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越說聲音越小,生怕沈輅降罪——他在督公身邊服侍,督公飲酒傷身他自然也逃不開一個服侍不周的罪狀,而沈宮尹同他們督公有舊,又正好是管著?他們這?些宮女宦官的宮正司主,倘若沈宮尹遷怒於他,想把他拖進?宮正司都不必另尋罪名。


    可是把事情?說完一遍,卻也不見沈宮尹動怒。福安忐忑不已,偷眼去看?,正看?見紫衣女官抬手按著?胸口,眼淚簌簌,泣不成聲。


    沈輅無?需多問,她隻?聽福安這?樣說便知曉了事情?的始末。她太熟悉宋令璋、太熟悉鎮南侯府了。因著?宋沈兩家的關係,因著?她和宋令璋的關係,她的童年有一半時間都是在鎮南侯府度過的,鎮南侯府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她幾?乎都說得出來曆。


    她知道宋令璋挖出來的究竟是什麽酒。


    那?是一壇二十年的狀元紅。


    宋伯父早早便想著?教宋家由武轉文,因此在宋家兄長和君珩出生的時候,宋伯父便學了沈家的傳統在院子裏埋下一壇狀元紅,說是等著?兩個


    兒子中舉後?拿出來宴客。


    宋家大哥高中狀元的時候,宋伯父興高采烈地親手挖出了那?一壇狀元紅,硬拉著?她父親喝了個酩酊大醉。當時她去找爹爹,眼看?著?宋伯父左手拉著?宋家大哥右手拉著?君珩,口中還喊著?讓她父親等著?喝他們宋家的第?二壇狀元酒。


    ……已經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當年喝酒的人已經不在了。


    春闈剛過,宋令璋主持了殿試、主持了瓊林宴,可是他隻?能看?著?別人金榜題名打馬遊街。那?一壇留待宴客的狀元紅,唯餘他一人獨飲。


    這?一夜酒,他喝的是鎮南侯府的平反,喝的是父兄的枉死,喝的是他那?已經被改變的、再無?法回頭的人生。


    那?是他們都無?法回去的曾經。


    馬車在鎮南侯府門前停下,沈輅一手擦著?眼下淚痕,一手提起衣擺下了馬車。她也不等旁人,徑自往府中奔去。


    被她丟到身後?的商院判和福安不由得麵麵相覷——福安原是想在前麵帶路,卻不想沈宮尹看?起來倒是比他還熟悉這?鎮南侯府。雖說他跟在督公身邊,早早就知道他們督公和宮尹大人並非是針鋒相對而是互相扶持,過了金殿傳臚那?一日更?是世?人皆知他二人乃是舊識,可今日這?般情?狀……


    恐怕他們督公和沈宮尹的“有舊”,比他們這?些人所猜測的要更?加親近。


    福安定了定神,眼瞧著?沈輅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後?,連忙向商院判道:“請大人隨奴才這?邊來。”


    *


    即使不問福安,沈輅也知道眼下宋令璋會在何處。她對這?府邸熟門熟路,行步間毫不遲疑,直奔從前侯府二公子的院落去。


    待她推開那?扇熟悉又陌生的房門,卻見屋中隻?有一個眼生的小宦官守著?。那?小宦官看?她進?來急忙起身行禮,口中卻不曾問安,沈輅也不計較,三兩步衝到床前,抖著?手去碰床榻上昏睡不醒的青年,卻摸到了青年額上密布的冷汗。


    沈輅霎時心如刀絞。


    她應該……她昨天應該陪他的。


    她本該想到啊,她該想到君珩會難過。她尚且還有任雪霽和許雲深陪著?勸著?哄她開心,可是她的君珩……隻?有她了。


    紫衣女官眼睫微顫,眼淚頓時滾滾而下。


    屋中的小宦官見狀,頓時手足無?措不知該作何反應。好在也無?需他多做些什麽,福安和商院判雖是落後?沈輅一步,但並未慢上許多。福安進?得屋來,二話不說將小宦官扯到一旁,商院判則是衝到床前,先看?了看?宋令璋的麵色舌苔,又伸手去搭了脈,這?才輕舒一口氣。


    “商大人……”沈輅回眸看?向商院判,然而她隻?念出三個字,聲音便已顫抖著?連不成語句,後?麵的話更?是不敢問出口。


    好在商院判知情?識趣,見狀向沈輅一頷首:“沈大人不必擔憂,督公大人並無?大礙。”


    “當真??”


    “下官怎敢欺瞞沈大人。”商院判微微一笑,向沈輅解釋道,“督公大人畢竟年輕,身體底子不差,且宋大人平日並不好酒,隻?昨夜一次飲酒過度,倒也無?甚大礙。隻?是酒毒壅滯,脾胃有損,這?幾?日需得好生調養,飲食上多加留意。”


    “可是……”沈輅遲疑地看?著?床榻上昏睡不醒的青年,“我?們這?樣說話他都沒有醒來,當真?無?礙麽?”


    “宋大人隻?是酒醉昏睡,並不要緊。”商院判解釋道,“宋大人昨夜痛飲,不免傷神耗血,安睡一日也可養血益氣。但倘若沈大人有急事與?督公大人商議,下官也可施針,讓督公大人立時醒來。”


    “我?無?事,就教他好生休息罷。”沈輅連忙道,“商大人,不知他傷了脾胃該如何調養,可是要用些湯藥?”


    “宋大人這?病症,隻?需飲食清淡幾?日,湯藥用與?不用都在兩可之間。”商院判道,“下官寫個方子在這?兒,倘若大人願意便按方煎一劑湯藥服下,若是不喜便也罷了。”說著?提筆寫了藥方,又寫了飲食禁忌單子一並遞與?沈輅,便要告辭離去。


    沈輅再三謝過,將商院判一路送至府門口,又叫駕車的小宦官好生將商院判送回太醫院,方才轉回宋令璋的院子裏,叫福安和那?小宦官出來。


    “本官倒是不曾見過你。”沈輅點了點那?個眼生的小宦官,“你叫什麽名字?是在哪裏伺候的?”


    “奴才常喜,是督公府上的。”小宦官戰戰兢兢地回話。


    沈輅聞言一怔,不由得看?了眼福安:“他不是宮裏的?”


    “是。”福安連忙回答,“常喜沒有入宮,是督公府上的人。奴才今早急著?進?宮,又怕督公這?裏沒人服侍,所以從督公府上叫了常喜過來聽用。”


    沈輅下意識又看?了常喜一眼,確認這?的確是宦官而非尋常下人。她先是疑惑,而後?很?快便明悟過來。


    當今天下雖是太平年景,但難免有窮苦人家過不下去賣兒賣女。尋常人家賣了便賣了,偏有那?狠心的父母將兒子割了一刀往宮裏送。可是皇宮內院哪裏會是什麽人都肯收的地方?這?些沒能進?宮的孩子,運氣好些的能被出宮置產的大太監收留,運氣不好的沒了便也沒了。


    這?等事沈輅在宮中雖有聽聞,但畢竟與?宮女女官毫無?關係,故而隻?是聽過便罷。她倒是沒有想到,宋令璋的私宅中也收留了這?樣的孩子。


    紫衣女官神色有些複雜,她看?了一眼戰戰兢兢的常喜,最後?還是選擇問跟在宋令璋身邊時間更?長的福安:“你們督公府上,管事的是誰?”


    “是柳管家,原本是永安殿的掌殿太監。”


    沈輅想了想,在記憶中找出這?麽個人來,微微點了下頭:“是他啊。”她抬眼看?向常喜,吩咐道:“你現在便回去,讓你們管家帶了府上的花名冊過來見我?。”


    她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


    鎮南侯府剛被收回來,眼下不過是一座空宅。從前的雕梁畫棟如今已是殘破不堪蛛網橫結,哪怕是宋令璋的院子,也僅僅隻?有那?一間屋子尚可住人。


    聽福安之前寥寥幾?語,她便推測得出這?其中究竟。對於宋令璋而言,他的私宅可以收容不得入宮的孩子和年老出宮的太監,但是鎮南侯府畢竟不同。這?是他的家,是他年少時的記憶,他不想在這?裏還要被人提醒他身有殘缺的事實。


    所以,他隻?帶了福安一人過來,寧可親力親為地整理府邸。她不去看?也知道,這?兩人昨日大約隻?收拾了祠堂,就連宋令璋住下的屋子,多半也是常喜今早收拾出來的。


    可是這?樣的鎮南侯府,是萬萬不能住人的。旁的不說,隻?說商院判方才叮囑她要準備米粥給宋令璋醒來用,可是這?裏的廚房根本用不得,又談何熬粥煎藥?對麵的宋府倒是能住人,可是……她不想宋令璋醒來時發現自己不在鎮南候府。


    她隻?能,在宋令璋醒來之前,盡力把鎮南侯府打理到能住人的程度。


    第30章 理事


    許是宋令璋不常回私宅的緣故, 隔壁宋府隻寥寥幾個下人管顧著日常灑掃,廚房針線上都沒有得用的人,能管事的更是隻有這一位前任掌殿太監。


    沈輅坐在唯一一張擦幹淨的椅子上, 一手拿著花名?冊, 一手揉著額角,無可奈何地吩咐下去:“福安,你回宮替我傳話,我同宋督公今日告假,無論宮正司皇城司或是司禮監禦馬監,倘若有什麽?要緊事一律來鎮南候府回稟。”


    先安頓好了公務, 再來細說家事。沈輅翻著花名?冊,點名?道:“常樂去俞司使府上,常康去傅司使府上,常泰去顧司使府上。就說……沈家二姑娘問他們借灑掃和廚房上的人,能借多少借多少。”


    她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隻好問別人家借人使。好在都是故交舊識, 應當會給她這個麵


    子。


    “常喜你帶著餘下這幾個,去把督公院子裏?的屋子仔細收拾一間出來,然後讓他挪過去住。手腳輕著些, 不許擾了督公休息。”


    宋令璋眼下住著的屋子雖然收拾過, 但也隻是勉強能住人的程度。她看不得鎮南候府的二?公子在自己家裏?這樣將就, 務必要先保證他的住處幹淨整潔。


    給宋府抽調出來的下人一一安排了活計, 沈輅靠在椅背上閉目休息, 心?底依然盤算著能從俞傅顧三家借來多少人,待借來之後又該如何安排。


    不多時, 隻聽門外有人聲傳來。沈輅睜開眼抬頭去看,正看見常泰引著一個妝容精致的貴婦人往廳堂來, 身後浩浩蕩蕩跟著一群下人。


    “顧嬸嬸。”沈輅站起身,快步出門相迎。一語未竟,卻已是淚流滿麵。


    “二?姑娘。”顧夫人拉著沈輅的手,眼中也有淚水湧動,“我都聽燕支說了,這些年你和二?公子……實?在苦了你們了。”


    “也是多虧顧司使幫忙,才能有今日。”沈輅擦了擦眼角,“多謝顧嬸嬸,我沒想到嬸嬸會親自過來。”


    “我聽說這裏?缺人手,你一個人怎麽?忙得過來呢?”顧夫人溫聲道,“橫豎家裏?沒有什麽?要緊事,我過來幫忙料理一二?。再說,這是鎮南侯府啊!”


    顧家離著最近,因此顧夫人先趕過來,隻兩人說話的功夫,傅家和俞家兩家夫人也先後帶了人親自過來。


    她們三人原本?是鎮南侯府各房的掌事侍女,後來同侯爺的親兵成了婚,這些年來幾多波折,直到一朝改朝換代宋令璋提拔了俞希傅離顧燕支做正四品司使,她們三人這才做起官家夫人。雖說三人已是四品誥命,但鎮南侯府畢竟是舊主的故居,何況又是沈輅托人遞話,這會兒忙不迭便趕了過來。


    本?就是鎮南侯府的舊人,從前又做的是各房的管事,她們三人料理起家務自然是駕輕就熟,當下便同沈輅一道商量著,將差事一一安排下去。鎮南侯府如今隻是一個空殼,人和物都從各家借調,沈輅一邊安排人掃灰除塵,一邊又安排著采買置辦,銀錢支出更是需要親自掌管,若非有顧傅俞三位夫人從旁協助,隻怕當真管顧不及。


    “真是勞煩三位嬸嬸了。”沈輅抿著茶向三人道謝,“今日若不是嬸嬸們過來幫忙,我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二?姑娘說的哪裏?話?這本?就是我們該當做的。”俞夫人歎息道,“若非當初府上出了事……那時候夫人還同我說,要我給她做管家娘子的。”


    “話不能這樣講,您已經是四品誥命夫人了。”沈輅輕聲道,“這些年來諸位不計代價的幫助,我和君珩都是記在心?裏?的。”


    傅家夫人不由?得微微一笑:“二?姑娘,你同二?公子……”她想說些什麽?,隻是話到唇邊卻又咽了下去,口風一轉遮掩道,“你們都平安無事,那就是最好不過了。”


    顧夫人一扯傅夫人的衣袖,兩人尋了借口一道出了正堂。待到了門外,顧夫人方低聲道:“你也太不小?心?了,這種話怎麽?能隨便說呢?”


    “方才的確是我失言了。”傅夫人歎息一聲,“可是,你也看到了沈二?姑娘的態度,她說話做事完全就是侯府女主人的姿態,可見沈姑娘心?裏?是有咱們二?公子的。”


    “話雖如此不假,可那也……二?公子他可是……唉!”顧夫人頓足道,“總之,這件事隻要二?姑娘不提,我們也不能提。侯爺和夫人是我們的故主,可是沈大人和沈夫人也是咱們的恩人。如果?二?姑娘不願意,我們絕對不能逼迫她。”


    “這我當然曉得,方才真的隻是一時失言。”傅夫人說著,忍不住又歎道,“可惜了,原本?那麽?般配的兩個人。”


    *


    宋令璋醒來的時候,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熟悉的房屋,熟悉的布局,熟悉的雕梁畫棟,熟悉的高?床軟枕……恍惚間,他仍舊是那個鎮南候府二?公子,父母俱在,前程似錦。從前種種,或許隻是他午歇時的一場噩夢。


    “督公大人,您醒了?”


    原來……不是夢啊……


    宋令璋轉過頭,定定地看著福安,直盯得小?宦官忐忑不安手足無措,方才開口問道:“幾時了?”


    “已是申時末了。”福安小?聲回話,“大人,您身體?感?覺如何?”


    宋令璋並?不理睬,他環顧四周緩緩問道:“我睡下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麽??”


    福安連忙回稟:“早上奴才見您昏睡不醒,便去宮中請托沈大人為您請了太醫。之後……”


    待福安把今日之事講述了一遍,宋令璋點了點頭,又問道:“那麽?,沈內相現下在正堂?”


    “是。”


    聽到了肯定的答複,宋令璋也不再問什麽?,自顧自地梳洗更衣。待他將自己打?理妥當,便迫不及待地往正堂去。


    走到正堂窗外,宋令璋停住了腳步,透過窗紗安靜地注視著坐在主位的紫衣女官。少女一手握官印,一手持對牌,眼中看奏章,耳中聽回話。宮中內侍並?府中下人一一上前稟事,廳堂中來來往往,卻絲毫不見亂象。少女口中安排著諸般事務,殺伐決斷,令行?禁止。


    宋令璋眼中不自覺漾開笑意。


    這就是他的心?上人。


    他心?愛的女子在鎮南候府坐鎮理事,這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未來。


    他已經擁有了他想要得到的一切。


    宋令璋舉步進了正堂,顧不得周遭的請安問候,他眼中隻有少女望過來時瞬間彎起的眉眼。


    “君珩。”沈輅快步迎上前,上下打?量著麵前的青年,“你感?覺怎麽?樣?頭疼不疼?胃疼不疼?”


    看著對麵人搖了搖頭,沈輅才稍稍安下心?來:“廚房裏?一直備著米粥,你快去喝一點暖暖胃。我中午的時候嚐過,顧家廚娘的手藝很是不錯……”


    “望舒。”宋令璋輕輕喚了一聲。


    “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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