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雷被關"禁閉"了。


    幼兒園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床上睡午覺,雷雷一個人被鎖在"空中飛車"玩具的鐵籠裏。他無濟於事地搖撼著鐵絲網,一看見印家厚,叫了聲"爸!"就哭了。


    一個姑娘聞聲從裏麵房間奔了出來,奶聲奶氣地譏諷:"噢,原來你還會哭?"


    印家厚說:"他當然會哭。"


    姑娘這才發現印家厚,臉上一陣尷尬。這是個十分年輕的姑娘,穿著一件時髦的薄呢連衣裙。她的神態和秀麗的眉眼使印家厚暗暗大吃一驚。這姑娘酷像一個人。印家厚頃刻之間便發現或者說認可了他多少年來內心深藏的憂鬱,那是一種類似遺憾的痛苦,不可言傳的下意識的憂鬱。正是這股潛在的憂鬱使他變得沉默,變得一切都不在乎,包括對自己的老婆。


    姑娘說:"對不起。你兒子不好好睡午覺,用衝鋒槍在被子裏掃射小朋友,我管不過來,所以……"


    就連聲音語氣都像。印家厚隻覺得心在喉嚨口上往外跳,血液流得很快。他對姑娘異常溫厚地笑笑,盡量不去看她,轉過身麵對兒子,決定恩威並舉,做一次像電影銀幕上的很出色很漂亮的父親。他陰沉沉地問:"雷雷,你掃射小朋友嗎?"


    "是……"


    "你知道我要怎麽教訓你嗎?"


    兒子從未見過父親這般的威嚴,怯怯地搖頭。


    "承認錯誤嗎?"


    "承認。"


    "好。對阿姨承認錯誤,道歉。"


    "阿姨,我掃射小朋友,錯了。對不起。"


    姑娘連忙說:"行了行了,小孩子嘛。"她從籠子裏抱出雷雷。


    淚珠子停在兒子臉蛋中央,膝蓋上的繃帶拖在腳後跟上。印家厚換上充滿父愛的表情,撫摸兒子的頭發,給兒子擦淚包紮。


    "雷雷,跑月票很累人,對嗎?"


    "對。"


    "爸爸還得帶上你跑就更累了。"


    "嗯。"


    "你如果聽阿姨的話,好好睡午覺,爸爸就可以去休息一下。不然,爸爸就會累病的。"


    "爸爸。"


    "好了。乖乖去睡,自己脫衣服。"


    "爸,早點來接我。"


    "好的。"


    雷雷徑直走進裏間,脫衣服,爬上床鑽進了被窩。


    姑娘說:"你真是個好父親!"


    印家厚不禁產生幾分慚愧,他其實是在表演,若是平時,一巴掌早烙在兒子屁股上了。他就是為她表演的嗎?他不願意承認這點。


    玩具間裏,印家厚和姑娘呆呆站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沒理由再站下去了,說:"孩子調皮,添麻煩了。"


    "哪裏。這是我的工作。我——"


    印家厚敏感地說:"你什麽?說吧。"


    姑娘難為情地笑了一笑,說:"算了算了。"


    憑空產生的一道幻想,閃電般擊中了印家厚,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你叫什麽名字?"


    "肖曉芬。"


    印家厚一下子冷靜了許多。這個名字和他刻骨銘心的那個名字完全不相幹。但畢竟太相像了,他願意與她多在一起呆一會兒。"你剛才有什麽話要說,就說吧。"


    姑娘詫異地注視了他一刻,偏過頭,伸出粉紅的舌尖舔了舔嘴唇,說:"我是待業青年,喜歡幼兒園的工作。我來這裏才兩個月,那些老阿姨們就開始在行政科說我的壞話,想要廠裏解雇我。我想求你別把剛才的事說出去,她們正挑我的毛病呢。"


    "我當然不會說。是我兒子太調皮了。"


    "謝謝!"


    姑娘低下頭,使勁眨著眼皮,睫毛上掛滿了細碎的淚珠。印家厚的心生生地疼,為什麽每一個動作都像絕了呢。


    "曉芬,新上任的行政科長是我的老同學,我去對他說一聲就行了。要解雇就解雇那些髒老婆子吧。"


    姑娘一下子仰起頭,驚喜萬分,走近了一步,說:"是嗎?"


    鮮潤飽滿的唇,花瓣一樣開在印家厚的目光下,他似乎看那唇迎著他緩緩上舉。印家厚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步,頭腦裏嗡嗡亂響,一種渴念,像氣球一般吹得脹脹的。姑娘眼一閉,淚珠灑落了一臉。他好像猛地被人拍了一下,突然醒了。沒等姑娘睜開眼睛,印家厚掉頭出了幼兒園。


    馬路上空空蕩蕩,廠房靜悄悄,印家厚一口氣奔出了好遠好遠。在一個無人的破倉庫裏,他大口大口喘氣,一連幾聲喚著一個名字。他漸漸安靜下來,用指頭抹去了眼角的淚,自嘲地舒出一口氣,恢複了平常的狀態。


    現在他該去副食品商店辦事了。


    天下居然有這麽巧的事,印家厚和他老婆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他們倆的父親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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