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人潮湧上岸去。該是吃點東西的時候了。隻要趕上了這班船就成,就可以停下來吃頓早飯。


    餐館方便極了,就是馬路邊搭的一個棚子。棚子兩邊立了兩隻半人高的油桶改裝的爐子,藍色的火苗躥出老高。一口油鍋裏炸著油條,油條放木排一般滾滾而來,香煙彌漫著,油焦味直衝喉嚨;另一口大鍋裏裝了大半鍋沸沸的黃水,水麵浮動一層更黃的泡沫,一柄長把竹篾笊籬塞了一窩油麵,伸進沸水裏擺了擺,提起來稍稍瀝了水,然後扣進一隻碗裏,淋上醬油、麻油、芝麻醬、味精、胡椒粉,撒了一撮蔥花——熱幹麵。武漢特產:熱幹麵。這是印家厚從小吃到大的早點。兩角錢能吃飽。現在有哪個大城市花兩角錢能吃飽早餐?他連想都沒想過換個花樣。


    賣票的桌子在棚子旁邊的大柳樹下,售票員是個淡淡化了妝但油跡斑斑的姑娘。樹幹上掛了一塊小黑板,白粉筆浪漫地寫著:嘩!涼麵上市!嘩!


    熱幹麵省去伸進鍋裏燙燙那道程序就叫涼麵。


    印家厚買了涼麵和油條。涼麵比熱幹麵吃起來快得多。


    父子倆動作迅速而果斷,顯出訓練有素的姿態。這裏父親擠進去買票,那裏兒子便跑去排熱幹麵的隊了。雷雷見拿油條的人不少,就把衝鋒槍放在自己站的位置上,轉身去排油條隊。


    拿油條連半秒鍾都沒等。印家厚嘉獎似地摸了把兒子的頭。兒子異常得意。可印家厚買了涼麵而不是熱幹麵,兒子立刻霜打了一般,他怏怏地過去拾起了自己的槍——取熱幹麵的隊伍根本沒理會這支槍,早跨越它前進了;他發現了這一點,橫端起衝鋒槍,衝人們"噠噠噠"就是一梭子。


    "雷雷!"印家厚吃驚地喝住兒子。


    不到三分鍾,早點吃完了。人們都是在路邊吃,吃完了就地放下碗筷。印家厚也一樣,放下碗筷,拍了拍兒子,走路。兒子捏了根油條,邊走邊吃,香噴噴的。印家厚想:這小子好殘酷,提槍就掃射,怎麽得了!像誰?他可沒這麽狠的心。老婆似乎也隻是嘴巴狠。怎麽得了!他提醒自己兒子要抓緊教育了!不能再馬虎了!立時他的背就彎了一些,仿佛肩上加壓了。


    上了廠裏接船的公共汽車。印家厚試圖和兒子聊聊。


    "雷雷,晚上回家不要惹媽媽煩,不要說我們吃了涼麵。"


    "不是我們,是你自己。"


    "好。我自己。好孩子要學會對別人體貼。"


    "爸,媽媽為什麽煩?"


    "因為媽媽不讓我們用餐館的碗筷,那上麵有細菌。"


    "吃了肚子疼的細菌嗎?"


    "對。"


    "那你為什麽不聽媽媽的話?"


    他低估了四歲的孩子。哄孩子的說法該過時了。


    "喏,是這樣。本來是不應該吃的。但是在家裏吃早點,爸爸得天不亮就起床開爐子,為吃一碗麵條弄得睡眠不足又浪費煤。到廠裏去吃吧,等爸爸到廠時,食堂已經賣完了。帶上碗筷吧,更不好擠車。沒辦法,就隻能在餐館吃了。好在爸爸從小就吃涼麵,習慣了,對上麵的細菌有抵抗力了。你身體不好,就一定不能吃餐館。"


    "哦,知道了。"


    兒子對他認真的回答十分滿意。對,就這麽循循善誘。印家厚剛想進一步涉及對人開槍的事,兒子又說話了:"我今天晚上一回家就對媽媽說:爸爸今天沒有吃涼麵。對吧?"


    印家厚啼笑皆非,搖搖頭。也許他連自己都沒教育好呢。如果告訴兒子凡事都不能撒謊,那將來兒子怎麽對付許許多多不該講真話的事?


    送兒子去了廠幼兒園得跑步到車間。


    在幼兒園磨蹭的時間太多了。阿姨們對雷雷這種"臨時戶口"牢騷滿腹。她們說今天的床鋪,午餐,水果糕點,喝水用具,洗臉毛巾全都安排好了,又得重新分配,重新安排,可是食品已經買好了,就那麽多,一下子又來了這麽些"臨時戶口",僧多粥少,怎麽弄?真煩人!


    印家厚一個勁賠笑臉,作解釋,生怕阿姨們怠慢了他的兒子。


    上班鈴聲響起的時候,印家厚正好跨進車間大門。


    記考勤的老頭坐在車間門口,手指頭按在花名冊上印家厚的名字下,由遠及近盯著印家厚,嘴裏嘀咕著什麽。


    這老頭因工傷失去了正常人健全的思維能力,但比正常人更鐵麵無私,並且廠裏認為他對時間的準確把握有特異功能。


    印家厚與老頭對視著。他皮笑肉不笑地對老頭做了個討好的表情。老頭聲色不動,印家厚隻得匆匆過去。老頭從印家厚背影上收回目光,低下頭,精心標了一個15。車間太大了,印家厚從車間大門口走到班組的確需要一分半鍾,因此他今天遲到了。


    印家厚在卷取車間當操作工。


    他不是一般廠子的一般操作工,而是經過了一年理論學習又一年日本專家嚴格培訓的現代化鋼板廠的現代化操作工。他操作的是日本進口的機械手。


    一塊蓋樓房用的預製板大小的鋼錠到他們廠來,十分鍾便被軋成紙片薄的鋼片,並且卷得緊緊的,攔腰捆好,摞成一碼一碼。印家厚就幹卷鋼片包括打捆這活。


    他的操作台在玻璃房間裏麵,漆成奶黃色,斜麵的工作台上,布滿各式開關,指示燈和按鈕,這些機關下麵的注明文字清一色是日文。一架彩色電視正向他反映著軋鋼全過程中每道程序的工作狀況。車間和大教堂一般高深幽遠,一般潔淨肅穆,整條軋製線上看不見一個忙碌的工人,鋼板乃至鋼片的質量由放射線監測並自動調節。全自動,不要你去流血流汗,這工作還有什麽可挑剔的?


    七十年代建廠時它便具有了七十年代世界先進水平,八十年代在中國,目前仍是絕無僅有的一家。參觀的人從外賓到少數民族兄弟,從小學生到中央首長,潮水般一層層湧來。如果不是工作中攙雜了其它種種煩惱,印家厚對自己的工作會保持絕對的自豪感,熱愛並十分滿足。


    印家厚有個中學同學,在離這兒不遠的煉鋼廠工作,他就從來不敢穿白襯衣:穿什麽也逃不掉一天下來之後那領口袖口的黃紅色汙跡,並且用任何去汙劑都洗不掉。這位老弟寫了一份遺囑,說:在我的葬禮上,請給我穿上雪白的襯衣。他把遺囑寄給了冶金部部長。因此他受到了行政處分。而印家厚所有的襯衣幾乎都是白色的,配哪件外衣都帥。輪到情緒極度頹喪的時候,印家厚就強迫自己想想同學的事,憶苦思甜以解救自己。


    眼下正是這樣。


    印家厚瞅著自己白襯衣的袖口,暗暗擺著自己這份工作的優越性,盡量對大家的發言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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