於所有有心執掌朝政的人而言都是一場機遇。


    外臣稟奏上書,內廷批紅用印,後宮垂簾聽政。無論對於哪一個黨派而言,想要獨攬大權,都需要這三者聯手。


    而對於太後黨和保皇黨而言,朝中黨羽自不必多提,內廷中一者有陸月寒一者依仗宋令璋,二人此時同在屋中似乎平分秋色,唯一所慮便是能垂簾聽政的後宮。


    為何太後和皇後皆不在此,如今在屋中的卻是以往名不見經傳的許貴人?就算是皇長子生母……難道還能比祖母和嫡母更要緊不成?


    “太後娘娘聽聞康親王薨逝,一時急怒攻心昏厥過去。”陸月寒眉頭微蹙,眼中流露出幾分淒然,“太醫道是卒中之症,娘娘方才醒來,已是……口不能言。”


    “皇後娘娘對先帝情深,聽聞先帝駕崩後便淚流不止,打發了宮人自縊隨先帝而去了。”任雪霽平靜解釋道。


    隨著陸月寒和任雪霽先後開口,李次輔和陳閣老頓時心中一驚。


    皇後殉情,這一


    聽便知隻是個幌子;而太後的卒中之症看似是情理之中,但兩個消息放在一處看……這未免也太過巧合。看來在他們到來之前,後宮中已經暗暗有了較量,甚至已經分出了結果。


    兩敗俱傷。或者說,己方雖有損失,但對手卻也沒占了便宜。那麽日後唯一能垂簾聽政的太後,便是眼前這位生下了皇長子的許貴人。


    可是這位出身低微毫無母族可言的許貴人,從另一種層麵而言也稱得上是沒有弱點。那麽……想行拉攏之策,怕是還得從內廷入手。


    還不等兩人再想下去,宋令璋輕咳一聲,開口提醒道:“諸位大人,眼下還是天子遺詔要緊。”


    *


    天子遺詔一向由閣臣撰寫,司禮監倒也可以在其中說句話,但這一切和後宮卻實在沒什麽關係。


    許雲深的出現隻是為表明宮中態度,與三位閣臣互相見禮過後便由任雪霽扶著退出了乾安宮,而陸月寒和宋令璋卻留下來,同三位閣臣一起商議如何撰文。


    對於皇長子繼位之事,眾人已經有了默契。陸月寒趁勢道出了方才為皇長子取的大名“瞻頤”,餘下幾人也並未計較這名字的來由,當下落筆在遺詔上,為皇長子繼位正名定分。


    而除了讓皇長子能名正言順地繼位,這封遺詔最要緊的還是在場之人為自己爭一份好處。留在屋中的五個人本就是內宮外廷中執牛耳者,在遺詔中留下名字成為日後的輔政之臣本也順理成章。


    而餘下陳述先帝功過得失並借機打擊政敵的部分,李次輔和陳閣老爭執得頗為激烈,好在還有周首輔居中安撫平衡。宋令璋和陸月寒卻實在不關心太後和先帝的黨羽,索性在一旁閉口不言,隻有波及到自己的人時候才稍微提點一二。


    幾番爭論過後,這份先帝遺詔才總算撰寫完成。陸月寒取了玉璽用印,隨後方敲響喪鍾為帝後發喪。


    *


    “趕在除夕將帝後的梓宮送出宮外罷。”


    天明之後,陸月寒同宋令璋一起宣讀了帝王遺詔,隨即又轉回聽雪軒,與任雪霽商議帝後的喪儀。


    “畢竟靈樞不可在宮中過年,這也是祖宗規矩。在宮中停靈七日雖說少了些,但相較之下也不算太過分。”陸月寒思索著開口,“好在今年臘月有三十日,趕在除夕將帝後梓宮送往殯宮。等到初一新帝繼位,也正好改元。”


    “七天之內,要安排帝後喪儀和登基大典……”任雪霽幽幽盯著陸月寒,“你倒是看得起我。”


    “禮部也在罵我,你就別抱怨了。”陸月寒渾不在意道,“我還得盯著前朝呢。”


    許雲深在一旁坐觀兩人鬥嘴,聞言信口問道:“宋督公呢,他不來給你幫忙?”


    “他忙著給康親王謀逆案收尾。”陸月寒道,“皇城衛剛查抄完康親王府和承恩公府,還有些事需得他親自審訊。而且……皇後薨逝,承恩侯府不依不饒,我一並丟給他處理了。”


    “好罷。”任雪霽深深歎息,轉而幽幽盯著許雲深,“大家都忙,隻有你清閑。”


    “喂,我也要去哭靈……好罷,相比起你們我確實清閑。”許雲深低頭承認。


    陸月寒莞爾:“雲深是富貴閑人的命格。”她抬手將鬢邊的碎發別在耳後,忽而問道:“你們還記得那年雪霽過生日,我們一起許願的事麽?”


    *


    彼時她們還都是慈寧宮中的小宮女,即使正值生辰也不會有什麽特殊,最多是好友之間相互道賀。隻是許雲深從小就愛玩,夜裏拉了陸月寒和任雪霽出去,一同對月許願。


    “雪霽快來!”年幼的許雲深把任雪霽往前推了推,興致勃勃道,“我聽說生辰這一日對月許願很是靈驗呢!”


    被推到前方的任雪霽手足無措,最後隻得雙手合十,看著月亮小聲道:“我想考上女官。”


    “考女官有什麽樂趣嘛!”許雲深搖搖頭,“你們兩個真無趣,平日裏就總說讀書學習,這會兒還在說考女官的事。”


    “考女官是沒什麽樂趣,但是考上女官才有機會。”任雪霽聲音更小,卻很堅定,“我想做宮令,我想執掌後宮。”


    “我對後宮興趣不大。”陸月寒也小聲道,“我想著能不能往前朝插手……我想參政議事。”


    “哇,月寒你比雪霽還敢想!”許雲深驚歎,“我隻想著,能衣食無憂平安到老就很好了。”


    十年後,想執掌後宮的拿了鳳印,想參政議事的握著玉璽,想衣食無憂的安享富貴。


    “當年我以為不過是一句戲言。”許雲深想起往事,笑意愈深,“沒想到,你們兩個還真做到了。”


    “既然定下了目標,就要去完成。”陸月寒微微一笑,“既然掌握了權利,就要承擔起責任。”


    “別念了別念了。”任雪霽無奈擺手,“七天是罷,我這就去安排。”


    *


    元月初一,新帝登基,年號永安。


    登基大典完成後,眾人各自去忙。宋令璋和陸月寒卻是忙裏偷閑,在宮道上並肩而行。


    “如今陛下登基,這一節咱們算是過去了。”陸月寒輕歎道,“如今還能借著守孝喘口氣,接下來還有的忙。”


    “辛苦你了。”宋令璋溫聲道。


    “你也是。”陸月寒側頭看宋令璋,“這些時日,誰不辛苦呢?”


    她一麵盤算,一麵道:“新君登基,大赦天下總是免不了的,還有之後的春耕也是大事。且不說這些正事,就是肅清朝堂怕是也得花上幾個月的時間,畢竟不好做的太顯眼……當初以為,奪了皇位便能為家裏翻案,孰知還有這麽多事要料理。”


    “既然擔下這萬裏江山,自然要為百姓負責。”宋令璋平靜地說,“翻案是遲早會做的事,並不急於一時……你的兄姐,我早已安排了人去照顧,再等上幾個月也使得。”


    陸月寒聞言一怔。


    昔年,鎮南侯府滿門抄斬,而帝師府卻是判了流放。隻是那荒蠻煙瘴之地,所去之人十不存一,他二人得勢時已是七八年後,彼時陸月寒隻以為……她的親人,早已離世。


    她不敢問,不敢說,直到今日宋令璋提起……原來,她尚有家人存世麽?


    少女眸中含淚,顫聲問道:“我家裏……”


    “老師和師娘在那裏不到一年便過世了。”宋令璋輕聲道,“沈家嫂嫂也已病逝,沈大哥和沈姐姐還在。沈姐姐已經嫁人多年,她的夫家我安排了人照顧;而沈大哥並未續娶,隻獨自扶養你的兩個侄女。兩個女孩子也很好,聰明懂事,讀書知禮。”


    陸月寒始終在默默流淚,半晌方啞著嗓子道:“多謝你。”


    “是我該做的。”宋令璋輕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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