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事情就這樣,不請自來了。蜜姐原本坐自己店裏很安逸的。


    小夫妻別扭,事情不大。不過夫妻別扭這樁公案,鬧到蜜姐這裏,卻有一個底線:逢春不能在自己的擦鞋店裏出事。


    就算周源再不靠譜,就算蜜姐再心疼逢春,也不表示逢春就能在蜜姐擦鞋店搞緋聞!逢春到哪裏搞,都與蜜姐無幹。現在逢春在蜜姐擦鞋店做工,蜜姐就得罩住她。蜜姐擦鞋店就開在自己家裏,整個水塔街都是幾代人交往過來的街坊,近鄰勝遠親,整日裏抬頭不見低頭見,萬一真的出了腥不腥臭不臭的情況,周源那裏,蜜姐沒法交代。街坊鄰居和幾家老人那裏,蜜姐沒法交代。自己那八十六歲高齡人人敬重的婆婆就住在擦鞋店樓上,蜜姐對婆婆也沒法交代。這就不好了!


    二十五分鍾過去了!逢春還是在擦鞋。逢春與被擦鞋的男子,都投入得入迷。兩人動不動就偷偷四目相接,還悄悄說話,不時會意笑笑,完全如入無人之境。


    蜜姐看著看著,心裏又是惱恨,又是感慨:世上怎麽獨獨這男女之情,說來就來,完全沒有一個預備,也完全不合乎一個常理呢?


    要說逢春,蜜姐也算知道根底:她父母不都是市油脂的麽?一家三口不都住油脂宿舍麽?男技術員女會計,一對老實夫妻,現都退休了,養個女兒也老實,就會讀書,自小在前進五路來來去去,總是一身鬆垮校服一隻行囊大的書包。待幾年大學畢業後在新世界國貿寫字樓做了文員,這個時候走在前進五路的逢春,就很時尚了。一身緊腰小西服,高跟鞋,彩妝,身材曲線也就出來了。逢春常常會帶同事來聯保裏大門口吃炭火燒烤,周源就從聯保裏跑出來,搶著請客買單。說周源是超級帥哥一點不摻水,誰看了誰服氣。水塔街幾個裏分多少男孩子,都是平平普通模樣,歪瓜裂棗也不少,獨獨就是周源生得不凡,那身條子活生生就是玉樹臨風。又會玩,有本事從狹窄坎坷的聯保裏穿旱冰鞋溜出來,在前五大街上一個飄逸急拐彎,飄然回到聯保裏大門口,在燒烤攤跟前戛然而止,掏出鈔票,大包大攬付款,也不管逢春連聲說不。逢春的同事看得眼睛發直,沒有不驚歎和豔羨的。一來二去兩個人也就好了。兒女好了就是兩家父母的事了,都是漢口人,都懂漢口規矩:請媒,求親,下聘,擇日子。周源父母為兒子騰出耕辛裏住房做新房,逢春父母準備一點床上用品小家電。現在婚嫁是女方越來越簡單,男方越來越複雜。日子到了,水塔街和市油脂兩邊的老街坊們都收到大紅請柬,都紛紛揣上紅包去吃喜酒。蜜姐宋江濤夫婦自然是貴賓了。八年前正是蜜姐夫婦的人生巔峰,吃街坊鄰居的喜酒,送的紅包都厚得像磚頭。新郎新娘頻頻來敬蜜姐宋江濤。周源敬宋江濤酒,感激得眼含熱淚,杯杯自己都先幹滿飲。蜜姐隻見兩個新人牽線木偶一般,又似鸚鵡學舌,乖乖地不停歇地說“謝謝,謝謝”。那時候蜜姐看逢春,隻不是陌生人,其他一點特別印象也沒有。


    蜜姐更了解周源,周源與蜜姐更近。他就是耕辛裏生耕辛裏長的孩子,他奶奶住聯保裏。兩個裏分隻隔一條前進五路街道,周源完全兩個裏分混吃混睡,也會經常混吃混睡在宋江濤家或別的男孩子家,連他父母都無須問的。周源天生漂亮,兒時就唇紅齒白的,街坊鄰居無人不喜歡,他打小就被東家抱來西家抱去,個個都要他叫爸爸。他也就成了一個喜聽眾人好話的人,小有脾氣,最多強半天,朋友出麵一講也就順了,他看朋友麵子比天大。周源念書一般般,隻酷愛玩,玩的東西上手就會,高中以後就一直在前進四路電子一條街做事。


    話說喜酒吃過,轉眼就是逢春生了兒子。周源家三代單傳,老人是朝思暮想要男丁。這孫子一得,老人們高興得不得了,又張羅了孫子的滿月喜酒遍請街坊鄰居。這一次蜜姐夫婦不可能赴宴了。宋江濤在醫院檢查出了肺癌,確診以後人就倒下了。蜜姐帶丈夫北京上海各處大醫院治病,花錢如流水,可是半年以後宋江濤還是去世了。


    蜜姐自己出了天大變故,每天鏡子裏頭都是放大的自己,眼睜睜看著臉上生出皺紋,每時每刻都感覺有淚如傾卻又再哭不出來了。世上所有別人的故事,頓時也就遠了,淡了,模糊了,市聲也稀薄了。


    就是這會兒,逢春忽然闖進蜜姐擦鞋店。蜜姐一個恍惚過來,定睛一看,這才發覺世界並沒有走遠,大街上一切,都還是在她眼睛裏。原來心死了隻要人悠悠一口氣還在,心還是要活過來的。人的心比人自己以為的要強健得多。蜜姐居然就是知道逢春和周源在賭氣,是氣周源的懶惰好玩不養家。這不就是在眼睛裏的光景麽:最初是小兩口一道推童車,爭給兒子拍照,一家三口去璿宮麥當勞店吃東西,搶著抱兒子跟著麥當勞姐姐跳兒童舞。逐漸地,周源出現得少了,逢春牽著兒子的時候多了。再後來,基本都是逢春一個人了。


    什麽叫做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就是!蜜姐格言不會錯。若是從前,逢春周源這種普通平常人家的故事,蜜姐肯定不管。從前街坊鄰居的婚喪嫁娶蜜姐夫婦隻砸大紅包就足夠。從前蜜姐數錢都數得手發酸,忙不過來呢,肯拿出時間應酬交際的,都是工商稅務城管黑白兩道有用場的人物。現在蜜姐就不一樣了。蜜姐現在看人家夫妻心裏都是愛惜,覺得世上男男女女滿大街的人偏就你倆做了夫妻,這就是不易!別看天天平常日子過得生厭,其實聚散都在眨眼間,一個散夥就是永遠。因此蜜姐唯願逢春周源小兩口和好。逢春要來把蜜姐擦鞋店當個平台激將激將周源,蜜姐也答應了。年紀慢慢長起來,又經曆種種世故變化,蜜姐逐漸變成了一個刀子嘴豆腐心。


    心再軟,蜜姐都不可能放棄她的底線。蜜姐做事情,絕對有譜。否則,她就不是今天的蜜姐。


    三十分鍾了!逢春還撅著她的小屁股,陀螺一樣勤奮旋轉,那雙戴著乳色醫用橡膠手套的手,圍繞那雙精致的黑皮鞋這麽摩挲那麽摩挲,是像花朵那樣看得見的綻開。逢春中了邪。


    7


    沒錯,逢春今天確是中邪了。


    隻是逢春的中邪,她自己都無辦法,也無可猜想,是命中注定,從老遠老遠的地方就開始,逶逶迤迤指向今天。


    這是今天的早晨。逢春在睡懶覺。周源是早就經常夜宿朋友家了。兒子交給父母去帶了。逢春的早晨就是睡懶覺。但大城市沒有早晨。早晨人馬都擁擠在路上,無數車輛的煙塵氣與無數早點攤子的煙塵氣交織在一起,把晨時的輕霧攪得渾濁滯重,充斥在水泄不通的高樓大廈與商鋪之間,太陽是如此虛弱和模糊。在漢口最繁華的中山大道水塔街這一帶,每天早晨,就連前進五路路邊的那座公廁,都比太陽重要,附近幾個裏分,有多少人起床就奔過來,盯著它,排隊,擁擠,要解決早晨十萬火急的排泄問題。這座公廁曆史悠久到好幾十年了,好幾十年裏水塔街早晨的太陽就硬是沒有這座廁所重要。待人上過了廁所,魂魄才回來,才回家洗漱,再去路邊早點攤子吃熱幹麵。熱幹麵配雞蛋米酒;熱幹麵配清米酒;熱幹麵加一隻麵窩配雞蛋米酒;熱幹麵加一根油條再配清米酒;這是武漢人圍繞熱幹麵的種種絕配。不是武漢人吃熱幹麵也輕易吃不出好來,美食也是環肥燕瘦的。武漢人為吃到一口正宗熱幹麵配一碗米酒,可以跑很遠的路。逢春是,蜜姐自然也是,水塔街許多居民都是。武漢人性格裏的熱烈火暴和倔強,一旦被惹起來,就會不顧一切。隻是過個早,就有可能開車去,打的去,騎自行車去,步行去,什麽方式都有,總之就是要去。等熱幹麵吃到口裏,差不多就是午餐了。武漢這種大城市,就是這樣愈發地沒有早晨了。無論大商廈大摩爾還是小店鋪大排檔,上午九點開門也好十點開門也罷,都隻是先做熱身,真正顧客魚貫而來,那都是從中午開始。城市的午飯就是一個便餐。一隻盒飯就十餘口飯,幾筷子菜,一口湯,頂個饑就行,不要飽的,飽了犯困,生意做不起興頭。午後開始,無數行人從城市各個角落每條道路匯聚到大街,之後就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隨著太陽一點點偏西,陽光一點點通透起來,晚霞鋪排得恣肆汪洋豔麗嬌蠻,夕陽也就借勢橫刀立馬,把那明淨煌亮的光線射向城市,穿透所有玻璃,大商廈與小商鋪,一律平添洋洋喜氣。即便陌生的人臉對人臉,也皆有光。繁華大街的黃金時段到來了!


    逢春中午十二點上班。中午十二點是城市興奮的起點。凡被蜜姐要求十二點上班的,都是能幹人。逢春上工才三個月,一躍成為專業骨幹,逢春自己想想都要苦笑。逢春現在騎虎難下,唯有苦笑。事到如今,逢春不知道怎麽辦。逢春隻知道她一氣之下來求蜜姐,人家蜜姐一口答應了她,也把醜話都說前頭了,逢春就沒有什麽退路。蜜姐是做過百萬富翁的人物,手麵大方闊氣在水塔街家喻戶曉,人人都得過她的好處,逢春結婚也是得了賀喜大紅包的,逢春不可以拿她開玩笑。更加上蜜姐後來的不幸,宋江濤患癌病去世人財兩空,最後隻得回到自己家門口開一擦鞋小店,逢春就更不能不仗義了。反正先咬牙在蜜姐這裏好好做,一口氣做下去再說。現在逢春打掉了牙得往自己肚裏吞。周源不要臉,她要!


    逢春懶覺睡醒,就眼皮跳。洗臉時,她特意用熱毛巾敷了一下子,還是跳。在巷子口吃熱幹麵,也不停地跳。眼皮跳得逢春心煩。等走進蜜姐擦鞋店,不跳了。她本來想問問蜜姐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禍,還是左眼跳禍右眼跳財,待到出口,又一個轉念:不可以問的!逢春想,問清楚了都添心病。


    其實這麽幾個轉念,心病已經添上了。今天一切都怪怪的,要出什麽事呢?逢春從耕辛裏過馬路到聯保裏這邊來的時候,特意駐足,遠遠地,注意看了看蜜姐擦鞋店,然後又看了看擦鞋店的樓上。樓上有一麵窗戶,蜜姐八十六歲的婆婆常坐在窗邊看大街。今天婆婆正好又在。老人家白白淨淨臉,花白頭發都光溜溜用靶梳梳到後頭,認出了逢春,就有一個慈祥模樣。逢春見老人家慈祥模樣就心定,覺得自己眼皮跳不會有事,便大步朝蜜姐擦鞋店過去。


    蜜姐擦鞋店,位於中山大道最繁華的水塔街片區,聯保裏打頭第一家,艦頭門麵,分開兩邊的大街,橫街是江漢一路,縱街是前進五路,兩條街道都熱鬧非凡。江漢一路上有璿宮飯店和中心百貨商場,都是解放前過來的老建築,老建築總是有一副貴族氣派的。前進五路路口就是大漢口,大漢口院子裏,清朝光緒十二年聘英國人設計修築的水塔,一襲紫紅,穩穩矗立,地基五六層,六樓頂上有鍾樓,真是怎麽看怎麽好看。前五街道兩邊都是商鋪,多賣內衣襪子,就兩個特點充滿致命誘惑:一是花色品種繁多,二是價格便宜還可以隨時討價還價。而中山大道那邊,是近年崛起的商廈一幢又一幢,玻璃幕牆巨幅廣告,光怪陸離,趕盡時尚。蜜姐擦鞋店,就開在這裏。這裏是做生意的好位置,又雖好卻小,店鋪小到隻是大門裏麵的一個踏步,廳堂門外的一片出場。出場通天,形成一方小天井。天井裏淩空搭建了一個吊腳閣樓,樓上住著蜜姐的婆婆,樓下就開著蜜姐擦鞋店。就這樣巴掌大一塊地方,蜜姐硬是把缺點轉變成優勢:老舊的磚瓦牆壁,故意不貼磚,也不粉刷;板壁鼓皮部分,故意不油漆;不裝修的部分朝古色古香靠,必須裝修的部分靠歐美情調。除了五六個擦鞋女坐在地上擦皮鞋之外,店子牆壁與所有拐角與角落,都盡其所能設置了掛杆、掛鉤、吊環、擱板、玻璃、鏡子,於是布藝、拚花椅墊、拖鞋、襪子、泥捏娃娃、手織毛衣、手縫外套、燭台、盤盞、陶罐與裏麵插的大蓬狗尾巴草,泡菜壇子與幾支帶苞的棉花稈子,酒瓶子與一枝蒲公英,都作裝飾品放上去,又都是商品可以賣,都隨口開價,就地還錢。蜜姐故意與全國連鎖擦鞋店的瀚皇偉業不一樣,她走文化品位的偏鋒,店子小更合適立體地密集地充滿各種文化因素,隨手撿來的東西,都是文化。酒瓶子是餐館朋友給的,蒲公英是江灘去剪的,混搭起來這個花瓶就特別別致了。蜜姐擦鞋店很快就口口相傳,名氣尤其在高校不脛而走,大學生們進來就是不擦鞋,蜜姐也都一笑倆酒窩地歡迎,由她們隨意拍照或者玩自拍。蜜姐就是一漢口人,不怕漢口繁華壓頭,再小的店子她也廟小神仙大。逢春之所以下得了決心拉得下臉麵來蜜姐擦鞋店做工,也直覺裏她們都是漢口人,水塔街老街坊,在一起什麽都好說,就算什麽都不說,也心裏都有一本賬。再是蜜姐好厲害,周源從小都是怕她的。


    逢春哪裏想到,她到了蜜姐擦鞋店以後,周源根本不睬,是連他的出出進進都換了路徑,順路的江漢一路或者前五,他都不走了。他出門就折到三新橫路,穿永康裏弄堂,一掀簾子進了“靚色”後門,再大搖大擺穿堂而過,徑直從店鋪大門出去。周源出去就是中山大道最繁華的大街,街麵上電車公共汽車開得像火車那麽連貫,車上女孩子看見了“靚色”門口的周源,探頭出窗口叫道“帥哥!”又特意下車,跑過來逛“靚色”。搞得“靚色”老板發現了商機,跑來找蜜姐,要蜜姐替他請周源,隻要周源同意出入“靚色”都提一隻“靚色”購物袋,在大門口多站幾分鍾,就給他報酬。反正周源幾乎每天都要穿過靚色,順路做一點廣告賺一點額外錢大家都有好處。氣得蜜姐大罵:他媽的這個臭小子還真變成了一個晃晃!


    逢春今天眼皮亂跳,她以為終於,周源要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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