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家厚上床時,時針指向十一點三十六分。


    他往床架上一靠,深吸了一口香煙,全身的筋骨都咯吧咯吧鬆開了。一股說不出的麻麻的滋味從骨頭縫裏彌漫出來,他墜入了昏昏沉沉的空冥之中。


    隻亮著一盞朦朧的台燈。


    他在燈暈裏吐著煙,雜亂地回想著所有難辦的事,想得坐臥不寧,頭昏眼花,而他的軀體又這麽沉,他拖不動它,翻不動它,它累散了骨架。真苦,他開始憐憫自己。真苦!


    老婆攤平身子,發出細碎的酣聲。印家厚拿眼睛斜瞟著老婆的臉。這臉竟然有了變化,變得潔白,光滑,嬌美,變成了雅麗的,又變成了曉芬的。他的臉膛呼地一熱,他想,一個男人就不能有點兒野心麽?這麽一點破心中頓時湧出一團邪火,血液像野馬一樣奔騰起來。他暗暗想著雅麗和曉芬,粗魯地拍了拍老婆的臉。老婆勉強睜開眼皮覷了他一下,訥訥地說:"困死了。"


    他火氣旺盛地低聲吼道:"明天你他媽的表弟就睡在這房裏了!"他"嚓"地又點了一支煙,把火柴盒啪地扔到地上。


    老婆抹走了他唇上的香煙,異常順從地說:"好吧,我不睡了,反正也睡不了多久了。"她連連打嗬欠,扭動四肢,神情漠然地去解衣扣。


    印家厚突然按住了老婆的手,凝視著她皮膚粗糙的臉說:"算了。睡吧。"


    "不,隻有半小時了,我怕睡過頭。"


    "不要緊,到時候我叫醒你。"


    "家厚!家厚,你真好……"


    他含譏帶諷地笑了笑。平靜得像退了潮的沙灘。


    老婆忽然眼睛濕潤,接著抽泣起來,說:"我實在不忍心告訴你,這房子馬上就要拆了……通知書已經送來了……"


    "哦。我也早知道了。"他說:"明天我拚命也得想辦法!"


    "你也別太著急,退路也不是完全沒有。我打聽了,有私房出租,十五平方每月五十塊錢,水電費另加。……西餐是吃不成的了,可笑的是……我們還像小孩子一樣,嘴饞……"


    印家厚關了台燈,趁黑暗的瞬間抹去了湧出的淚水。他捏了捏老婆的手,說:"睡吧。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會直。"


    老婆,我一定要讓你吃一次西餐,就在這個星期天,無論如何!——他沒有把這話說出口,他還是怕萬一做不到,他不可能主宰生活中的一切,但他將竭盡全力去做!


    雅麗怎麽能夠懂得他和他老婆是分不開的呢?普通人的老婆就得粗粗糙糙,潑潑辣辣,沒有半點身分架子,盡管做丈夫的不無遺憾,可那又怎麽樣呢?


    印家厚擰滅了煙頭,溜進被子裏。在睡著的一刻前他腦子裏閃出早晨在渡船上說出的一個字:"夢",接著他看見自己在空中對躺著的自己說:"你現在所經曆的這一切都是夢,你在做一個很長的夢,醒來之後其實一切都不是這樣的。"他非常相信自己的話,於是就安心入睡了。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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